中國國慶再成主旋律大片專賣場？一爐主旋律的「鋼」是怎樣鍊出來的

郝建：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合作研究員

10月16日的中共二十大日程，讓中國大陸電影在今年加強重視政治宣傳檔期；各層黨政宣傳機關部門的加強力度與謹慎行事下，內地文藝氣氛在臨近十一時緊張、亢奮而又緊繃，今個十月的電影檔期也因此成爲紅色之秋，多變之秋。

9月23日，大陸有四部主旋律電影作品定檔十一檔期。其中《平凡英雄》根據救助救治新疆和田斷臂男孩真實事蹟改編；《萬里歸途》據說也是改編自真實事件，講述前駐地外交官宗大偉與外交部人員成朗受命前往虛構的國家「努米亞」協助撤僑。第三部《鋼鐵意志》講述了「新中國第一爐鐵水」的誕生，據百度介紹也是改編自真實事件，「1948年，東北，國民黨殘部邊撤離邊計劃炸燬鞍鋼廠區。危機時刻，戰鬥英雄趙鐵池帶領共產黨部隊直衝腹地，摧毀了敵人的陰謀⋯⋯」另一部《長空之王》則講述中國空軍試飛員的故事。以上四部影片基本上宣告了今年大陸的十一長假乃至整個十月的影院，都將響徹高亢激昂的紅色主旋律。

變生肘腋，9月23日《長空之王》剛剛宣布名列十一檔期四大主旋律，27日8點片方卻突然宣布撤檔，有電影人戲稱「拍馬屁也不容易」。有趣是此後在各大網站搜索「《長空之王》撤檔」，均顯示「抱歉未找到相關結果」。

「現在中國電影只做成主旋律的專賣場，這是對中國電影，對子孫後代，對中國文化完全不負責任的一種做法。」——賈樟柯

由於撤檔原因未明，社交媒體上出現各種消息和猜測。有說影片質量有問題，電腦動畫的飛機模型設計失真，網友「洋務先驅張之洞」在微博中則列數影片中的飛機機型等技術問題進行分析，「既然都J-10C跟F35C格鬥了，甚至連人家中隊的標都畫了，我倒要看看這次要把對方稱爲『某國』還是『A國』。」也有人在微信猜測（筆者所見）：「可能猜到這個殲20和美國那個飛機的對比，這樣就顯出我們國力的不足。國家爲了控制輿情，所以就不讓上了。」也有人質疑劇組是否花了經費卻沒拍出合乎水準的作品，或者乾脆是以「愛國主義」作為一部實際上是「爛片」的電影的「擋箭牌」。

《長空之王》被撤以後，甄子丹主演的一部有主旋律因素的電影《搜救》經緊急定檔補上空位，至此十一檔雖然也有另外三部非主旋律動畫電影（《新灰姑娘2》《我是霸王龍》《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5：我的外星朋友》），但如同以往，整個院線在排片等方面受到扶持、被主管部門寄予厚望擔綱票房的，依然是越來越依靠主旋律電影大片。

曾經，即便國慶長假，也不是只有主旋律

眾所週知，與世界各國不同，所有中國電影的第一幅畫面不是出品方的電影廠標，而是俗稱「龍標」的中宣部電影局頒發的審查通過令。而主旋律電影是中國特有詞彙，通俗地說，就是教育觀衆要愛黨愛國的電影，題材上注重反帝國主義、反資本主義，頌揚社會主義中國的好人好事。1990年代以後，主旋律電影更加注重吸收好萊塢商業電影的敘事技法和鏡頭語言，也非常愛好使用具有大衆號召力的明星，尤其是青少年明星，與此同時，內在主題意念則更加強調國家主義。有網友把主旋律大片翻譯爲「Patriotic blockbuster」，還算信達雅。

雖然中國電影一直強調政治宣傳調性與官方意識形態呼應，但就十一長假檔期而言，以前並非如現在這樣由紅色主旋律一家做主。回顧從前，2008年10月，大陸觀眾還能看到改編自《聊齋志異》的《畫皮》這類古裝魔幻愛情電影；2009年9月29日，是商業諜戰大片《風聲》引領十一檔期；之後的兩年，從徐克導演的《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到陳嘉上執導的《畫壁》，華語古裝大片曾在國慶檔給觀衆帶來視覺衝擊力；2013年更有《心花路放》《痞子英雄：黎明升起》《親愛的》《黃金時代》多部華語大片扎堆上映，同時涵蓋了喜劇片、傳記片、動作片、藝術片等不同類型；2015年到2018年左右，我們還能看到《夏洛特煩惱》和《港囧》這類喜劇在國慶檔一競高下。

去年十一檔的《長津湖》打破多項影史紀錄，取得高達32億票房。這不是簡單的商業效應，而是雙重作用的結果：長期的國家主義宣傳所鍛造的熱情觀衆；行政力量確保獨佔放映時間及延長放映時間。

2018年以後，國慶檔影片似乎有明顯的主旋律強化趨勢，這也許與2018年3月電影局劃歸中宣部管理並沒有直接的線性因果關係。2019年到2021年，《我和我的祖國》《中國機長》這一類影片從片名就可以看出濃濃的愛國之情。《中國機長》與筆者1999年編劇的《緊急迫降》一樣，是一部講述民航客機在空中處理突發情況的災難片。編導特意將「中國」用作片名主題詞，是呼應愛國主旋律的明顯設計。2021年的十一檔期，《長津湖》和《我和我的父輩》兩部主旋律影片佔據市場。其中《長津湖》打破多項影史紀錄，在檔期內取得高達32億票房。這不是簡單的商業效應，而是雙重作用的結果：長期的國家主義宣傳所鍛造的熱情觀衆；行政力量確保獨佔放映時間及延長放映時間。

到了今年，從年初開始，大陸影院就一直唱響主旋律。2月1號，張藝謀的《狙擊手》上畫，本片以朝鮮戰爭爲背景，以志願軍神槍手班長劉文武帶領手下完成任務爲故事構架。評論人木子李在影評視頻中讚頌《狙擊手》：「戰士們依然憑藉着經驗和毅力戰勝了經驗豐富的對手。本片全程實景拍攝，真正的零下幾十度，戰士們哭後眼淚在臉上結冰的細節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評論還發出感慨：「現在的美好生活來之不易。憶苦思甜，意義重大。那麼多戰士喋血沙場，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珍惜當下的美好人生。」 這種抒情句式和自媚的語調，與我文革前戴着紅領巾（中國共產黨的群眾性兒童組織少年先鋒隊之服裝標誌）看《黨的女兒》《紅旗譜》等紅色電影後寫的觀後感作文如出一轍。

這種抒情句式和自媚的語調，與我文革前戴着紅領巾看《黨的女兒》《紅旗譜》等紅色電影後寫的觀後感作文如出一轍。

主旋律出山，「負能量」隱入塵煙

多變之秋，不僅僅是說《長空之王》被突然撤檔，今年9月的大陸影壇就有變故。爲了給喜慶大會營造氛圍，讓主旋律電影暢行無阻，宣傳部門提早就開始做出周詳安排以清除「負能量」。9月初，表現一對中國西部土地上貧苦夫妻的愛情片電影《隱入塵煙》被中宣部電影局終止放映，網絡上影迷和媒體人一片譁然，所引起的突發新聞波及海外。

青年導演李睿珺導演的《隱入塵煙》曾於今年2月入圍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但劇組導演和演員無一人前往。電影人迴避電影盛會一般是情非得已，按電影圈以往經驗猜測這大概率是由於受到了宣傳部門的「提醒」。

這部投資僅二三百萬人民幣的小成本電影是於今年7月8號上映，此後口碑和票房慢慢走高，居然在影院延續了近兩個月的熱映和熱議。豆瓣網站有40多萬人給影片打分，評分高達8.5。但就在票房處在一億關口時，影片發行方接到命令：9月8日停止放映。觀衆和網友們對此小有喧囂。然而驚奇連連，到了9月26日網友們又發現，它在網絡媒體上也被全網下架了。網友戲言謂《隱入塵煙》真的隱入塵煙了。至於下架具體原因則沒有公佈。

筆者曾在《隱入塵煙》上映第三天寫過影評，認為這部電影「着力營造大地景觀，總是在琢磨這塊土地上人的活法。本片中西部地平線的自然景觀和對人們生存狀態的呈現接續了1980年代中國電影人的思考⋯⋯這裏有愛情的浪漫，也有着現實主義的質感和堅硬、逼人的社會關係筆觸。它也是一部鄉土政治經濟學電影。」而從敘事結構來看，《隱入塵煙》是一部愛情片，男主角用幾顆麥粒在愛人手臂上印了一朵梅花，導演用電影史上最小的小道具寫出感人的愛情。

針對該片下架，有評論認為， 只要表現了農村平民的艱苦生活就會造成負面影響：「在我國已全面脫貧的大形勢下，這種影片的公映，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輿情。」 與此同時也有出於愛國主義的擔心，覺得那對夫妻的苦日子會糟蹋了所有中國人的形象：「畢竟這部影片的拍攝手法非常寫實，在國外上映後，國人的形象或將遭到破壞。」

針對《隱入塵煙》下架，有評論認為， 只要表現了農村平民的艱苦生活就會造成負面影響；也有出於愛國主義的擔心，覺得那對夫妻的苦日子會糟蹋了所有中國人的形象。

主旋律觀念配方：戰狼意識，與敵對心態

2017年，中國電影局將同年出品的電影《戰狼II》報送奧斯卡委員會參選最佳外語片。而筆者看來，此舉可謂中共宣傳部門代表電影人向好萊塢發出了擲地有聲的告別詞，是中共宣傳部向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扔出的文化白手套。

近年來，中國主旋律電影的主導意念更加強調「戰狼」意識，從敘事結構到台詞都注重突出鬥爭精神，而鬥爭矛頭則幾乎全部集中在美國。如果只看中國電影，美國作爲一個整體形象是一個毋庸置疑的邪惡帝國，這從今年10月大力推廣的幾部主旋律重頭作品也能看出來。

《鋼鐵意志》中，主人公對美國充滿仇恨，他拿着一塊炮彈片怒目圓睜：「這就是美帝國主義的鋼鐵⋯⋯煉好鋼，他們打過來多少炮彈，就加倍打回去。要徹底打垮他們。」如果深入分析，這一類戰狼話語中有一種受迫害心態，主人公經常感覺受到侮辱和欺負，《鋼鐵意志》中就有這樣的台詞：「我們的兄弟，每天都在抵抗炮彈的轟炸。他們在用鋼鐵欺負我們。」

《長空之王》是表現試飛員的故事，但影片廣告中也突出中國受到了入侵或者騷擾：「外軍的四代隱身戰機，多次闖我管轄海域。我們還是三代機。」這裏編劇創造了一個模糊的地理和國際法概念：「管轄海域」。與此類似，《萬里歸途》也是使用一個西非「努比亞國」作爲虛構的故事背景地點。在《長空之王》中，打仗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景：「心臟病（指飛機發動機不行）不治好，打起仗來太被動了。」《長空之王》也強調中國空軍飛行員那種揚眉劍出鞘的英勇、豪邁氣概：「你跟人家的隱身戰機近距離的接觸過。」

「這就是美帝國主義的鋼鐵⋯⋯煉好鋼，他們打過來多少炮彈，就加倍打回去。要徹底打垮他們。」

主旋律形式配方：雜耍蒙太奇，暴力美學包裝國家主義

而炫目炸裂的暴力美學是這樣的戰狼意識的重要視覺包裝技法，從《戰狼》《長津湖》到《狙擊手》和《鋼鐵意志》等紅色主旋律大片中無不如此，其中，鏡頭語言上的雜耍蒙太奇與敘事上的改變現實關係彼此配合。例如《狙擊手》裏反覆使用子彈時間的電腦動畫特技鏡頭，這類鏡頭與戰士埋伏開槍的鏡頭剪輯在一起，構成了故事中的視覺奇觀，而這些槍戰和動作場景大大加強了電影的視覺衝擊，彰顯了「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主題口號。

今年的《萬里歸途》的故事並不像《戰狼》那樣寫特種兵馳騁在非洲救助中國百姓，只是寫使館的文職人員帶領中國外交人員和海外中國人從戰亂的西非「努比亞國」撤出。但是影片也借用該國叛軍的背景加入了許多衝鋒槍掃射、槍戰、汽車滿載武裝士兵追趕槍擊的鏡頭。影片還用了電線上吊着五六具屍體來渲染這個國家的暴力和血腥。眼下，《萬里歸途》正在領跑十一檔期的電影市場，這應該與其在視覺上突出動作性，在敘事上注意不斷設計危機有直接關係。

這些影片有的用字幕說明：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意在營造真實感和敘事的權威性。但其影像肌理乃至表演風格是唯美的、雜耍式的蒙太奇風格，而不會去追求《隱入塵煙》的那種現實主義生活質感，更不要說社會關係的真實，和對歷史記憶的直面。

在敘事上，主旋律影片也能看到某些陳舊套路的延續。在《萬里歸途》和《鋼鐵意志》中，都有一個思想意識比較落後的角色，來與主人公形成某些無傷大雅的牴觸。《鋼鐵意志》中的那個落後角色，依然是一個戴着眼鏡、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他的台詞對我這個看過許多紅色主旋律電影的觀衆來說非常熟悉：「這個地方，只適合種高粱⋯⋯如果你們在這個地方恢復生產，我給你下跪。」影片的敘事以煉出鐵水結束，配合着紅色的鐵水出爐，大紅字幕顯現在熒幕上——「生命之火」四個字，象徵着鋼鐵是共和國的生命。在這熱烈、火紅的畫面中，工人們高喊着無主語的口號「萬歲」。

在敘事方法上，主旋律電影也十分注意吸收好萊塢電影的敘事方法。《狙擊手》很容易讓我想起法國導演Jean-Jacques Annaud拍攝的狙擊手對決的二戰故事《大敵當前》（Enemy at the Gates）。張藝謀的故事不是像《大敵當前》那樣的「雙雄對決」結構，而是雙方軍人的團隊對決。但在故事講述中還是把志願軍班長劉文武與美軍上士約翰寫成了兩人都彼此知道對方並鬥智鬥勇的「老對手」。

這些影片或用字幕說明：根據真實事件改編，意在營造真實感和敘事權威性。但其影像肌理乃至表演風格是唯美、雜耍式的蒙太奇風格，不會去追求《隱入塵煙》式的現實主義生活質感，更別說社會關係的真實，對歷史記憶的直面。

業內外憂慮：中國電影成爲主旋律專賣場

面對主旋律電影一統天下的格局，電影人有所憂慮， 電影行業內外也有各種私下議論和公開的非官方說法。2022年7月7日，全國人大代表、導演賈樟柯接受新浪娛樂採訪，標題是：《不能把中國電影做成主旋律專賣場》。採訪中，賈樟柯略有擔憂地說出自己的肺腑之言：「我們原來其實是挺活潑的一個多元化投資格局，現在中國電影只做成主旋律的專賣場，這是對中國電影，對子孫後代，對中國文化完全不負責任的一種做法。我可以不說這個話，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我想很善意地說，時間長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真的不能這麼搞。」

有些影迷和媒體人也在網絡上表達一種藝術至上的看法：「電影本身就是一個藝術品，看電影的人應以欣賞藝術品的角度去品鑑電影，而不應該上升到其他的高度，那樣會使藝術品失去了原來單純的味道。」即使是被認爲是左派媒體人的前《環球時報》主編胡錫進，也在討論《隱入塵煙》被停止放映時在微博發表文字呼籲文化多元：「文化市場需要多元化的發展空間，並不能因爲某些輿論壓力而發生變化！」

而在這樣的呼籲下，今年十一電影檔期依然是主旋律電影擔綱，到目前爲止成績卻並不喜人。《證券時報》根據國慶檔首日票房成績報導：「2022年國慶檔延續了上年主旋律電影挑大樑的特點」，但「大盤總體表現清淡。」《新京報》報道，到10月2日中午，《萬里歸途》票房破3億，國慶檔總票房超過4億。截止10月2日中午，《平凡英雄》的票房數據是5195.5萬而《鋼鐵意志》的數據是2868.41萬。看來，與2021年《長津湖》單片在檔期內的票房31億相比，今年的國慶檔票房業績肯定要大大縮水。其實，早在9月29日，就有一個「互聯網怪盜團」的媒體人根據十一檔期票房預售情況作出悲觀預言：「國慶檔電影市場已經快不存在了⋯⋯」然而，不管主旋律電影在今年十一檔期內的票房成績如何，也不管業內人士如何憂心忡忡還是歡呼雀躍，在筆者看來，主旋律電影一枝獨秀的現象還會在中國延續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