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出男孩的小鎮女人:我後悔生二胎,更後悔嫁到這個家

「那時候我確實希望二胎是男孩......我想,只要生個男孩就結束了,就好了。」
吳秀莉帶著小漁和阿雯散步。
端傳媒七週年 大陸 世代 女性與女權 家庭 身體自主

後悔的情緒,在二女兒阿雯出生後,一直困擾着吳秀莉。

七月的一個午後,吳秀莉走上木製樓梯到二樓臥室,把午睡剛醒的阿雯抱了下來。午後的巷尾很寂靜,她走得很輕,生怕驚醒二樓另一房間裏的公婆。

幾分鐘前,她剛叫大女兒小漁上樓去,看看阿雯醒來沒有。小漁重重踩着一階階樓梯,噔噔噔一溜煙跑上去,發出沉重的迴響。小漁九歲,這學期剛升上三年級。不一會兒,她又噔噔噔飛快跑下來,「她(阿雯)醒了,自己坐在那裏呆呆的。」「小聲一點!」吳秀莉十分警覺。

九年前生下小漁後,和公婆同住的吳秀莉一直過得小心翼翼。她沒能生下男孩,和婆婆的關係也不好。去年5月,36歲的吳秀莉在廣東一個小鎮上唯一的一所公立二甲醫院生下了阿雯,是個女孩。阿雯的出生,令她更爲拘謹。

懷上阿雯時,吳秀莉已算是高齡產婦。在醫學上,分娩時35週歲及以上的孕婦被定義爲「高齡產婦」,其妊娠合併症和新生兒發病率比適齡產婦更高,心肺功能和身體機能也更差些。

那時她迫於家人的壓力希望二胎是個男孩,最大的壓力來自家人,吳秀莉曾聽婆婆和別人提起,要她生男孩,「從無生到有」。阿雯的出生,事與願違。得知二胎還是女孩,婆婆和其他家人雖然沒有當面說什麼,但不滿和煩悶卻不加掩飾地掛在了臉上。

這是一個欠發達地區的小鎮,常住人口約8萬多,其所屬縣城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在廣東省排名最末,但在傳統生育觀念的束縛下,仍有一些35歲以上的女性生育二胎甚至三四胎。鎮上醫院的管理者告訴端傳媒,2021年有1700多名孕婦在醫院生產,112名女性年齡超過35歲,其中40歲以上的有13人。在35歲至39歲的孕婦中,有11人誕下第三胎,6人誕下第四胎。而在2020年,這兩個數據分別是18人和7人。

一定要生個男孩,「從無生到有」

從鎮上醫院向西行四百米,轉向北再行四百多米的路旁,有一塊寫着村寨名字的石碑,這是一個寨子的入口。寨裏每條巷有十餘間兩三層樓高的平房,吳秀莉家就在村口右側第四條巷的最裏處。更準確地說,這是她公婆三十多年的家。

巷子間距窄,家門口只有兩米多的空地。跨進吳秀莉家的門檻,不開燈的內室有些昏暗。這是潮汕小鎮常見的老厝格局。前廳約八平方米,竈台和洗手池倚着右牆,左邊角落是廁所。後廳約二十平,一張茶几,一套紅木沙發,電視機旁邊擺着小漁雙腿劈叉的照片,背後牆上掛着阿雯五個月大的影樓照,一隻立式風扇緩慢地左右擺動着。從木樓梯走上二樓,只有前後兩間臥室。一間是吳秀莉夫婦和阿雯,另一間住着公婆和小漁。

小漁兩三歲時,公婆就催過吳秀莉夫婦再生一個。那時吳秀莉覺得,再養個孩子要花好多錢,意願並不大。直到三四年前,她也不想再生二胎,一想到生孩子就煩。更多的原因是來自婆婆。自嫁過來後,吳秀莉發現難以和婆婆相處,「多一個孩子,就多惹一些話出來。」

吳秀莉坐在沙發上熟練地沖茶。聽到媽媽低聲講述被催生二胎的經歷,九歲的小漁湊過來,又分享了一個故事。

「你媽是個飯桶。」不久前,她親耳從奶奶口中聽到過這句話。

那天吃完晚飯,小漁和奶奶、妹妹到巷子外散步,迎面看到兩個年紀比小漁更小的小孩。「奶奶說,別人這麼小就有弟弟妹妹,我這麼大了才有一個妹妹。」

「她嫌棄我太晚生二胎了。」吳秀莉應和着說。「你等到十歲(虛歲)才有妹妹。」

不止嫌棄二胎晚,婆家更在意的是小孩的性別。

九年前,吳秀莉懷着小漁四個月時,就已B超得知是個女孩。雖然鑑定胎兒性別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實際上,在這樣偏僻又傳統的地方,早已習以成風。回家後,吳秀莉告訴公婆,她剛去B超了。他倆立馬笑着轉過頭,等着期待中的答案。

「是女孩。」婆婆的臉色嗖一下就變了,很不高興。「她的臉比破布還黑。」吳秀莉說。

生下小漁後的幾年,吳秀莉丈夫的姐姐每次來家裏,常常對他們大聲訓話:「我再和你們說一次,你們得再去生一個」,「你們不能只想着輕鬆,想着出去玩」。吳秀莉感到很不舒服,「她一來就吼,說些像在罵人的話。口氣就是在教訓我們,好像她是大人一樣。」其他親戚也慫恿吳秀莉,「你得再去生個男孩。」「我說,哪有那麼準,一生就有,再生又是女的怎麼辦?」

在這個小鎮上,即便二胎政策沒有放開前,也很少人去理會計劃生育。鎮上的大多數人都不在體制內工作,更多的是自己辦廠或是開小店鋪做生意。零幾年,超生家庭給小孩上戶口時得補交罰款,慢慢地到後來,也沒怎麼聽說這回事了,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幾年,常常有人試探性地告訴小漁,「讓媽媽再給你生個弟弟」。小漁每次都說不要。但吳秀莉看到小漁一個人在家時,總是自己玩玩具,自己和自己說話。她想着,小漁實在太過孤單,再生一個孩子來陪她也不錯。她把小漁對弟弟妹妹的抗拒,視爲「小孩子的心態」。

2020年初,吳秀莉和丈夫嘗試再懷二胎,但一直沒有懷上。幾個月後,她意外地發現月經暫停了。既然有了,就生下來吧,吳秀莉想。丈夫下班後得知這個消息,很是激動。但吳秀莉感受不到任何高興的情緒,她對此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吳秀莉懷兩個孩子時的反應完全不同。懷小漁時很能吃,胃口好,也沒怎麼吐。但懷阿雯的前幾個月裏,她吃不下東西,吃了就要吐,聞到味道也反胃。家裏人猜測,這一胎可能是男孩。

懷孕四個月時,吳秀莉和嫂子去了一家私人診所做B超。她們聽說,這家很準,三十多塊錢一次。

又是女孩。嫂子站在一旁也有些低落。回家後,婆婆沒有當面說什麼,只是表現得很是煩悶。那天,丈夫的姐姐來家裏,得知是女孩,她大聲「唉」了一句,嘆口氣,又把手裏的車鑰匙摔在桌子,起身出去上廁所。

「那時候我確實希望二胎是男孩子的。」吳秀莉說,「我想,只要生個男孩就結束了,就好了。」

吳秀莉的公公有十姐妹,是唯一的男丁,他也只生下了一個兒子。她知道婆婆和別人說過,一定要她生下男孩,「從無生到有」。「他們總希望要生個男孩來繼承。」

大女兒小漁在門外看向阿雯。
大女兒小漁在門外看向阿雯。

「堅強妹」出生

和九年前懷小漁相比,吳秀莉明顯感覺懷着二胎的身體很疲累。她身高約一米五,懷孕五個月後,羊水太多,肚子突然脹大,一天比一天明顯。

生阿雯前,吳秀莉是幼兒園老師。分娩前十多天,她還挺着個大肚子去上班。每天早上六點多,她就起來去幼兒園,成天在樓上樓下跑着。教室在三樓和四樓,她爬到二樓平台時,常常就得靠在那休息一下,過會再繼續往上爬。

吳秀莉懷孕三個月時,有一次身下突然出血。那天早上十點多,班上幾個男孩滿屋子跑圈,吳秀莉怕他們撞到教室中間的柱子,站在一旁對他們大吼,發了一通大火。十一點多,她去上廁所,發現內褲上全是血,連忙墊了一條衛生巾,但走路時還能感覺到下面一直在流血。

她打電話給家裏人。丈夫和婆婆告訴她,有個親戚懂婦科,退休前在醫院工作,也幫別人接生過,先去她家看看,拿一些保胎藥,就不用去住院了。過了一會,姑丈開着汽車,和吳秀莉的丈夫、婆婆一起,到幼兒園接上了她,前往親戚家。

然而到了親戚家門口,才發現她不在家。打電話給她,對方說,你們得趕緊去醫院看看,不然流着流着就流沒了。這下,他們才去了醫院。這一趟,又耗費了一個小時。

到醫院後,醫生表示可能會保不住,只能儘量保。至於流血的原因,醫生沒說,吳秀莉只能猜測,可能和自己的情緒大起伏有關。在診室裏,吳秀莉感到一陣尿急,走到走廊盡頭的廁所。一蹲下去,就像來月經一樣,血拼命往下流,好大一片,速度又快。她當時覺得,孩子應該就這樣沒了。

吳秀莉在醫院住了十幾天,每天輸液用藥,直到不見血,又觀察了兩天才出院。這次住院期間,她做過三次B超。家人讓她在診室裏給醫生塞錢,透露一下胎兒的性別。但當時只有三個月,醫生告訴她,胎兒太小,暫時還看不出來。

懷孕階段,吳秀莉還被摩托撞過兩次,自己滑倒兩次。一次是六個月,在幼兒園上完廁所出來,剛跨出一步,腳一滑,整個人就摔下了。那天中午,小孩都在午睡,廁所附近也沒有老師。她爬了好久,才站起來,扶着牆一步一步走去教室。

一次是八個月,在離家幾百米處的大馬路口。她開着電動車,被一個騎摩托的男的撞倒。吳秀莉倒下後,對方還吼了她一句:「啊,你這樣是想幹嘛!」接着,那男的就開摩托跑了。好在有跟在後面的同事和路人把她扶起。

那幾次摔倒,她都去醫院做了檢查,沒什麼大事,只是腿上破皮流血。園長都說,阿雯是個「堅強妹」。她沒有告訴公婆這些倒霉事,怕他們知道後,不讓她去上班。

最辛苦的時候,是懷孕晚期。像許多孕婦面對的抑鬱、焦慮和孤獨情緒一樣,她那時常常感到焦慮。白天上班累,晚上想早些休息,翻來覆去卻又睡不着,還總想起來上廁所。

終於熬到分娩那天。在吳秀莉肚子陣痛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家人給麻醉師塞了四百,給主刀醫生塞了六百。塞紅包的潛規則在這個小鎮裏仍是普遍,大家習以爲常,圖個安心,圖個吉利,也拜託醫生對病床上的人更上心一些。以前生小漁時,爲了順便割掉卵巢附近的囊腫,吳秀莉去了市裏的一家公立醫院。那時市裏的醫生硬是不肯收下他們的紅包。

吳秀莉躺在手術檯上,還沒打麻醉,她冷得直發抖。她問護士,空調怎麼開得那麼低。護士回她,不會啊。吳秀莉被蓋上了一條棉被,但還是發抖着。

因爲羊水太多,吳秀莉只能剖腹產。她聽到床邊的護士和醫生說,抽出了兩大桶羊水。後來,吳秀莉的生產記錄裏寫着:羊水過多,足月小樣兒(注:足月出生但體重低於2.5公斤)。

阿雯出生時只有4.7斤,小小一隻,被捧在護士的懷裏,只給吳秀莉看了一眼,又抱走了。姐姐小漁出生時,也只有4.8斤。那天晚上,家裏人發現阿雯的呼吸聲不太對勁,抱去兒科找醫生,才得知是肺炎。

阿雯開始住院治療,吳秀莉讓丈夫拍張照片給她。一看,她的眼淚就滴下來了。保溫箱,呼吸機,胃管,靜脈注射,「那麼小的小孩,身上插滿管子。」家人不讓她哭,理由是她還在坐月子,不能哭。阿雯在鎮上的醫院住了一週,又轉去市裏,再住了12天才回家。

十個月間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意外,在親屬的失望中,阿雯頑強地出生了。

喪偶式育兒和經濟困境

「我好後悔二胎。」吳秀莉太想回去上班了。

去年年底,在家待了大半年後,園長提過讓她回去。以前小漁八個月時,吳秀莉就和婆婆商量讓她幫忙帶孩子,自己去上班。但這次,婆婆以年紀大爲由拒絕了。「她叫我自己帶小孩,不要想出去賺錢什麼的。」

「之前他們(公婆)說,趁他們還年輕,還可以幫忙,趕緊去生。沒想到我生了,才說不幫我帶。」吳秀莉講,「要是他們之前擺明態度說不幫我的話,我肯定不會生。」

沒有人能幫她帶小孩。丈夫連衝奶都不會沖,更別提照顧小孩。「兩個孩子的爸爸了,連抱小寶都沒個抱樣的。」下班後,他常坐在一樓沙發上,手握遊戲《王者榮耀》,吸菸,看電視。這種狀態已經很多年了,不關心吳秀莉,也不搭理小孩。

面對一個在育兒上不聞不問的丈夫,吳秀莉的耐心消耗殆盡,還是自己來吧,比教他更順心。「叫他晾個水給小孩喝,他煮開水後,倒奶瓶裏,然後把蓋子蓋住。這樣是在晾涼水嗎?」

她在家待業至今,整天盡是圍着阿雯和家務活轉。吳秀莉在想,要是跟別人一樣接連着生小孩,現在第二胎都能上小學了。

吳秀莉每天六點四十五起床,給大女兒小漁做早餐。丈夫去上班,順帶小漁去上學,吳秀莉得空再到樓上繼續睡下。八點半,她又下樓給阿雯煮粥。喂好飯,日頭若是不大,她便用小推車帶阿雯去散步。

中午時段,吳秀莉開始準備三人份的午飯,公公、婆婆和她自己,大多時候是吃麵湯或粿條湯。吃飽洗碗筷,收衣服疊衣服,給阿雯洗澡,再陪她午休到三點。姐姐不在家的時候,阿雯不願落地自己玩,成天黏在吳秀莉身前,拴緊她的上肢。吳秀莉感覺自己年齡一大,什麼事做起來都覺得累。彎下腰給阿雯換個尿褲,好一會都直不起腰來。

下午四點,吳秀莉又給阿雯煮粥。五點多喂好飯,她再去幫手婆婆炒菜。晚上的家務也是她做,洗碗擦桌,洗好的碗放進消毒櫃,把兩個小孩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再上樓拿自己衣服下來洗澡。晚上她一邊抱着阿雯,一邊檢查小漁的作業。

一個月多前,小漁還在放暑假,晚上有民族舞課。洗完澡的吳秀莉再給小漁扎頭髮、換練功服。舞蹈課七點四十開始,她們需要提前二十分鐘從家出發。小漁已經上了一年的舞蹈課,從去年七月開始,一年學費三千多元。平時週五、週六晚上去,到了寒暑假,便是五個晚上的課。

新學期開學後,吳秀莉沒有再給她報舞蹈課了。「我和她說,現在沒錢了。」

吳秀莉的丈夫在親戚家的電線廠做倉庫管理,早八晚六,月薪四千多元。他們居住的小鎮曾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工業重鎮,電線電纜、電器、塑料五金製品等製造業是當地的主要產業。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形成的工業體系,但近年來逐漸沒落。

雖然父母每個月有五千多元的養老金,他還是會再給他們兩千元。原本吳秀莉在幼兒園還有三千多元的月薪,但如今,只能靠丈夫剩下的兩千多來養四個人。

「尿布、奶粉,還有我老公的煙,他有時候還出去和別人喝酒,大女兒的學習用品、衣服,是入不敷出的。」

吳秀莉現在用的是「微信分期付款」。這幾個月他們過得很緊張,過去的積蓄都已經花掉了。

六月,吳秀莉的丈夫在微信上借了「微粒貸」,借了幾千元錢,和朋友合作開拼多多網店,賣電線和螺絲刀。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洗好澡,六點四十左右他再出門去朋友家,打包訂單。剛開始的兩個月,爲了增加網店的曝光度,他們每天花一百塊錢去刷訂單和排名,成本都收不回來。

公婆並不知道吳秀莉的丈夫借了錢,也不知道吳秀莉分期付款。雖然他們提過手裏沒什麼錢,但婆婆不相信,問他們把錢用到哪了。「我都一年多沒工作了,過去的錢是不是得拿出來花?」吳秀莉私下裏很無奈。

如今只依靠丈夫一人賺錢,吳秀莉感到太累了,「如果他們願意幫忙帶孩子,我還能出去賺錢。這樣我一天到晚都在家,也實在無聊。」

她決定在家再帶一年小孩,就去上班。到明年九月,阿雯就27個月大了,當地幼兒園願意接收這個年齡的小孩。

吳秀莉生活的小鎮。
吳秀莉生活的小鎮。

主婦的煩惱:「沒有嫁對人」

比起後悔生二胎,吳秀莉更後悔嫁到這個家。

2004年,吳秀莉在汕頭讀大專時,通過共同朋友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兩人同齡。那時他瘦得像竹竿,不到一百斤,身高差不多一米七。雖然他只有初中學歷,但吳秀莉覺得這個男生看起來很老實,一直笑眯眯的,給她印象不錯。那時只是相識。

幾年後,吳秀莉又在朋友家遇到了他。兩人留了QQ,線上聊了幾次,互相有點意思,便開始交往。但這段感情沒有得到吳秀莉家人和朋友的支持。男方經濟條件沒有她們好,兩人在交往時也經常吵架。吳秀莉想不清是因爲什麼爭吵了,只記得三觀不太合,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一次兩人吵完架,媽媽發現吳秀莉在家哭。吳秀莉被罵了幾句:現在還沒結婚呢,就總是這樣,那要是結婚了怎麼辦,我勸你最好不要。哥哥也看見過吳秀莉在哭,便打了電話給男方,聊完之後,哥哥過來對她說:唉,你們又沒什麼事,不要整天總這樣,別老這個樣子。

但吳秀莉那時很喜歡他。交往兩年多後,兩人在2012年結婚了。

過去幾年,吳秀莉每天小心翼翼地在婆家生活。幾年前,婆婆因爲小漁「頂撞」自己,打了她。吳秀莉過來教育小漁,但婆婆認爲她是「昧着良心教育」的,說她不能這樣教育孩子,又指着她鼻子大罵。此時的丈夫坐在沙發上悠閒沖茶,「很多次他明明知道他媽在冤枉我,也不敢出聲爲我說半句話。」

小漁常被奶奶吼罵。上下樓碰面沒及時打招呼,小漁會被問:你是誰,怎麼沒叫人,你是別人家的嗎。有時小漁放學回來,進門就開始和爺爺奶奶講話,但因爲沒有先叫「阿公阿嬤」,奶奶也沒有搭理她。等小漁開口叫了聲「阿嬤」,奶奶才說:你想起來叫我了啊,進門怎麼沒叫。

有時丈夫出去喝酒,到半夜才回來,第二天公婆也會怪到吳秀莉頭上,說她放任他去喝酒,做老婆的有責任。有時丈夫在家比較晚睡,公婆也會說是她的責任。懷二胎時,吳秀莉和婆婆爭過一次,「我說,我嫁過來後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你都不喜歡。她說,沒錯,我就是不喜歡。」

「還是沒結婚好啊,爸媽疼,捧在手心裏的寶,結婚後什麼都要靠自己,沒人疼沒人關心,還得伺候別人。」吳秀莉說。

大專時,吳秀莉讀的是外貿英語專業,畢業後在汕頭做了幾年公司文職人員。「我在外面上班的時候,覺得還是不結婚好。外面的人總是等到三十多歲再結婚。」在這裏,他們用「外面」來稱呼小鎮以外的任何城市。

過去幾年,吳秀莉常常被氣哭。她在心裏爆發過很多次離婚的念頭,也和丈夫提過幾次,但他不肯答應。那時她每天外出上班,在家和公婆相處的時間實際上並不算長。如今生下阿雯後,吳秀莉在家待上了最長的一段無業生活。她從來沒有和公婆相處得如此頻繁密集,矛盾愈來愈深。

但吳秀莉相信,不是每個人婚後都不幸福,只是她自己命不好,沒有嫁對人。「這是我命的問題......遇到好的家庭,丈夫疼,公婆疼,就萬事OK了。」吳秀莉覺得,如果婆家對她好,她是不會後悔的。「跟着好的人,那就好。跟着不好的,那確實會後悔的。」

尾聲

九月初,吳秀莉的公公生病,婆婆、丈夫陪他去了廣州住院,留下她和兩個孩子在家。

婆家人不在身邊,吳秀莉感覺自己自由得不得了,「這點是我做夢都會笑醒的,不用每天戰戰兢兢的,不用看臉色,想幹嘛就幹嘛。」

只是,這段時間阿雯身體不舒服,吳秀莉更忙碌了。準備去煮飯洗菜的時候,阿雯就抱着她大腿一直哭。洗碗時也是這樣,洗澡更無法安心。那天她進去洗澡後,兩姐妹都在廁所門外大哭。原本小漁只是想哄阿雯,可阿雯一直哭,哄不安靜,小漁便也跟着哭,一邊拍打廁所門,問吳秀莉洗好了沒。

好幾次她累到沒吃午飯,身體疲憊,也沒有胃口。那些夜裏,她也沒能好好睡上一覺。上週她突發胃痛,半夜十二點多,連忙去醫院看急診。

「有時好想把她們塞回肚子去。但看到某些可愛瞬間,又覺得辛苦一點,是爲了她們。」吳秀莉說。

家裏人還是希望她再生個男孩。前段時間,吳秀莉的公公向她提起,有朋友發來了一張清宮圖,一張可以根據女性年齡、受孕月份來推算胎兒性別的表格。「他說,我屬牛的,明年什麼時候懷孕就會是男的,說要轉發給我。」吳秀莉苦笑。

「我說好,我保存起來。」

應受訪者要求,吳秀莉、小漁、阿雯均爲化名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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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樣的家庭環境,除了離婚沒出路

  2. 看到最后一部分描述女方家庭部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和同情。她的处境不仅仅是她婆家和丈夫那边造成的,她的家庭和这个社会才是将她推上这条不归路的推手。如果她从小能被教育自爱,就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老实”就觉得他是一个合适结婚的对象。如果在她没结婚前,她的家庭能够提供更多的帮助和关心,而不是在她吵架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骂她或者在和男方沟通后反过来说没什么大不了是你无理取闹。原生家庭的这些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她好,实际上却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开,让她觉得嫁出去要比在家里好,因为家里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她。于是她从一个魔窟逃到了另一个魔窟,她以为老实的丈夫能为她提供庇护,而事实不过是在结婚后“老实人”显示出了原本的面目。
    同时我看评论也感到悲哀,没有人真正理解她的处境,怒其不争的忽略了她从未被人告知过她拥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她的一生都在pua中度过;更别提在这种文章下还得扯些中国人劣根性的冷漠评论。

  3. 中國人,皆為奴,黨要你當生育機器時,你就需要去當。

  4. 很多小镇女性的真实生活状况,我身边就有这种事情。

  5. 吳秀莉坐在沙發上熟練地「衝茶」……
    寫錯字。

  6. 莫以為在中國大陸做到高收入女性就可保身,污名化、偏見、隱性障礙is still everywhere. 如果只是怪女性本身不努力,似乎恰如在說,「妳/你買不起房,是因為妳/你不努力」。然而,真的主要,或只是因為妳/你個人不夠努力嗎?這樣就中了某些群體很愛用來洗腦轉移視線焦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圈套了。

  7. 工资只相差1/4,夫家比娘家条件差,却还要经受这些,且这种现象非常普遍。“经济基础决定高层建筑”在女性问题上真的是有解释力的吗?能赚钱就不会被夫家剥削打压吗?好像并不完全是。中国现代女性的困境之一,就是读书受教育有了赚钱能力,按理说撑起半边天了能得到尊重吧?可是习俗上还是那一套,传宗接代相夫教子。以前相夫教子的女人至少不需要赚钱养家啊!

  8. 「丈夫連衝奶都不會衝」,應為「沖」

  9. 我就尋思老公賺四千多老婆賺三千多,也就差四份一,怎麼老婆就容許老公當大爺呢?夫家經濟條件也比娘家差,為甚麼要跟公婆同住?我了解許多人受社會環境制約,但有時也覺得好多事是自找的

  10. @Endichang 从观念入手是无效的。如果不改变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女性地位永远得不到实质改变。老一辈的前现代观念,即重男轻女,已和资本主义对高效劳动力的需求达成了合谋,所以男主外,女主内,女性因其生理上的劣势失去了实质性的劳动权。而她们的家务劳动因其公共价值的被忽视,又使她们的社会价值遭到怀疑,从而陷入恶性循环。唯有打破传统家庭制,让家务和育儿成为公共活动,这些劳动才会被社会重视,那时掌握了生产资料的女性也有了参与其他公共生产活动的权力,男女的平等才能得到保证。

  11. 这是大多数女人所处的现实困境,还是觉得不要轻易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人是会善变的,只有依赖自己和倚靠自己,未来的安全感才能有很好的保证

  12. 能怎麼辦?不就是要思想上改變嗎?生男生女都是自己的孩子,不要再那麼重男輕女吧!到男多過女時,找不到老婆了,還不是一樣苦惱嗎?

  13. 这种故事多的是,幸福的家庭也多的是,能怎么办呢

  14. 那又怎么办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