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出男孩的小镇女人:我后悔生二胎,更后悔嫁到这个家

“那时候我确实希望二胎是男孩......我想,只要生个男孩就结束了,就好了。”
吴秀莉带著小渔和阿雯散步。
端传媒七周年 大陆 世代 女性与女权 家庭 身体自主

后悔的情绪,在二女儿阿雯出生后,一直困扰着吴秀莉。

七月的一个午后,吴秀莉走上木制楼梯到二楼卧室,把午睡刚醒的阿雯抱了下来。午后的巷尾很寂静,她走得很轻,生怕惊醒二楼另一房间里的公婆。

几分钟前,她刚叫大女儿小渔上楼去,看看阿雯醒来没有。小渔重重踩着一阶阶楼梯,噔噔噔一溜烟跑上去,发出沉重的回响。小渔九岁,这学期刚升上三年级。不一会儿,她又噔噔噔飞快跑下来,“她(阿雯)醒了,自己坐在那里呆呆的。”“小声一点!”吴秀莉十分警觉。

九年前生下小渔后,和公婆同住的吴秀莉一直过得小心翼翼。她没能生下男孩,和婆婆的关系也不好。去年5月,36岁的吴秀莉在广东一个小镇上唯一的一所公立二甲医院生下了阿雯,是个女孩。阿雯的出生,令她更为拘谨。

怀上阿雯时,吴秀莉已算是高龄产妇。在医学上,分娩时35周岁及以上的孕妇被定义为“高龄产妇”,其妊娠合并症和新生儿发病率比适龄产妇更高,心肺功能和身体机能也更差些。

那时她迫于家人的压力希望二胎是个男孩,最大的压力来自家人,吴秀莉曾听婆婆和别人提起,要她生男孩,“从无生到有”。阿雯的出生,事与愿违。得知二胎还是女孩,婆婆和其他家人虽然没有当面说什么,但不满和烦闷却不加掩饰地挂在了脸上。

这是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小镇,常住人口约8万多,其所属县城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在广东省排名最末,但在传统生育观念的束缚下,仍有一些35岁以上的女性生育二胎甚至三四胎。镇上医院的管理者告诉端传媒,2021年有1700多名孕妇在医院生产,112名女性年龄超过35岁,其中40岁以上的有13人。在35岁至39岁的孕妇中,有11人诞下第三胎,6人诞下第四胎。而在2020年,这两个数据分别是18人和7人。

一定要生个男孩,“从无生到有”

从镇上医院向西行四百米,转向北再行四百多米的路旁,有一块写着村寨名字的石碑,这是一个寨子的入口。寨里每条巷有十余间两三层楼高的平房,吴秀莉家就在村口右侧第四条巷的最里处。更准确地说,这是她公婆三十多年的家。

巷子间距窄,家门口只有两米多的空地。跨进吴秀莉家的门槛,不开灯的内室有些昏暗。这是潮汕小镇常见的老厝格局。前厅约八平方米,灶台和洗手池倚着右墙,左边角落是厕所。后厅约二十平,一张茶几,一套红木沙发,电视机旁边摆着小渔双腿劈叉的照片,背后墙上挂着阿雯五个月大的影楼照,一只立式风扇缓慢地左右摆动着。从木楼梯走上二楼,只有前后两间卧室。一间是吴秀莉夫妇和阿雯,另一间住着公婆和小渔。

小渔两三岁时,公婆就催过吴秀莉夫妇再生一个。那时吴秀莉觉得,再养个孩子要花好多钱,意愿并不大。直到三四年前,她也不想再生二胎,一想到生孩子就烦。更多的原因是来自婆婆。自嫁过来后,吴秀莉发现难以和婆婆相处,“多一个孩子,就多惹一些话出来。”

吴秀莉坐在沙发上熟练地冲茶。听到妈妈低声讲述被催生二胎的经历,九岁的小渔凑过来,又分享了一个故事。

“你妈是个饭桶。”不久前,她亲耳从奶奶口中听到过这句话。

那天吃完晚饭,小渔和奶奶、妹妹到巷子外散步,迎面看到两个年纪比小渔更小的小孩。“奶奶说,别人这么小就有弟弟妹妹,我这么大了才有一个妹妹。”

“她嫌弃我太晚生二胎了。”吴秀莉应和着说。“你等到十岁(虚岁)才有妹妹。”

不止嫌弃二胎晚,婆家更在意的是小孩的性别。

九年前,吴秀莉怀着小渔四个月时,就已B超得知是个女孩。虽然鉴定胎儿性别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实际上,在这样偏僻又传统的地方,早已习以成风。回家后,吴秀莉告诉公婆,她刚去B超了。他俩立马笑着转过头,等着期待中的答案。

“是女孩。”婆婆的脸色嗖一下就变了,很不高兴。“她的脸比破布还黑。”吴秀莉说。

生下小渔后的几年,吴秀莉丈夫的姐姐每次来家里,常常对他们大声训话:“我再和你们说一次,你们得再去生一个”,“你们不能只想着轻松,想着出去玩”。吴秀莉感到很不舒服,“她一来就吼,说些像在骂人的话。口气就是在教训我们,好像她是大人一样。”其他亲戚也怂恿吴秀莉,“你得再去生个男孩。”“我说,哪有那么准,一生就有,再生又是女的怎么办?”

在这个小镇上,即便二胎政策没有放开前,也很少人去理会计划生育。镇上的大多数人都不在体制内工作,更多的是自己办厂或是开小店铺做生意。零几年,超生家庭给小孩上户口时得补交罚款,慢慢地到后来,也没怎么听说这回事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几年,常常有人试探性地告诉小渔,“让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小渔每次都说不要。但吴秀莉看到小渔一个人在家时,总是自己玩玩具,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想着,小渔实在太过孤单,再生一个孩子来陪她也不错。她把小渔对弟弟妹妹的抗拒,视为“小孩子的心态”。

2020年初,吴秀莉和丈夫尝试再怀二胎,但一直没有怀上。几个月后,她意外地发现月经暂停了。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吧,吴秀莉想。丈夫下班后得知这个消息,很是激动。但吴秀莉感受不到任何高兴的情绪,她对此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吴秀莉怀两个孩子时的反应完全不同。怀小渔时很能吃,胃口好,也没怎么吐。但怀阿雯的前几个月里,她吃不下东西,吃了就要吐,闻到味道也反胃。家里人猜测,这一胎可能是男孩。

怀孕四个月时,吴秀莉和嫂子去了一家私人诊所做B超。她们听说,这家很准,三十多块钱一次。

又是女孩。嫂子站在一旁也有些低落。回家后,婆婆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表现得很是烦闷。那天,丈夫的姐姐来家里,得知是女孩,她大声“唉”了一句,叹口气,又把手里的车钥匙摔在桌子,起身出去上厕所。

“那时候我确实希望二胎是男孩子的。”吴秀莉说,“我想,只要生个男孩就结束了,就好了。”

吴秀莉的公公有十姐妹,是唯一的男丁,他也只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知道婆婆和别人说过,一定要她生下男孩,“从无生到有”。“他们总希望要生个男孩来继承。”

大女儿小渔在门外看向阿雯。
大女儿小渔在门外看向阿雯。

“坚强妹”出生

和九年前怀小渔相比,吴秀莉明显感觉怀着二胎的身体很疲累。她身高约一米五,怀孕五个月后,羊水太多,肚子突然胀大,一天比一天明显。

生阿雯前,吴秀莉是幼儿园老师。分娩前十多天,她还挺着个大肚子去上班。每天早上六点多,她就起来去幼儿园,成天在楼上楼下跑着。教室在三楼和四楼,她爬到二楼平台时,常常就得靠在那休息一下,过会再继续往上爬。

吴秀莉怀孕三个月时,有一次身下突然出血。那天早上十点多,班上几个男孩满屋子跑圈,吴秀莉怕他们撞到教室中间的柱子,站在一旁对他们大吼,发了一通大火。十一点多,她去上厕所,发现内裤上全是血,连忙垫了一条卫生巾,但走路时还能感觉到下面一直在流血。

她打电话给家里人。丈夫和婆婆告诉她,有个亲戚懂妇科,退休前在医院工作,也帮别人接生过,先去她家看看,拿一些保胎药,就不用去住院了。过了一会,姑丈开着汽车,和吴秀莉的丈夫、婆婆一起,到幼儿园接上了她,前往亲戚家。

然而到了亲戚家门口,才发现她不在家。打电话给她,对方说,你们得赶紧去医院看看,不然流着流着就流没了。这下,他们才去了医院。这一趟,又耗费了一个小时。

到医院后,医生表示可能会保不住,只能尽量保。至于流血的原因,医生没说,吴秀莉只能猜测,可能和自己的情绪大起伏有关。在诊室里,吴秀莉感到一阵尿急,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蹲下去,就像来月经一样,血拼命往下流,好大一片,速度又快。她当时觉得,孩子应该就这样没了。

吴秀莉在医院住了十几天,每天输液用药,直到不见血,又观察了两天才出院。这次住院期间,她做过三次B超。家人让她在诊室里给医生塞钱,透露一下胎儿的性别。但当时只有三个月,医生告诉她,胎儿太小,暂时还看不出来。

怀孕阶段,吴秀莉还被摩托撞过两次,自己滑倒两次。一次是六个月,在幼儿园上完厕所出来,刚跨出一步,脚一滑,整个人就摔下了。那天中午,小孩都在午睡,厕所附近也没有老师。她爬了好久,才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去教室。

一次是八个月,在离家几百米处的大马路口。她开着电动车,被一个骑摩托的男的撞倒。吴秀莉倒下后,对方还吼了她一句:“啊,你这样是想干嘛!”接着,那男的就开摩托跑了。好在有跟在后面的同事和路人把她扶起。

那几次摔倒,她都去医院做了检查,没什么大事,只是腿上破皮流血。园长都说,阿雯是个“坚强妹”。她没有告诉公婆这些倒霉事,怕他们知道后,不让她去上班。

最辛苦的时候,是怀孕晚期。像许多孕妇面对的抑郁、焦虑和孤独情绪一样,她那时常常感到焦虑。白天上班累,晚上想早些休息,翻来覆去却又睡不着,还总想起来上厕所。

终于熬到分娩那天。在吴秀莉肚子阵痛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家人给麻醉师塞了四百,给主刀医生塞了六百。塞红包的潜规则在这个小镇里仍是普遍,大家习以为常,图个安心,图个吉利,也拜托医生对病床上的人更上心一些。以前生小渔时,为了顺便割掉卵巢附近的囊肿,吴秀莉去了市里的一家公立医院。那时市里的医生硬是不肯收下他们的红包。

吴秀莉躺在手术台上,还没打麻醉,她冷得直发抖。她问护士,空调怎么开得那么低。护士回她,不会啊。吴秀莉被盖上了一条棉被,但还是发抖着。

因为羊水太多,吴秀莉只能剖腹产。她听到床边的护士和医生说,抽出了两大桶羊水。后来,吴秀莉的生产记录里写着:羊水过多,足月小样儿(注:足月出生但体重低于2.5公斤)。

阿雯出生时只有4.7斤,小小一只,被捧在护士的怀里,只给吴秀莉看了一眼,又抱走了。姐姐小渔出生时,也只有4.8斤。那天晚上,家里人发现阿雯的呼吸声不太对劲,抱去儿科找医生,才得知是肺炎。

阿雯开始住院治疗,吴秀莉让丈夫拍张照片给她。一看,她的眼泪就滴下来了。保温箱,呼吸机,胃管,静脉注射,“那么小的小孩,身上插满管子。”家人不让她哭,理由是她还在坐月子,不能哭。阿雯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一周,又转去市里,再住了12天才回家。

十个月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意外,在亲属的失望中,阿雯顽强地出生了。

丧偶式育儿和经济困境

“我好后悔二胎。”吴秀莉太想回去上班了。

去年年底,在家待了大半年后,园长提过让她回去。以前小渔八个月时,吴秀莉就和婆婆商量让她帮忙带孩子,自己去上班。但这次,婆婆以年纪大为由拒绝了。“她叫我自己带小孩,不要想出去赚钱什么的。”

“之前他们(公婆)说,趁他们还年轻,还可以帮忙,赶紧去生。没想到我生了,才说不帮我带。”吴秀莉讲,“要是他们之前摆明态度说不帮我的话,我肯定不会生。”

没有人能帮她带小孩。丈夫连冲奶都不会冲,更别提照顾小孩。“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连抱小宝都没个抱样的。”下班后,他常坐在一楼沙发上,手握游戏《王者荣耀》,吸烟,看电视。这种状态已经很多年了,不关心吴秀莉,也不搭理小孩。

面对一个在育儿上不闻不问的丈夫,吴秀莉的耐心消耗殆尽,还是自己来吧,比教他更顺心。“叫他晾个水给小孩喝,他煮开水后,倒奶瓶里,然后把盖子盖住。这样是在晾凉水吗?”

她在家待业至今,整天尽是围着阿雯和家务活转。吴秀莉在想,要是跟别人一样接连着生小孩,现在第二胎都能上小学了。

吴秀莉每天六点四十五起床,给大女儿小渔做早餐。丈夫去上班,顺带小渔去上学,吴秀莉得空再到楼上继续睡下。八点半,她又下楼给阿雯煮粥。喂好饭,日头若是不大,她便用小推车带阿雯去散步。

中午时段,吴秀莉开始准备三人份的午饭,公公、婆婆和她自己,大多时候是吃面汤或粿条汤。吃饱洗碗筷,收衣服叠衣服,给阿雯洗澡,再陪她午休到三点。姐姐不在家的时候,阿雯不愿落地自己玩,成天黏在吴秀莉身前,拴紧她的上肢。吴秀莉感觉自己年龄一大,什么事做起来都觉得累。弯下腰给阿雯换个尿裤,好一会都直不起腰来。

下午四点,吴秀莉又给阿雯煮粥。五点多喂好饭,她再去帮手婆婆炒菜。晚上的家务也是她做,洗碗擦桌,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把两个小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再上楼拿自己衣服下来洗澡。晚上她一边抱着阿雯,一边检查小渔的作业。

一个月多前,小渔还在放暑假,晚上有民族舞课。洗完澡的吴秀莉再给小渔扎头发、换练功服。舞蹈课七点四十开始,她们需要提前二十分钟从家出发。小渔已经上了一年的舞蹈课,从去年七月开始,一年学费三千多元。平时周五、周六晚上去,到了寒暑假,便是五个晚上的课。

新学期开学后,吴秀莉没有再给她报舞蹈课了。“我和她说,现在没钱了。”

吴秀莉的丈夫在亲戚家的电线厂做仓库管理,早八晚六,月薪四千多元。他们居住的小镇曾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工业重镇,电线电缆、电器、塑料五金制品等制造业是当地的主要产业。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形成的工业体系,但近年来逐渐没落。

虽然父母每个月有五千多元的养老金,他还是会再给他们两千元。原本吴秀莉在幼儿园还有三千多元的月薪,但如今,只能靠丈夫剩下的两千多来养四个人。

“尿布、奶粉,还有我老公的烟,他有时候还出去和别人喝酒,大女儿的学习用品、衣服,是入不敷出的。”

吴秀莉现在用的是“微信分期付款”。这几个月他们过得很紧张,过去的积蓄都已经花掉了。

六月,吴秀莉的丈夫在微信上借了“微粒贷”,借了几千元钱,和朋友合作开拼多多网店,卖电线和螺丝刀。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洗好澡,六点四十左右他再出门去朋友家,打包订单。刚开始的两个月,为了增加网店的曝光度,他们每天花一百块钱去刷订单和排名,成本都收不回来。

公婆并不知道吴秀莉的丈夫借了钱,也不知道吴秀莉分期付款。虽然他们提过手里没什么钱,但婆婆不相信,问他们把钱用到哪了。“我都一年多没工作了,过去的钱是不是得拿出来花?”吴秀莉私下里很无奈。

如今只依靠丈夫一人赚钱,吴秀莉感到太累了,“如果他们愿意帮忙带孩子,我还能出去赚钱。这样我一天到晚都在家,也实在无聊。”

她决定在家再带一年小孩,就去上班。到明年九月,阿雯就27个月大了,当地幼儿园愿意接收这个年龄的小孩。

吴秀莉生活的小镇。
吴秀莉生活的小镇。

主妇的烦恼:“没有嫁对人”

比起后悔生二胎,吴秀莉更后悔嫁到这个家。

2004年,吴秀莉在汕头读大专时,通过共同朋友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同龄。那时他瘦得像竹竿,不到一百斤,身高差不多一米七。虽然他只有初中学历,但吴秀莉觉得这个男生看起来很老实,一直笑眯眯的,给她印象不错。那时只是相识。

几年后,吴秀莉又在朋友家遇到了他。两人留了QQ,线上聊了几次,互相有点意思,便开始交往。但这段感情没有得到吴秀莉家人和朋友的支持。男方经济条件没有她们好,两人在交往时也经常吵架。吴秀莉想不清是因为什么争吵了,只记得三观不太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次两人吵完架,妈妈发现吴秀莉在家哭。吴秀莉被骂了几句:现在还没结婚呢,就总是这样,那要是结婚了怎么办,我劝你最好不要。哥哥也看见过吴秀莉在哭,便打了电话给男方,聊完之后,哥哥过来对她说:唉,你们又没什么事,不要整天总这样,别老这个样子。

但吴秀莉那时很喜欢他。交往两年多后,两人在2012年结婚了。

过去几年,吴秀莉每天小心翼翼地在婆家生活。几年前,婆婆因为小渔“顶撞”自己,打了她。吴秀莉过来教育小渔,但婆婆认为她是“昧着良心教育”的,说她不能这样教育孩子,又指着她鼻子大骂。此时的丈夫坐在沙发上悠闲冲茶,“很多次他明明知道他妈在冤枉我,也不敢出声为我说半句话。”

小渔常被奶奶吼骂。上下楼碰面没及时打招呼,小渔会被问:你是谁,怎么没叫人,你是别人家的吗。有时小渔放学回来,进门就开始和爷爷奶奶讲话,但因为没有先叫“阿公阿嬷”,奶奶也没有搭理她。等小渔开口叫了声“阿嬷”,奶奶才说:你想起来叫我了啊,进门怎么没叫。

有时丈夫出去喝酒,到半夜才回来,第二天公婆也会怪到吴秀莉头上,说她放任他去喝酒,做老婆的有责任。有时丈夫在家比较晚睡,公婆也会说是她的责任。怀二胎时,吴秀莉和婆婆争过一次,“我说,我嫁过来后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你都不喜欢。她说,没错,我就是不喜欢。”

“还是没结婚好啊,爸妈疼,捧在手心里的宝,结婚后什么都要靠自己,没人疼没人关心,还得伺候别人。”吴秀莉说。

大专时,吴秀莉读的是外贸英语专业,毕业后在汕头做了几年公司文职人员。“我在外面上班的时候,觉得还是不结婚好。外面的人总是等到三十多岁再结婚。”在这里,他们用“外面”来称呼小镇以外的任何城市。

过去几年,吴秀莉常常被气哭。她在心里爆发过很多次离婚的念头,也和丈夫提过几次,但他不肯答应。那时她每天外出上班,在家和公婆相处的时间实际上并不算长。如今生下阿雯后,吴秀莉在家待上了最长的一段无业生活。她从来没有和公婆相处得如此频繁密集,矛盾愈来愈深。

但吴秀莉相信,不是每个人婚后都不幸福,只是她自己命不好,没有嫁对人。“这是我命的问题……遇到好的家庭,丈夫疼,公婆疼,就万事OK了。”吴秀莉觉得,如果婆家对她好,她是不会后悔的。“跟着好的人,那就好。跟着不好的,那确实会后悔的。”

尾声

九月初,吴秀莉的公公生病,婆婆、丈夫陪他去了广州住院,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在家。

婆家人不在身边,吴秀莉感觉自己自由得不得了,“这点是我做梦都会笑醒的,不用每天战战兢兢的,不用看脸色,想干嘛就干嘛。”

只是,这段时间阿雯身体不舒服,吴秀莉更忙碌了。准备去煮饭洗菜的时候,阿雯就抱着她大腿一直哭。洗碗时也是这样,洗澡更无法安心。那天她进去洗澡后,两姐妹都在厕所门外大哭。原本小渔只是想哄阿雯,可阿雯一直哭,哄不安静,小渔便也跟着哭,一边拍打厕所门,问吴秀莉洗好了没。

好几次她累到没吃午饭,身体疲惫,也没有胃口。那些夜里,她也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上周她突发胃痛,半夜十二点多,连忙去医院看急诊。

“有时好想把她们塞回肚子去。但看到某些可爱瞬间,又觉得辛苦一点,是为了她们。”吴秀莉说。

家里人还是希望她再生个男孩。前段时间,吴秀莉的公公向她提起,有朋友发来了一张清宫图,一张可以根据女性年龄、受孕月份来推算胎儿性别的表格。“他说,我属牛的,明年什么时候怀孕就会是男的,说要转发给我。”吴秀莉苦笑。

“我说好,我保存起来。”

应受访者要求,吴秀莉、小渔、阿雯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14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這樣的家庭環境,除了離婚沒出路

  2. 看到最后一部分描述女方家庭部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和同情。她的处境不仅仅是她婆家和丈夫那边造成的,她的家庭和这个社会才是将她推上这条不归路的推手。如果她从小能被教育自爱,就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老实”就觉得他是一个合适结婚的对象。如果在她没结婚前,她的家庭能够提供更多的帮助和关心,而不是在她吵架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骂她或者在和男方沟通后反过来说没什么大不了是你无理取闹。原生家庭的这些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她好,实际上却一步一步地将她推开,让她觉得嫁出去要比在家里好,因为家里也没有人真正在意她。于是她从一个魔窟逃到了另一个魔窟,她以为老实的丈夫能为她提供庇护,而事实不过是在结婚后“老实人”显示出了原本的面目。
    同时我看评论也感到悲哀,没有人真正理解她的处境,怒其不争的忽略了她从未被人告知过她拥有主宰自己人生的权利,她的一生都在pua中度过;更别提在这种文章下还得扯些中国人劣根性的冷漠评论。

  3. 中國人,皆為奴,黨要你當生育機器時,你就需要去當。

  4. 很多小镇女性的真实生活状况,我身边就有这种事情。

  5. 吳秀莉坐在沙發上熟練地「衝茶」……
    寫錯字。

  6. 莫以為在中國大陸做到高收入女性就可保身,污名化、偏見、隱性障礙is still everywhere. 如果只是怪女性本身不努力,似乎恰如在說,「妳/你買不起房,是因為妳/你不努力」。然而,真的主要,或只是因為妳/你個人不夠努力嗎?這樣就中了某些群體很愛用來洗腦轉移視線焦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圈套了。

  7. 工资只相差1/4,夫家比娘家条件差,却还要经受这些,且这种现象非常普遍。“经济基础决定高层建筑”在女性问题上真的是有解释力的吗?能赚钱就不会被夫家剥削打压吗?好像并不完全是。中国现代女性的困境之一,就是读书受教育有了赚钱能力,按理说撑起半边天了能得到尊重吧?可是习俗上还是那一套,传宗接代相夫教子。以前相夫教子的女人至少不需要赚钱养家啊!

  8. 「丈夫連衝奶都不會衝」,應為「沖」

  9. 我就尋思老公賺四千多老婆賺三千多,也就差四份一,怎麼老婆就容許老公當大爺呢?夫家經濟條件也比娘家差,為甚麼要跟公婆同住?我了解許多人受社會環境制約,但有時也覺得好多事是自找的

  10. @Endichang 从观念入手是无效的。如果不改变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女性地位永远得不到实质改变。老一辈的前现代观念,即重男轻女,已和资本主义对高效劳动力的需求达成了合谋,所以男主外,女主内,女性因其生理上的劣势失去了实质性的劳动权。而她们的家务劳动因其公共价值的被忽视,又使她们的社会价值遭到怀疑,从而陷入恶性循环。唯有打破传统家庭制,让家务和育儿成为公共活动,这些劳动才会被社会重视,那时掌握了生产资料的女性也有了参与其他公共生产活动的权力,男女的平等才能得到保证。

  11. 这是大多数女人所处的现实困境,还是觉得不要轻易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人是会善变的,只有依赖自己和倚靠自己,未来的安全感才能有很好的保证

  12. 能怎麼辦?不就是要思想上改變嗎?生男生女都是自己的孩子,不要再那麼重男輕女吧!到男多過女時,找不到老婆了,還不是一樣苦惱嗎?

  13. 这种故事多的是,幸福的家庭也多的是,能怎么办呢

  14. 那又怎么办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