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火車開出車站時,她坐在那裏,羞愧地低下頭,因爲她生活了將近十年之久的小鎮並不需要一家書店。」英國作家佩內洛普·菲茲傑拉德在小說《書店》中寫下一個失落的故事,而我們要從一個倖存的故事講起。
2022年8月6日,上海復旦舊書店「復活」,距2021年12月13日正式閉店,已經過去236天。
新店保持老店二層閣樓的格局,運營的模式基本一切如舊。這是讀者最爲熟悉的風格,也是念舊的張強想完整移植過來的「根」。不同之處,新店的空間擴大到120多平方米,差不多是老店的兩倍。張強一直想做的展示區也終於在新店實現,佔地將近30平方米的展示櫃中擺放着1949年10月的老報紙,鉛印的、木刻的古籍等,設想的實現讓張強有點激動。
但真正開業那一刻,他心中剩下的更多是平靜,他想「這個書店應該開得起來。」
實體書店的存活,有時彷彿在那把懸而未落的劍下行走。寫作這篇文章過程中,我們還在不斷聽說書店閉店或短暫告別的消息。舊書店,多少有別於獨立書店的一種特殊存在,這樣的特殊能否讓他們成爲浪潮下的倖存者,不得而知。我們找到幾家舊書店,他們開在不同城市,店主處於不同年齡階段,開舊書店的經歷時而相近、時而完全不同。他們在講述,一家舊書店如何活下來,或者,爲何消亡。
廢棄之物,珍稀之物
每到一個陌生城市,Chris都會到當地舊書店、舊書攤逛逛。這位80後設計師是山東濟南人,打小就會在週末騎着自行車到英雄山舊貨市場淘舊書。他基本只關注八十年代及之前的舊書,喜好手工冊子、美術字還有老地圖。對他來說,這像融入生活的背景音,「就是喜歡,很難說出來爲什麼。」
初到上海,張強是爲了找工作,但過程並不順利,他從親戚手中借來1000元,最後只剩下40元不到,山窮水盡時他冒出一個想法。從小喜歡看書的他,曾在復旦大學看到有學生把書當作廢紙處理,可惜之下,他常常買下這些書自己看。「這個書我喜歡看,應該也有其他人會喜歡吧。」這個念頭驅使他用僅剩的錢,以兩元錢一公斤的價格收了一批書,開始擺攤賣書。那是1999年。
同樣因爲「惜書」進入行業的還有夏元,她的舊書攤現在開在江蘇蘇州藝都古玩花鳥市場的地下一層。她最初來到蘇州做的其實是服裝生意。一次外出,她的愛人偶然看到路邊有人賣書到回收站,這些書在回收後會被直接撕碎打成紙板。同樣因爲可惜,他們把這些書買回來,自己擺攤賣,一干十幾年。
「舊書」沒有清晰的定義,出現在舊書店中的書籍既有二手書也有庫存新品,年代的分類也並不明確,古籍、民國書、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甚至去年出版的書籍混雜其間。舊書的來源多種多樣,大體分以下幾個渠道:上門收書,家中由於老人去世或者對藏書進行整理和精簡而出售一部分書籍,這是非常主要、常規的途徑;廢品回收站,也是個體家中處理的書籍;圖書館或者出版社放出一部分庫存;上游舊書攤批發。
由此可見,舊書行業大概是循環經濟這一時髦說法的早期印證,這是從時間沉積、人爲的「廢棄之物」中挖掘價值。
每到一個陌生城市,Chris都會到當地的舊書店、舊書攤逛逛,他在旅遊途中去過的舊書店有四五十家。這位80後設計師是山東濟南人,打小就會在週末騎着自行車到本地的英雄山舊貨市場淘舊書。他基本只關注八十年代及之前的舊書,喜好手工冊子、美術字還有老地圖,這類書他已經蒐集四五百本。對他來說,這像融入生活的背景音,「就是喜歡,很難說出來爲什麼。」
張強在復旦大學周邊擺攤時,遇見的一個場景曾給他帶來很大觸動:一個女孩騎着自行車經過書攤,扭頭看了一眼,立馬跳下車,到旁邊一位老先生的攤位前,拿起一本書。買下後,女孩依然非常興奮,拉着老先生的胳膊,說這本書她找了很久,研究生論文就在等這份資料,別的地方買不到,圖書館也找不到。
小孫的舊書店文昌書局開在甘肅天水,開店四年間,有一位讀者讓他印象很深刻。這位讀者是北京師範大學的學生,他看到小孫朋友圈發布一本《中國佛教史籍概論》,這本書是北師大老校長陳垣的著述,他開心了好久,因爲沒想到能遇到老校長寫的書。
這是三個散碎的片段,發生在不同年代、不同地點,部分勾勒出舊書愛好者們不同的面相和訴求。有的看重特定內容,有的看重版本和收藏價值,有的希望尋求與自身的聯繫、看重獨特情感價值,也不乏單純看重性價比的。書籍本身的價值(包括內容與版本設計),又因不同的訴求被賦予新的價值。
舊書店主似乎也因此具備多一重角色。在張強看來,他們成爲古籍、名人手札等珍稀書籍的最後一道防線。
如果問生涯中收到哪套書最令人難忘,張強總是會講起《英華萃林韻府》。張強的妻子張芹一次外出收書,在一家廢品站中找到一本《英華萃林韻府》下冊。拿到書的時候,張強就感覺不簡單:書的印刷非常精美,鉛字印刷的那種凹凸感被他形容爲「舒服得不得了」,而且書的年代古老,初版於1872年。
張強想找到上冊。當時,兩個人顧不上吃飯,騎上自行車趕到廢品站。廢品站每天晚上會把一天收來的廢品裝車,張強站在車上,張芹在車下,兩個人一直盯着送到車斗裏的每個廢品,最後真的找到了這本書的上冊。「那種興奮是無法形容的。這套書可能會分家變成殘本,結果給我一下子找全了。」後來這套書以一萬多元價格賣給一位日本訪華學者。現在書的照片還保存在張強的電腦中。
剛開始經營書店,張強對於新書和舊書並沒有明顯偏好。但是經手的書越來越多,他發現二者在裝幀工藝和印刷工藝上有所區別。這提供了有關保存價值的視角。張強表示,很多老書是鉛印本,後來出版的多是激光照排的膠板書,書脊很容易斷。紙張也有區別,在新書的紙張裏滴一滴水,本來1cm高的書頁會變成3cm高,因爲紙張化學成分太多;而老書即使在水裏泡溼,壓壓平,仍能復原它的厚度。
篩書的生意經和最低標準
某種程度上,讀者的閱讀偏好成爲篩選書的重要考量因素,而舊書店主最直接見證閱讀偏好的變化。據他們觀察,早期消遣類書籍如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最受歡迎,現在喜好更爲多元,古典文學、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醫學類書籍、地方風物誌、各類史實資料更受關注。
文史書裏夾雜着社科書,幾本中醫書旁邊擺着電工手冊,一邊堆放大量畫冊、字帖、老雜誌,地上可能還有幾摞小開本的連環畫冊。
老讀者們站在書堆前、蹲在地上,專注地翻找,爲了一本鐘意的書,半身伏下去,他們不太在意沾上一手的灰塵。不管在舊書店還是舊書攤,在龐雜的書籍中找到所需所愛,是淘舊書的一種特有樂趣。
對大批量收購的舊書,店主們各有各的篩選原則,包括喜好、內容、版本和品相等。對書籍價值的判斷因人而異,舊書的品質也因此常常呈現混雜的狀態。而不少受訪者都談到一個重要評判標準「賣不賣得動」。
在知止書店老闆韓永看來,這還是一門「生意經」。韓永是安徽人,1999年來到蘇州,在當時的吳縣蠡口(後來歸屬相城區)附近,蹬三輪車拉遊客爲生。此後,韓永一直在發掘各種「商機」,早期白天賣報紙和IC卡,晚上在繁華的夜市擺地攤兒賣舊雜誌。
2002年左右,他在蠡口開了一家租書店,連帶做一些圖書批發生意,爲了保持更新的速度,他找了很多進書渠道,包括蘇州文化市場、彩香舊貨市場、北京王四營圖書批發市場。而這些進書渠道中,常常正版書籍與盜版書混着賣,盜版書甚至佔據更大比例。「當時我的心態就是不管這個書好壞,也不管盜版正版,賣得掉,你就賺這個錢。拿來的那些書,哪個賣得好,我下次還拿這類書。」韓永並不避諱地說。
他因此遭遇過文化局的釣魚執法。2008年,有人到他的店裏詢問是否做圖書批發,他把人帶到了倉庫。看到倉庫後對方藉口離開,很快帶來了公安局和工商局的執法者,拉走整個倉庫的盜版書,罰款一萬元。
這當然給韓永帶來了影響,他在經歷轉變。2010年後,他輾轉多處開書店時,收下一批可以賺錢但內容不良的書。以往他可能不在乎,但這次他猶豫了,最後撕掉這批書。現在,他收書的偏好變成「正能量」,他把「正能量」解釋爲「能幫助到別人或最起碼不造成傷害的書籍」。
不過,沒變的是韓永「好賣的」這一篩選原則。「好的書賣,不好的書不賣,這當然是對的。但你首先還得考慮它是生意,是好書不假,但是這個好書如果失去品相,也就失去賣掉的價值。」
某種程度上,讀者的閱讀偏好成爲篩選書的重要考量因素,而舊書店主最直接見證閱讀偏好的變化。據他們觀察,早期消遣類書籍如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最受歡迎,現在喜好更爲多元,古典文學、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醫學類書籍、地方風物誌、各類史實資料更受關注。
需求的變化已經在影響小孫的收書軌跡。「七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我們上學時候用的那種課本,我之前不會去看,也不會去收的。但是最近兩年,因爲有人喜歡,有人要。我也開始收課本。」
復旦舊書店則是一開始就有自己的偏好。張強最早在復旦大學周邊擺攤,書店也開在復旦大學附近,很多讀者被問在哪裏淘的書,都會說「復旦那邊的舊書店」。 這啓發了張強,乾脆給書店取名「復旦舊書店」。書店營業之初針對的讀者群體主要是復旦師生,他們也是收舊書的一個重要來源,以偏學術類的書籍爲主對於張強而言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在他的認知裏,學術類的書籍對於文化的貢獻是直接的。
「其實我的書店也挺雜的,什麼書都有,只能說更偏向於學術類的。當然也不能說我這百分百都是好書,就是相對來講,書的品質不差吧。因爲到我們書店來的所有書都經過了三重的篩淘,一是學者,一是時間,再是經過我的手。」
張強所說的「不差」其實提出了篩選的另一個維度。「好賣」針對的是最主流的讀者需求,「不差」設立的則是下限,是最低入選標準。
多年前,一位廢品站老闆給張強打電話,說有一批書到。張強趕過去看到,這批書應該剛從出版社出來,以包數算正好1000冊,其中只有一包拆開,少了兩本。張強留意了一下,書的印量就是1000冊:「等於說這個書從出版社印出來1000冊,應該是作者自己拿了兩冊,其他的直接賣廢品了。你就可以想象這是什麼樣的書。這種書就是我說的肯定不會收的類別。」
小孫收書的原則很開放,即使偏小衆的書籍比如俄文或者工程類的,也會保留下來,他認爲會有人喜歡、需要這類書籍。但是兩類書會被他毫不猶豫處理掉,盜版書會被直接撕掉免得再次流入市場;他認爲毫無價值的心靈雞湯類則會被直接賣廢品。
舊書的篩選爲書籍品質設立門檻,也構築了書店的氣質。
消失的「文廟」
在現代化城市改造與經濟發展的浪潮下,文廟舊書集市黯然離場,徒留一些緬懷痕跡。更多城市裏,類似的舊書市場同樣面臨搬遷關停命運,它們似乎更爲隱蔽且沉默。
「去的人少多了。」這是上海文廟舊書市場搬遷後,老范最深的感受。
老范20年前開始做舊書生意,據點就在上海文廟,他一直待到文廟舊書市場落幕。他落腳文廟時,舊書市場已經存在差不多10年,其作爲一個具規模的正規市場正式落成在1993年。
文廟舊書市場最繁茂的時候,每週日凌晨1點就陸續有人來周邊的鬼市擺攤,從文廟門口一直到中華路,年輕的、年長的、書看不完的都來擺攤賣書。在老范的回憶中「上千家上萬家都有。不是誇張,車你都開不過去。全國各地的都來這買書、進書。」到7點,有攤位的可以進入文廟裏搭起攤位。
知名、歷史悠久、生意紅火、承載許多人記憶,都沒能阻止來自外界的致命一擊。2020年上半年,老范他們接到通知,因爲文廟的改擴建工程,舊書市場關閉。
其實舊書市場沒有完全消失,文廟部分舊書攤主搬到了豫園附近的福佑商廈地下2層和福民商廈4樓。這兩家商廈緊挨着,依然只在週日開放。不過,新地方顯然無法比擬文廟數十年積累下的知名度,繁盛的場面無法再現。
「文廟舊書市場開這麼多年,有歷史、有名氣的。而且文廟供奉孔夫子,跟賣書很搭配。要關停舊書市場時,他們意見大得很,都告到市裏面去了,也不頂用。」在這種無力抗爭中,老范維繫20年的事業也受到影響。他以大範圍批發和走量爲主,最多時兩個店裏有二三十噸書,搬遷後,書賣不出又沒地方放,大部分被處理掉了。
關於何時完成改造,舊書市場是不是還能重返文廟,目前沒有任何公開信息。
在現代化城市改造與經濟發展的浪潮下,文廟舊書集市黯然離場,徒留一些緬懷痕跡。更多城市裏,類似的舊書市場同樣面臨搬遷關停命運,它們似乎更爲隱蔽且沉默。
夏元的變動就是蘇州舊書市場一部分遷移史。最早她在彩香舊貨市場擺攤;後來到觀前街的粵海廣場,粵海廣場是開放式的大廣場,週末兩天開放舊書集市;2020年轉移到藝都花鳥古玩市場地下一層,一週7天固定攤位。
藝都地下一層的五位舊書攤老闆差不多經歷相同的動盪與搬遷。在其中一家書攤邊上,聽他們共同講述整段經歷,他們表現得有些激動。離開彩香和粵海的原因很類似:當時的舊書攤帶動一點客流量,爲當地商鋪招攬了人氣,商鋪完成招商後,管理者卻認爲舊書攤雜亂,不讓再擺攤。離開粵海廣場時,藝都正在招商,他們派來一個人商談,最後要求幾家舊書攤連在一起,才形成現在一整排舊書攤的格局。
粵海廣場最盛時期有十幾家舊書攤,到藝都地下只剩五六家。很多舊書攤主在粵海舊書集市關停後,直接結束了舊書的生意。有生意不好做的影響,也有疫情原因。
而遷入藝都的,也面對文廟舊書市場轉移後同樣的問題——人少了。舊書攤主們沒有太多途徑通知老讀者市場已經搬遷,也沒有吸引人流的宣傳,知道地下舊書市場的人並不多。
他們沒想到,離開粵海三年後,還能有一個反轉。最近,粵海廣場的管理者聯繫他們,給到幾個月免攤位費的優惠政策,希望他們能回去。據說,舊書攤搬離粵海廣場後,那邊地下室很多做玉石生意的小門面都倒閉了,租金免費也招不到人。
夏元目前的打算是:「週六去粵海廣場擺一天攤,平時還在藝都這邊。」
離開藝都時,已是下午5點,地下恢復了冷清。週日來的人比往常多不少,但一到中午,像按下一個開關,熱鬧褪去,淘寶者、打卡拍照的年輕人漸漸散了,臨時攤位的攤主中午就開始把貨物收回箱子裏,而固定攤位只需要蓋上一塊布就宣告今天工作到此爲止。這個小天地彷彿有一條默認原則,一切趕早。舊書攤主倒是成了每天開攤時間最久的一群人。這會兒,夏元也準備收攤,今天她只賣了不到100元。
存亡的機緣
有人離開、有人堅守、有人進入,是每一個行業的常態。但舊書行業面臨的現實挑戰——關停的店增多、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卻是所有受訪者的共同感受。
最多時,朱啓在蘇州同時開了四五家書店。
九十年代中期,朱啓20歲出頭,嘗試了很多生意都不太成功。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家中的上千本藏書,這是他當時最後的資源。嚴格意義上的第一家店面則開在錦帆路章太炎故居對面,他想起名二手書店,因爲文化局沒批,最後改成陶然書店。
從九十年代中期到2000年前後,是朱啓生意最好的階段,同時開四五家書店就是在2000年左右。
2000年可能是舊書行業最好的時代,不僅是朱啓,大部分舊書店主都感覺那一階段生意最好做。張強那時在復旦大學文科圖書館外擺地攤,每次騎自行車可以馱3蛇皮袋壓得緊實的書,粗略估計有200多本,半小時左右就差不多能賣光這3袋子書。
但頂峰過後,一系列不順遂開始冒頭。朱啓的第一家舊書店因舊城改造而拆遷。他進入不斷轉移陣地的循環模式,房租、經營還有商場轉型等都可能成爲閉店的原因。一家店開在觀前文化城,這裏後來轉型成時尚購物中心;一家店開在觀鳳書城,後來成爲賣電腦爲主的數碼廣場;2004年左右進入粵海廣場,因爲房租和轉型問題,2008年左右又撤出來。後續在石路和工大都開過店,到了這個階段已經斷斷續續,並且因爲當時出版社處理書很便宜,開始以特價書爲主。這一分動盪似乎也映射着蘇州舊書業的逐漸萎縮。
書店關門,朱啓總是感到可惜。他自覺不是個很悲觀的人,一家店開不下去,他就打包好存書,「這些書是我的種子,有一天我總會把它再做起來,會有這個念頭。」但現實是,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開書店。他說是機緣沒到。
「我們這個行當跟其他行當一樣,也是時代潮流去大浪淘沙。可能這樣講,運氣的成分比你努力的成分更大。」沒有長久守住一家店是朱啓最大遺憾。兩年前,朱啓曾短暫回歸舊書行業,他在朋友的新書店中設了一個舊書角,但因爲新書店合同到期,他的書店依舊沒能開下去。
相較之下,張強幸運得多。
2000年,張強進入中國科技圖書公司的書店工作,過起了白天上班,晚上擺攤的日子。後來他提議在書店中設立舊書區,在老闆出國結束書店生意後,接手了書店保留下的部分空間,復旦舊書店正式誕生,在楊浦區政肅路55號一直營業到2021年。
當張強知道因爲社區改造、店面要停業的消息時,已經是2021年9月底。從通知到閉店,留給他們的處理時間只有兩個多月,而那時書店大概有65000冊存書。張強的第一感覺是「非常崩潰」。
準備閉店那段時間,對於是不是繼續開實體書店,他也產生過一些動搖。2006年,他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註冊了網店,網店經濟效益更好。「實體店我投入十分精力,同樣的回報,在網店我可能只需投入一分精力,甚至0.5分的精力都不到。」
閉店前幾天,趕來與復旦舊書店告別的人非常多,好多外地老讀者也給張強打電話,問能否推遲兩天閉店,他們想來看看書店最後一眼。張強跑去跟街道交涉,溝通的結果,復旦舊書店正式閉店時間從12月10日推遲到13日,正好是一個週末。
5天時間裏他們賣出35000冊書。在被閉店的落寞打擊時,讀者熱烈探店的場景,又讓張強突生一些自豪和感動,複雜而微妙。「好像對於這些讀者來講,我們的書店是一個蠻重要的存在。如果說我這樣走了,是不是像個逃兵。所以我想,我們書店一定要開下去。」
張強尋找新店址的過程也頗多波折。他最早看中的是復旦大學周邊空關的一處地方,與原先的老店在同一棟樓,空間比現在的新店還大,也可以滿足打造二層閣樓的需求。這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書店新址。他找了復旦相關的領導,但是由於產權問題無法轉租,只好放棄。他又陸續找過同濟校區、華師大周邊。當時,不少地方邀請他過去開店,免費提供場地。張強卻一心想留在復旦周邊,他覺得與復旦是一個相伴相生的關係,復旦師生作爲書店主要的讀者群,是他的一個重要基礎。「就是覺得依靠復旦這邊心裏面會有點底氣。」
好在兜兜轉轉,他最後還是成功留在復旦周邊,雖然定下的新店地址是他之前未曾考慮過的地方。閉店之前來探店的讀者中有一位李女士,她邀請張強到大學路附近去開店。他當時沒敢想,大學路年輕人多、很繁華,房租可能是他承受不起的。但走了很多地方還沒找到合適的店址後,張強還是決定去大學路看看。第一眼看到商鋪時,張強覺得這可能最接近他的理想。2022年2月底,新店地址敲定在偉德路88號,距老店步行1.4公里。
有人離開、有人堅守、有人進入,是每一個行業的常態。但舊書行業面臨的現實挑戰——關停的店增多、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卻是所有受訪者的共同感受。
張強明顯感覺,大約從2005年以後,來實體書店的人越來越少,呈現階梯式的下降,2010年以後,下降的速度更快。
影響的因素很多。店主們認爲帶來最大沖擊的是網絡,它促成整體生活方式的變化,有了更多獲取信息的途徑和消遣方式後,看書與買書的人變少了。電商的興起也讓部分購書轉移到線上。多重的衝擊導致不少舊書店關停。
另一方面,舊書越來越難收了。
夏元以前去收書,半袋子半袋子的收,現在出去一趟有時候只能拿幾本。
「收書越來越不容易,這應該說是一個常識,大家都知道的。因爲好書、老書一共就那麼多量,大家都在收,又毀掉過很多。而且這個必定是走下坡路,無法去更改的一個事情。沒法通過努力去解決。」張強說。
線上救星?
完全轉移到線上能不能解決舊書店的生存問題?我們是否還需要實體書店?這是一個存在已久卻難以回答的問題。
2021年,受疫情封控影響,小孫在小紅書上開通了賬號「天水文昌書局」,既能分享舊書,也能線上交易。這給書店的運營帶來了一次突破。
小孫與舊書結緣在大學,那一階段他開始大量看書買書,到大三下學期,宿舍已經放不下他的書。他在校外租了房子存書,同時開始賣書,也是在這個階段他發現了舊書這一「寶藏」。大學畢業後,他沒有找工作,而是選擇開了一家舊書店。
文昌書局開在學校旁邊的居民樓裏,沒開通小紅書賬號之前,主要的客流是他的同學和老師。當時,他的月營銷額只有四五千元,在他看來「勉強維持,跟上班差不多。」線上渠道開通後,從今年5月,封控結束再次開張,他的月營銷額已經可達8000到10000元。
「如果不是線上認識了一些全國各地的朋友,我的營業額不會上去的。線上喜歡什麼類型書的都有,銷售渠道一下子打開了。」小孫的感知中,現在線上購買的已經比實體更多,佔據更高比例。
張強和夏元同樣有線上拓展,他們早幾年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註冊了線上店鋪。孔夫子舊書網2002年成立,是最早的舊書交易C2C平台。
在孔夫子舊書網只是出現在天涯論壇的一個想法時,張強已經開始關注,2002年孔網剛成型,他就註冊了賬號,但沒應用,直到2006年他重新註冊了賬號,才正式開始網店的運營。開網店,是因爲他不想落伍。
如何經營網店,張強和夏元有一點思路比較相近,他們掛在網店銷售的通常是稍微稀缺、價格更高一點的書籍。張強表示,同樣的書,在網店定價會高於在實體中的價格,有時翻一倍都不止,這樣利潤可能會高一點。因爲他存書量比較大,相較網上其他賣家定價還是會低一些,所以銷售得很快。
2012年,復旦舊書店曾遭遇開店以來最大的危機,受到閱讀習慣變化、僱傭員工等多種原因影響,店鋪虧本嚴重,當時就是依靠網店利潤的貼補,支撐書店存活下來。而夏元的網店雖然沒帶來很大流量,她也依靠線上的補貼,繼續維持生意。
因爲能夠清晰描述,圖書是較易標準化的商品。但是對舊書的描述通常帶有主觀性,加上稀缺性、年代等因素,它們又不那麼容易標準化。
中國自1987年開始實施ISBN編碼管理出版物,2007年之後應用新的ISBN-13位書號。這意味着,更早年代出版的圖書不能用新系統的編號進行識別,也就不能被收錄在售賣範圍裏。定價也是一個問題,新出版物的購買按照標價與相應的折扣,年代久遠的出版物不可能按照標價售賣,舊書商對它們定價的過程(也包括品相的評定)帶着主觀性,一些較爲稀有的圖書在孔網上甚至可能溢價幾十倍。
另外,中國對於出版物管理一直較爲嚴格,舊書的年代屬性讓其對管理的尺度更爲敏感,也最爲小心。這種管理力度已經延伸到線上。2021年11月,孔網要求「銷售1949年10月1日後出版物的店鋪,原則上要求辦理出版物經營許可證,或者與有出版物經營許可的賣家聯合經營。具有一定規模的店鋪(年交易額超過3萬元),網站要求必須辦理出版物經營許可證,或與有出版物經營許可的賣家聯合經營。」這讓一些規模較小的舊書商難以爲繼。
而關於舊書的標準化問題,朱啓有一個大膽設想。
他想將三類平台——孔網這類交易平台、樊登讀書網以書會友的社交平台以及家庭圖書管理類的軟件——黏合在一起,開發出一款綜合性的軟件系統。通過一種相對簡單的方式,比如讓用戶拍一張圖書的照片,由後台完成對各類信息的識別,然後判定圖書的價值,尋找合適的購買者,建立起交易的渠道。
在朱啓看來,如果有這樣一個系統,一方面能夠讓家庭沉澱的藏書浮出來;一方面,通過排列組合這些獲取的信息資料,可以挖掘出其中的最高價值。比如一本有版本價值的舊書在只看重內容的讀者手裏,可能只發揮出十分之一的價值,通過軟件平台,置換到版本收藏家手裏,才能實現全部價值。「你必須賺到你該賺的錢,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要考慮一本書誰最喜歡,誰最出得起價錢。」
設計很理想,執行卻很難。朱啓諮詢過相關的軟件公司,一個普通的軟件投入需要十幾萬元,設想的系統針對整體商業模式還有資源的重新配置,牽涉更多,他最終沒有做成。
向線上拓展確實給舊書店帶來更多渠道,改善了生意。但線上是把雙刃劍。網絡購書的便利和高折扣也在影響實體書店的生存,因爲電商興起而關閉的實體書店不在少數。
完全轉移到線上能不能解決舊書店的生存問題?我們是否還需要實體書店?這是一個存在已久卻難以回答的問題。
在復旦舊書店停業時,這個問題就曾困擾過張強。其實張強並不喜歡網上的交易模式,他曾在淘寶上開了一年多的網店,很快關掉了,淘寶更注重盈利得失的氛圍讓他很不舒服,隔着網絡的交流也缺乏真實感。「實體店裏,可以和朋友坐下來,喝杯茶,聊聊天。」打動他的依然是線下面對面的交流模式,這也是就他而言實體店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
對於讀者而言,線上與線下購書體驗不同,網購目的性強,進入線下,新書實體店與舊書實體店也有所差別。在新書實體店看中的書,大部分可以在線上找到並且價錢低於實體,選擇線上購買的可能性很大。舊書實體店看中的書,不一定能在線上找到,價錢也不見得更划算,直接線下購買的概率更大。這依然關係到圖書本身的差異。
而朱啓思考了很多如何利用互聯網的方案,回到實體店的問題,他的態度很堅定:要開。「做舊書本身是長線,需要積累。你必須有這麼一個根,否則太浮了。開一家實體店,別人知道有這麼一家舊書店,想要處理舊書時會想到我,這實際上會延續下去。」
我們接觸到的舊書店沒有完全轉移到線上的。
被看到的「網紅」
墨綠色招牌懸在白塔東路整齊劃一的白牆之上,近4萬本書滿滿堆放在書架、樓梯兩邊和過道地面。迥異於典型「網紅」店光鮮整潔的環境,知止書店擁擠、凌亂,散發時間沉積的陳舊味道,契合了人們對於舊書店的某種想象,這成爲吸引分享的原因之一。
經歷過2012年的低谷後,2015年,復旦舊書店的生意開始好轉。
因爲老店在二樓,位置不太好找,經常有讀者已經走到樓下,還需要給張強打電話,問書店在哪兒。這些進店的讀者中有人告訴張強,他們是從小紅書上、大衆點評上看到書店的分享。張強那時不知道小紅書是什麼,他在心裏琢磨:小紅書是什麼書?是讀者告訴他小紅書是個手機軟件,展示給他看。張強才知道,復旦舊書店紅了。
跟張強一樣,韓永也是從來店的讀者那裏知道書店紅了。他們在小紅書、抖音,各種各樣的平台上知道了知止書店。2012年前後,韓永在蘇州不同地段前後開過8家書店,這樣的方式漸漸讓他備感疲勞。直到2014年,他在緊挨着知名步行街平江路的白塔東路租下一家商鋪,開了知止書店,成爲「網紅」自此開始。
墨綠色招牌懸在白塔東路整齊劃一的白牆之上,近4萬本書滿滿堆放在書架、樓梯兩邊和過道地面。迥異於典型「網紅」店光鮮整潔的環境,知止書店擁擠、凌亂,散發時間沉積的陳舊味道,契合了對於舊書店的某種想象,這成爲吸引分享的原因之一。
知名度帶來了什麼?首先是人,全國各地的人。
從2015年到生意巔峰的2019年,復旦舊書店接待過很多外地讀者,最遠的來自新疆、甘肅。張強有時會問他們,距離那麼遠怎麼知道復旦舊書店,答案讓他意想不到,有學生告訴他,書店出現在他們的考試題目裏;有人告訴他,某省市公務員考試的申論裏也有書店的身影。
蘭州距離天水不算特別遠,高鐵一個半小時,車票大概100多,但一位蘭州讀者特意來天水探一家書店,這是小孫沒有想到的。這位「遠方來客」被小孫在小紅書上的日常分享吸引來。停留的兩個小時裏,他們邊翻東西邊聊天,最後讀者心滿意足,買了兩本書和一些小紀念品。他離開的時候跟小孫說:我來遲了。
張強和韓永都很歡迎讀者來拍照分享,哪怕只是打卡,這能帶來更多人,不斷擴張的客群與生意的增長正相關,也帶來了口碑。但知道書店成爲「網紅」後,他們並沒打算自己多做宣傳。
韓永想的更多還是怎麼經營,他形容自己「善變」,時代在變,他賣書的花樣也會跟着變一變。
2010年後,租書店大量倒閉,韓永的生意也只有以前的50%左右。他要思考出路。恰逢春節期間,他臨時租了幾天一間空閒的店面論斤賣書,非常受歡迎:「特別是字典,有多少能賣多少。」論斤賣書的模式就這樣被他一直保留到現在。在微信群賣書則是去年開始的新玩法。這兩年由於疫情的影響,很多讀者沒法到實體店。他被老顧客提醒可以在微信群賣書。高頻且多樣的群內分享提高了購買的頻率,微信群賣書的生意不錯。
不過,韓永卻更希望回歸線下:「生意好起來,但是累,我寧願不在群裏賣。講實話,恢復正常的話,很多人會過來,就形成一個良性循環。人人都想把我在某某地方幹了一件開心的事分享一下,發個朋友圈、抖音、小紅書,就等於無形之中給我在推廣。」
說到流行玩法,95後的小孫顯然更有經驗。
今年三四月,小孫留意到小紅書上有好幾家書店賣起了書籍盲盒,受此啓發,小孫推出了自己的舊書盲盒,每個盲盒隨機選2-3本書,配上自己做的書簽、舊明信片。兩三個月時間裏他售出兩百多單盲盒,反饋還不錯,收到很多拍得很漂亮的返圖。
最近,他還第一次在小紅書上嘗試了直播。他在鏡頭裏顯得很隨性,帶大家在線逛逛他的書店,展示他收舊書過程中收來的老物件,漂亮的盒子、老娃娃還有各種各樣的擺件等。第一次直播,2個半小時,觀看的人100多個,收穫是賣了幾本書,新增兩個粉絲。
很多像小孫一樣的年輕人,主理的書店售賣書籍包括舊書和新書,喜好也覆蓋到老物件、古着衣物首飾等。這些年輕人更適應運用社交媒體、多樣的傳播途徑獲取更多關注和流量。「我其實不太會規劃,發小紅書有點心血來潮,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一個有趣的點就會發上去。我覺得應該找一個模式或者類型固定下來。」小孫繼續摸索着他的分享模式。
無論被動走紅,還是主動引入新的營銷方式,舊書店的生存,「被看到」尤爲重要。舊書愛好者是相對小衆人群,讓他們知道哪裏有舊書店,建立起信息的溝通,是第一步的勝利。在舊書店主的世界裏,「走紅」也被默認爲一種重要的生存方式。他們需要這種流量和流量背後可能帶來的轉化。
尾聲
未來會如何?
一個下午,我們走進平江路周邊的鈕家巷,這裏有蘇州傳承最久、125年曆史的舊書店——文學山房。店主江澄波老先生16歲已經在自家的店裏研究古籍,如今他已經97歲。
筆者走訪當天,老先生的兒子江先生也在店裏,江先生今年67歲,退休後陪着江澄波老先生一起運營書店。他們也會憂心實體店生存不易,江先生告訴我們,文學山房現在主要依靠的是老先生運作古籍這部分盈利,普通的舊書並不賺錢。被問到未來如何傳承,江先生只是笑了笑,說:「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只好到時候再說了。」
小孫是這次交流中最年輕的店主,他覺得書店過了生存階段,下面要焦慮發展。他在天水開了兩家書店,一家在今年10月房租到期,他計劃搬到天水一個旅遊景點邊,那裏人流量更大,這家店也會側重一些本地的歷史文化,變成集合天水地方特色、老物件、舊書的復古雜貨鋪。「我想試試,至於能怎麼樣其實是個未知數。但是你不去做就不會上一個台階,不會有所突破。」
夏元身邊的架子下,特意藏着幾本字畫書,她不時拿出來翻看。對生意她比較佛系,沒想太多營銷手段,利潤可以維持書攤,足以享受退休的生活就好。
對於朱啓而言,會不會繼續開書店,依然是機緣的問題。在等待什麼樣的機緣,他說「蠻難講」。
張強其實已經做好前兩年虧本的心理準備,他想新店如果能恢復到政肅路55號那樣的場景,就能盈利。或許,像復旦舊書店和知止書店這類開得時間久、有知名度的老店,生存問題當下並不那麼尖銳。
最有趣的是Chris,他現在「假裝自己有一家書店」。他在小紅書上分享自己淘來的藝術相關的舊書,偶爾也會出售一些,他的用戶名叫「某某書店老闆」。雖然理智上清楚開舊書店不賺錢,但他還是想。
應受訪者要求,朱啓、夏元爲化名
感谢很有趣的采访,有机会的话想看看写别国旧书店的经营现状,和中国的做个对比。
说起来,大陆有个叫“多抓鱼”的,做二手书回收与销售的公司……在上海北京都有实体店,他们家有一套比较系统的书本新旧分级、消毒与再包装什么的,感觉是比较现代化的“旧书店”的形态
推荐一下上海的“犀牛书店”,老板不定期会在公众号更新“值日僧日记”,记录下前来买书的人和书店的经营状况,蛮有趣的。
放心,在中國,文化遲早會被滅絕,只剩下黨的思想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