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半導體在美國好像不是一個高薪產業,而是一個藍領工作,就是在工廠『做工』,和生產汽車差不多,美國人不覺得有多麼厲害。」柏榮告訴我。
柏榮是一位來自台灣的工程師,有15年工作經驗,任職於一間頂尖半導體設備供應商。該公司與台積電有超過30年的合作經驗,曾多次獲得台積電頒發給供應商的年度獎項。2024年11月,柏榮接受公司外派,攜家帶眷搬到鳳凰城,參與台積電亞利桑那州晶圓廠的機台安裝、調校和後續維護。
他所在的小組有四位美籍工程師、三位台籍工程師。半年下來,據他觀察,廠裡美國同事的工作能力和態度,都不如台灣的外派員工,導致台籍工程師得承擔大部分工作。「我感覺沒有那麼多優秀的美國人才在半導體產業。」柏榮覺得奇怪。
連續兩屆美國政府都誓言將晶片製造帶回美國。拜登推動的《晶片法案》以300億美元的補貼,換來英特爾、三星和台積電等半導體龍頭在美國新設或擴建晶圓廠。特朗普上台後,一方面批評補貼政策,一方面宣稱「特朗普效應」已為美國帶來超過1萬億美元的科技產業投資,包含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承諾投資1000億美元。2025年1月,受《晶片法案》66億美元補貼的台積電亞利桑那州晶圓廠廠,開始生產四奈米晶片。時任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對此評論:「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尖端四奈米晶片在美國土地上、由美國工人製造出來,其良率和品質可與台灣匹敵。」

然而,台積電亞利桑那州晶圓廠目前約有三千名員工,其中近半數來自台灣。台積電員工外,還有上千名隨台積電一起來到鳳凰城,長期與台積電合作的建築工人和供應商員工。截至目前,在美國土地上製造的尖端晶片,絕非單單由美國工人製造,而是仰賴台灣移工的經驗與技術。
為什麼要從台灣派遣上千名員工赴美?為什麼台灣移工和美國同事對彼此有諸多怨言?最重要的是,「世界的台積電」能夠在美國重現台灣半導體產業的成功嗎?
今年四月底,我抵達亞利桑那州鳳凰城。將近一週的時間裡,日日都是豔陽高照的晴天,平均氣溫攝氏30度,但乾燥涼爽,不像悶熱的台灣夏日。我開著車,行駛在動輒八線道以上的寬廣道路,尋找來到這座沙漠城市工作的台灣人。他們聚集在靠近台積電廠區的鳳凰城北部,此處人口稀疏,道路兩旁常見的景觀是一望無際的棕褐色荒地,點綴著電塔、低矮灌木、比人高的仙人掌。
就在這片沙漠正中央,蓋起了全世界最先進的晶圓廠。但就像柏榮的疑惑:「明明是他們要台積電來設廠,但為什麼美國人沒有爭先恐後來這個產業?」
台灣組﹑美國組,各做各
「你一旦做到台灣的速度,那台灣的文化就會在美國重演。」
來自台灣的技術員坤明參與過四座台積電晶圓廠的建廠工程。2023年7月,他抵達亞利桑那州,發現建廠進度幾乎是零,而台積電還深陷在一場與美國工人的勞資爭議中。
2021年6月,台積電亞利桑那州晶圓廠破土動工。依照台積電過往在台灣的建廠經驗,從開始動工到安裝機台,大概需要12到15個月;開始裝機後,還需要一年時間調整,才能正式投產。舉例來說,台積電在台南的晶圓十八廠(五奈米產線)於2018年1月動工,2020上半年開始量產。
台積電最初規劃亞利桑那州廠於2021年動工、2024年投產,相較於在台灣的建廠時程,已算是相對寬裕。兩年過去,工程進度卻嚴重落後。在2023年第二季財報電話會議上,時任台積電董事長劉德音表示,因為在亞利桑那州「具備專業技能的技術工人不足」,需要從台灣派遣經驗豐富的技術人員去提供短期培訓,四奈米製程的量產時間將延後至2025年。
當地工會對台積電的說法提出質疑,指控所謂的「技術工人不足」,只是為了聘用便宜外國勞工的藉口。一些內部人士也向媒體指出,亞利桑那州廠存在安全疑慮和管理問題,後者才是拖慢工程進度的原因。一個工會更發起線上聯署,抗議台積電為500名台灣移工申請簽證。

坤明去鳳凰城一開始主要是作為顧問。「教他們(美國當地工人)技術。但後來覺得這樣還是不夠快,所以就決定從台灣找更多技術人員過去,我們也從技術指導變成實際下去做的工人。」坤明第一次赴美只待了兩個月,但此後又赴美支援三次,每次四到六個月,整個2024年幾乎都待在鳳凰城。
派遣坤明赴美的公司為第四層承包商。他向我解釋外包結構:第一層為帆宣(Marketech International Corp),是台積電建廠的最大協力廠商,負責統籌規劃和發包工作,「只要台積電建廠,就會有帆宣的出現」。第二層為一間日本供應商,生產自動化設備,由第三層的台灣公司負責安裝。但第三層又將實際工程發包給第四層包商,也就是坤明先前所任職的公司。
複雜的外包結構帶來管理上的挑戰。曾參與英特爾、美光(Micron)等大型晶圓廠建設的美國工人Rich,於2022年加入台積電亞納桑那州晶圓廠建設,帶領一個十人團隊,但一年後就因管理混亂而離開。Rich告訴《天下雜誌》,他必須向至少四個不同的承包商匯報,也時常搞不清楚到底該聽誰指揮、最終設計為何。
一位台灣建設公司主管也告訴《天下雜誌》,台積電在台灣長年與熟悉的承包商合作,彼此已有默契,許多變更甚至「不用看圖紙就知道怎麼做」。但在美國,所有工程、變更都需依圖紙申請許可,施工也必須嚴格按照圖紙執行。原本「心照不宣」的合作模式,一旦離開台灣,便難以為繼。
柏榮在美國也有類似觀察,他告訴我:「在美國建廠和在台灣建廠很不一樣,因為在台灣配合的廠商不一定都會跟著來美國,有些要在美國重新找。但這樣一來就要重新『教』,不像在台灣配合久了,大家都知道台積電的線就是要這樣接。」
除了長期合作所培養出的默契,台灣半導體產業高度競爭的環境,也讓工人習慣不得不更高效、更勤奮、更配合,一切以滿足甲方要求為首要原則。但當他們來到美國,這套文化卻遇上截然不同的工作態度,帶來不小的文化衝擊。

坤明的工作涉及AMHS(Automated Material Handling System,自動化物料搬運系統)和hook-up(二次配工程),前者指的是在無塵室內部安裝自動化軌道,讓晶圓能夠在製程設備間準確、安全、高效地移動;後者指的是將製程設備與各種基礎設施(如水、電、氣)進行連接與整合,讓機台能順利運作。
「這是一份需要體力,也需要技術的工作。」坤明解釋。自動化軌道一般架設在天花板,工人需扛起沉重的電線,在高處進行精密作業。由於「錢要花在刀口上」,被台灣廠商派到美國的,都是像坤明一樣有體力、有經驗的資深工人。相較之下,美國工人的技術和效率往往都不到位,坤明對他們的評價是:「會做,但不到熟練。」
最初,台灣工人和美國工人天天開會,不斷交流、磨合。但到了後期,也許是溝通所耗費的心力太高,台灣組和美國組索性各做各的,新工程開始時,先劃分好各自的範圍,然後就互不干涉。台灣工人也學會放慢速度,不再拼命趕工。
「這是一個人性的問題,因為美國的速度就是這樣,台灣人就覺得只要比他們快一點就好。領一樣的錢,但其他人的效率只有你的50%,你還會想花100%的心力去工作嗎?」坤明說道:「況且你一旦做到台灣的速度,那台灣的文化就會在美國重演,委託方(台積電)會說你上次這個只做了一個禮拜,那這次也要一個禮拜就給我交出來。」
坤明感覺在台灣和美國兩地,委託方和廠商的權力關係是顛倒的:「在台灣沒有人敢得罪委託方,因為高度競爭,很多包商都想要搶台積電生意,導致(工人)無上限的配合。但美國人『不做最大』,該下班就下班,委託方反而害怕廠商。」
柏榮則談到他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根據標準程序,要對任何機台進行操作,都必須確保機台完全斷電後才能執行。在台灣,常常關掉電源後,就直接開始操作;但在美國,斷電後還必須在電源開關上加裝一個警告鎖,再將警告鎖的鑰匙放到另一個箱子裡上鎖後,美國工人才會願意工作。
「工作上的安全我覺得美國是做得比台灣好。」柏榮承認。
無論如何,儘管延遲了整整一年,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的第一座晶圓廠,終究於2024年年底開始生產晶片。坤明也在今年1月回到台灣,並跳槽至另一間公司,爭取到長期外派的機會。他正在等待新的簽證面試,預計於9月再次赴美,參與第二座晶圓廠的建設。
與此同時,新一批負責機台安裝和維護的台灣工程師,也陸續抵達鳳凰城。

美國生活,台灣工資
「其實公司算得很清楚,它給你的錢只夠讓你『活著』。」
品妍與承睿交往近十年,四年前結婚。承睿在外商公司任職,擁有八年半導體產業經驗,去年曾短暫外派美國,協助台積電建廠。今年2月,兩人正式搬到鳳凰城,承睿的職位為資深設備工程師。
「知道這個外派的機會後,我們只考慮了兩三天,就決定要來了。」品妍說道:「想去的地方很多,像基本的黃石、優勝美地、死亡谷國家公園,還有阿拉斯加看極光、夏威夷度假之類的。」承睿補充說,美國玩完後,第二年就可以去像圭亞那之類的「冷門」國家。
品妍在台灣從事傳媒行業,自言「碰到很多生離死別」,而承睿心臟又有問題,他們因此決定要珍惜人生,把握機會四處旅行。承睿補充說:「那時候還遇到疫情,Kobe Bryant和我的一個朋友也突然走了,覺得如果哪天我也突然『tshuah起來』(台語暴斃之意),沒能多看看世界會有點遺憾吧。」
作為設備工程師,承睿向我解釋他的工作:尖端晶片製造涉及上千道工序、數百種設備,製程的每個階段都需要不同的設備與材料,由不同的供應商提供與維護。在台灣,歷經過去三十年的技術累積與發展,圍繞台積電已形成一個高度分工、緊密合作的半導體生態系。當台積電赴鳳凰城設廠,數百家供應商也必須一同進駐,才能重建製造晶片需要的複雜供應鏈。「台積電在台灣受怎麼樣的服務,在美國就要求怎麼樣的服務。」他總結。
不過像承睿一樣願意外派、追求美國生活體驗的台灣員工卻是少數。「我們公司有一百多位工程師,發公告招四個人來美國,實際來面試的也就四、五個人而已。」甚至有一位通過面試的工程師,最後因不滿意薪資而選擇退出。
在承睿任職的公司,外派員工看似加薪,但因稅制不同,扣稅後實際收入與台灣相差不大,美國的生活成本卻高得多。「外食大概是三倍,房租一個月要一千五美元,就是四萬五台幣。」品妍估計。

若另一半為赴美而辭職,那對家庭收入的影響更大。柏榮一家搬到鳳凰城後,便從雙薪家庭變成單薪。少了太太的薪水,家庭年收入降至約150萬台幣(約5萬美元)。對於外派員工,公司每個月有大約2000美元的生活補助,以及一次性的安家費和實報實銷的租屋、租車補助。但根據政府資料,2023年鳳凰城的家庭年收入中位數為7.7萬美元。柏榮和太太有兩個小孩,他認為領到的錢「不夠支撐一個家庭的開銷」。
「我現在是派遣員工,還是拿台灣的薪水。雖然公司有提供補助,但也是剛好打平,沒辦法存到錢。」柏榮說道:「其實公司算得很清楚,它給你的錢只夠讓你『活著』,生活水平是比不上台灣的。」
儘管存不了錢,柏榮和太太仍選擇赴美,為的是孩子的教育。柏榮說:「除了學好英文外,還可以看到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培養小朋友的國際觀,之後可以出國讀書或甚至工作。我們認為這是在幫小朋友製造更多的選擇,讓他們未來的路比較不侷限。」
柏榮目前和公司簽了兩年的外派合約,合約到期後,他希望繼續留在美國:「如果小朋友只學兩年英文就回去,那底子還是不夠,都花兩年了,不如待久一點,把基礎打好再走,就算要多花一點自己的錢也會這麼做。」
柏榮持有的L-1B簽證可申請延期一次,在美國的停留時間最長為五年。他也可以選擇轉換簽證,成為當地雇員(local hire)。但根據他打聽的結果,轉為當地雇員後,租屋、租車和生活補助通通都會消失,等於變相減薪,而且前三大半導體設備商都是如此。由於薪資問題,柏榮的同事對長期外派美國並不踴躍。
「現在我們這些台籍工程師在跟公司爭取,希望提升薪水福利,不然根本沒有人想留下來啊。」2023年,柏榮任職的公司派遣第一批員工赴美支援,兩年過去,大多都選擇離開,只有收入能負擔美國生活開支的主管留下。「但如果工程師等級的都走了,會有很大的問題。講難聽一點,美籍工程師還沒有足夠的經驗能處理所有的事情,還是要有台籍工程師才能維持日常運作。」柏榮說道。

當台灣效率碰上美國時間
「如果你還處在職涯初期,那就去台積電吧,三年後再轉去一個不那麼血汗的地方。」
不過,外派美國對柏榮來說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工作壓力減輕許多。柏榮在台灣負責台積電的研發(R&D)產區,有很多條不同的mini line(按:指小量生產的測試用產線)。「如果有機台壞掉,那條線就斷了,所以一旦出問題就非常緊急。美國這個是量產廠,一般都有backup,如果機台出問題,那就換一條線做,有緩衝時間。」
另一個差異是值班時間。在台灣,柏榮一個月會輪一次值班,需要連續六天24小時待命,值班期間經常半夜接到電話,處理出問題的機台。在美國雖然也有值班制度,但公司政策調整為晚上十點後能拒絕支援,「這對一個工程師的健康是非常大的幫助」。
柏榮也終於可以準時下班,他說道:「台灣人的風格就是講人情,常常說『你這次幫我趕一下,我以後就跟你買更多機台』。但美國人比較直,時間到他就回家了,家庭和工作分得比較清楚。在台灣,如果要做到家庭和工作的balance,那職涯和升遷就會受影響。」
承睿也有類似的觀察:「台灣的標準是機台一出問題就要馬上修好,沒在管什麼work-life balance。一出問題就很緊張啊,因為沒有馬上修好就得去跟客戶(台積電)解釋一堆。但在這邊很難讓美國員工都變得這麼積極,所以比較難達到台積電的期待,很多事都做得『li-li-lak-lak』(台語零零落落之意)。」
「在台灣工作和生活是大概是八比二,在這邊我覺得是一比一。」承睿說道。「但他還是常常八、九點才回到家。」太太品妍補充。
工作文化的差異,也體現在美國員工對台積電的評價。 在當地求職網站上,台積電作為雇主的聲譽並不理想,根據274則匿名評論,平均得分只有3.1分(滿分為五分)。評分細項中,「薪資福利」為最高的3.5分,「工作穩定性和升遷」為3.1分,餘下的「工作與生活平衡」、「管理」和「文化」都不及格。許多評論指出,鳳凰城晶圓廠有嚴重的管理和溝通問題,同事之間存在惡性競爭,員工必須「為工作而活,幾乎沒有其他生活」(live to work and not much else)。在網路論壇Reddit的「r/TSMC」版上,也有許多關於美國台積電的負面評價。一位網友稱自己剛拿到鳳凰城台積電的錄取通知,但聽說「工作文化非常有毒且壓力巨大,員工經常使用中文互相溝通,而且管理者對員工,尤其是非台灣籍員工,徹底缺乏尊重」。

對此,一位自稱在製程部門工作的網友回覆:「台積電確實非常重視『承諾』這個核心價值,甚至希望員工能每週工作60小時以上」,但「因為主管較難『激勵』美國員工每週工作60小時,導致某些主管會把最關鍵的任務交給他們信任的、能更快完成工作的外派台灣員工」,美國員工因此覺得自己不受重視。至於語言問題,網友指出部分主管正積極推動英語,「有些部門甚至貼著『這裡是英語專用區』的標語」。
「我的一般性建議是,如果你還處在職涯初期,那就去台積電吧,你能學到很多東西,並把這段經驗寫進履歷,大約三年後再轉去一個不那麼血汗的地方。」這是熱心網友的最終建議。
在鳳凰城工作的台灣人艾瑪,也不滿意這裡非常「台灣」的職場文化。2023年,艾瑪從美國西岸一所大學拿到碩士學位後,先是進入當地一間非營利組織工作,後由於簽證考量,於今年1月跳槽到鳳凰城的台商半導體公司,擔任國際市場行銷,目標是幫公司爭取到台積電之外的美國客戶。
「這是我第一份台灣公司的工作,跟美國的職場文化差非常多,無論是講話的方式、或是對所謂『效率』的理解。」艾瑪說道:「我任職的公司是一間台灣傳產,見客戶時很『日本化』,會注重吃飯時誰要坐主位,搭車時要幫客戶開車門,但這種extra service反而讓美國人覺得很奇怪。」
由於進軍美國市場遇到挑戰,公司目前仍以服務台積電為主。艾瑪的工作環境幾乎全是台灣人,常常整天下來講不到半句英文。「我上一個工作環境全是美國人,學到很多professional講英文的方式,但現在跟美國客戶講話都會卡卡的,我的英文居然在美國退步了。」
甚至下班後,她也沒能脫離公司:「我住的員工宿舍也是一種『台灣文化』,一開始聽到的時候我覺得amazing,但估計公司就是把台灣那套搬過來,沒有想到可以不用提供宿舍。」
儘管身處美國,由於主管都留在台灣總公司,艾瑪的一天深受台灣時間牽動。早上進辦公室後,她會處理前一晚台灣主管寄來的電郵。到了下午四、五點,也就是台灣時間的早上,美國辦公室氣氛驟然緊繃,大家得在早晨例會前準備好資料。例會結束後,台灣主管會開始找美國的員工,一個一個問問題。即使下班回到家,艾瑪也得隨時待命,回覆來自台灣的訊息。
「我一開始超級討厭下班還得回訊息,但後來發現我一個人改變不了整間公司,已經慢慢屈服了。」她說道:「有一次我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了,主管要我一起改一個PPT,我還是幫他改,但就用已經沒有energy的聲音跟他說話,不會還在那邊『是、是、是』。」
「我覺得台灣人不是重效率,他們只是不想等,像是他們會傳email然後又傳LINE催你,那這樣我豈不是要回覆兩次。所以這不是效率,這只是不尊重你的時間規劃,想要馬上就拿到答案。」艾瑪總結。

「世界的台積電」
「美國人的習性我們拿不準,他們跟我們亞洲人不一樣。」
晶圓代工這一商業模式誕生於台灣,由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首創。張忠謀將晶圓代工定位為一種「製造服務業」,在自傳中,他如此詮釋這個策略:運用作為核心優勢的工程技術和製造能力,讓台積電成為一間服務公司,以「優質服務」為導向,以「為客戶創造最大整體利益」為賣點,進而要求高於同業的高額價差。
三十年來,這套「服務精神」深深刻入台灣半導體產業文化。台積電為蘋果等科技巨頭提供晶圓代工服務,背後是數以千計為台積電提供服務的供應商,從建廠、裝機、材料供應到後續維護,一應俱全。台灣半導體產業的成功,固然得益於政府的早期投入與企業家的前瞻布局,但好幾萬名技術純熟、從不抱怨、願意「幫客戶趕一下」、能無上限配合加班的工程師,或許才是將台積電推上晶片代工龍頭的最大功臣。
然而,這樣一種「客戶至上」、願意為工作犧牲生活的產業文化,卻不一定能被移植到美國,或世界其他地方。
根據官網,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的第二座晶圓廠,將於今年年底完工,2028年開始量產三奈米晶片;第三座晶圓廠於今年4月動工,預計於2029年開始量廠二奈米晶片。目前尚未有明確規劃的,還有第四、第五、第六座晶圓廠、兩座先進封裝廠和一個研發中心。
柏榮任職的公司,現有20多位工程師外派鳳凰城,他估計這樣的人力只能負荷三個晶圓廠。然而,由於薪資問題,台籍工程師赴美意願不高,很難再加派人力,而在當地雇用美籍工程師也遇到挑戰。
當年第一批台灣員工到美國時,公司也招募了同等數量的美籍工程師,兩年後卻走了一大半。「留下來的都是本來就在半導體產業工作的,像是從Intel轉過來的。如果是沒經驗的工程師,像以前做汽車裝配的,那就沒有辦法適應這種『高壓』的工作,儘管跟台灣比已經輕鬆很多了。」柏榮說道。
目前留下的美國人,和台灣工程師的相處也稱不上融洽。柏榮說道:「在(台籍)主管看來,美籍工程師比較不把事情放在心上,覺得就算他不做,台籍員工也會做。講難聽一點,就是有點依賴心理。可能是因為整個組織架構都由台灣人主導,美籍工程師覺得自己沒什麼份量,那乾脆就不插手,反正事情最後總會有人做完。」

承睿目前任職的美國分公司,主管以美國人佔多數,但也發生類似狀況。他說道:「台灣人有個壞習慣,就是台灣的客戶(台積電)會直接找台灣的工程師,想用中文趕快了解狀況、解決問題。但這會讓兩邊漸行漸遠,美國人就覺得你們台灣人做、我在旁邊站著看就好。」
「但其實美國人才是主管,當接到客戶的緊急要求時,第一時間的壓力應該要給他們,就算客戶要爆氣,那也只能讓他去,這是台灣人要調適的地方。」承睿說道:「公司的明確政策是,台灣工程師不能直接把事情解決掉,必須拉著一個美國人去做。而且就算交付任務給美國人,也不能讓他獨立處理,要在旁邊看著他做,有點像是導師的角色。」
美國員工要獨當一面,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承睿指出,在台灣因為設備多、練習機會多,能快速累積大量實作經驗;同樣的熟練度,在台灣一年就能達到,在美國可能得花上三年。目前最早進入公司的美籍工程師,年資才兩年左右,相當於在台灣不到一年的程度。
對於向美國工程師傳承技術的任務,柏榮和承睿都提及台積電赴南京設廠的經驗。2016年7月,台積電南京廠舉行動土典禮,於2018年5月量產首批16奈米晶片,過程不到兩年。柏榮和承睿所任職的公司,當年都派出台灣員工到中國大陸協助建廠,在完成技術轉移後退場。
然而,到美國和到中國設廠仍有不同。「美國這邊可以成長多快還不知道,因為美國人的習性我們拿不準,他們跟我們亞洲人不一樣,不能用我們這套來管理。不對,不能說『管理』,因為他們沒有階級概念,要說不能用這套來跟他們『合作』。」柏榮說道。
承睿則提到,由於台積電近期宣布擴大投資,六個晶圓廠都蓋好,估計要十年甚至十五年,這段期間都必須有台灣人待在這邊,扮演重要的角色。但他話鋒一轉:「不過我本來就沒有什麼美國夢,在這邊短期待個二到三年就可以了。看看之後有沒有機會到德國,因為台積電2027年要在德國建廠。」
(所有受訪者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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