鋸木機停了——為深港融合發展讓路的志記鎅木廠

「年青人可能比我更關心這裏,覺得是個希望。希望,即是一個可以發揮的自由空間。」
志記鎅木廠的妹妹王美嬌、王鴻權和弟弟王鴻強。
香港 公民社會 發展 社區 社會運動

【編者按】廣東話「鎅」的意思,即切割。在香港,鎅木廠即切割及加工木頭的廠房。

在新界上水志記鎅木廠的中央,有一座深入地牢的大型鋸木機「企頭鋸」(Giant Saw)。王鴻權爬上超過2米高的機器,幾乎整個人沒入機器中。他調整鋸刀,拉動把手,8片鋸刀齊聲上下跳動。把一條原木送進去,刀片接觸木頭的當刻,木屑四濺。

企頭鋸是木廠的心臟,卻可能即將停止運作。9月13日,是古洞志記鎅木廠搬遷的期限。自7月開記者會,呼籲地政署多給予兩年期限後,王鴻權、弟弟王鴻強和妹妹王美嬌在悶熱的木廠裏一邊鎅木,一邊應付蜂擁而來的傳媒和遊人。對着鏡頭,王鴻權咧開招牌笑容,像錄音機般一遍又一遍地誦讀志記74年的歷史。同樣74歲的他,在木廠裏長時間工作,因疲憊不免失神。

大半世紀以來,志記的興衰榮枯依附着香港發展的脈搏。王鴻權說,「這裏都是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以前這裏是個實驗室。」1940年代起,木廠購入進口木加工,做到風生水起,九七後轉型回收木業苟延殘喘,只是為生存。現在,志記成為回收木業不可或缺的上游,被青年木匠和藝術家視之為一種選擇、一種可能。

王鴻權近年開始想,生命裏的選擇,可能不僅僅只是為了生存。


解決困難的人

每當工作,王鴻權就收起笑容。他在機械聲裏抿起嘴,眼睛死盯着木頭。

舊木頭重生,要經過繁複的工序。接收舊木後,他們首先要清理蟲害,和原木裏的舊釘、鐵支。假如木頭曾做施藥防蟲防腐,要用水冷卻木頭,防止鎅木時高溫令藥物產生毒素。然後開木、切割厚度、風乾。

在上水古洞經營40年,木頭填滿約1萬平方呎的木廠和廠外的草地,堆成高高的山頭。兩個月前,木廠還有約1千噸木頭。王家三兄妹和一個伙記,每天趕工,估計已賣出三分一存貨,但不少仍放在廠內。

志記是木業的上游,仍然保留可處理大木頭的機器。木廠處理的九成是回收木頭,有中華電力的舊電線杆,杉松、花旗杉;又或是颱風吹倒的樹枝、樹幹、地盤遺棄的木板,還有灣仔碼頭的防撞木欄;剩下的是沒能通過海關的貴價紫檀木、酸枝,由志記加工,送還政府使用。

這裏的木頭逃過送往堆填區的命運。「木是固體廢料,他們把木送過來想解決困難,而我是負責解決困難的。」王鴻權說。加工後,小型木廠、木匠、建築商、農場經營者或藝術家就會向木廠入貨,把回收木再造成木板、傢俱、藝術品,或是農場的過路板。

王鴻權身上的深藍色Polo恤,後背寫道「良機.實幹.成功」。70多年來,志記從香港的南邊被趕到香港的北邊,每天都在開木。現在,木廠月入幾萬港元生意額,扣除成本,他月收約兩萬港元。

1997年前的木廠曾經風光。當年香港是英國殖民東南亞的經濟中轉地,木廠進口英殖馬來亞、沙巴等地的熱帶雨林木材;另外也會購入北美一帶原木作加工。但及至1990年代,因為保護熱帶雨林的國際條約出台,加上北美國家對出口原木的保護政策,木廠頓失原材料。

「一到九七就變成虧本的行業,沒有木鎅了。」20多年間,許多木廠倒閉,大多轉進口半製成品,或變貨倉收租維生,逐漸荒廢。

志記鎅木廠的王鴻權。
志記鎅木廠的王鴻權。
志記鎅木廠的王鴻強。
志記鎅木廠的王鴻強。
志記鎅木廠的王美嬌。
志記鎅木廠的王美嬌。

九七金融風暴後的每天,追債電話不斷打進木廠。志記嘗試轉型做回收木,按王鴻權形容,其實也是苟延殘喘。他們給建築商供應木板,給香港殯儀館供應西式棺材板,但後起的大陸製成品價廉物美,「我們愈做愈貴,他們愈做愈平。」

廢木救了志記一命。王鴻權說,「最灰暗的時候,是灣仔碼頭的木頭改變我們一生。」

藝術家王天仁還記得,2013年,突然收到一通環保署職員的來電。環境保護主任溫家玲看到碼頭有200幾支防撞木,不想全部送去堆填,於是在網上搜到以回收木卡板做雕塑的王天仁。「那些是很耐用的硬木,但表面的保護漆、蠔殼和釘很棘手。」

王天仁馬上打給幾間木廠,第一間木廠語氣很嫌棄,說只鎅新木;第二間廠接聽的是一把女聲,說做慣廢木,沒問題——那是志記的王美嬌。大多木廠不願意接收廢木,一來處理費時,二來木業走下坡,早已流失有經驗的工人。當年志記渴求生意,沒考慮太多,也沒想到因此跟外界接通。

王鴻權說,那批防撞木是北婆羅州的優質森林杪木,密度很高、很重,也含很強的酸性。這些木頭雖然在海中幾十年,但因為有做防腐,本身質量沒怎麼變。他們處理這批廢木後,設計師把它們造成木傢俬,放在屯門污泥處理廠T-Park的餐廳,曾奪得日本設計振興會頒發的Good Design Best 100獎項。

因灣仔碼頭和志記結緣的王天仁,後來常常帶造雕塑的朋友到志記,和王鴻強一起去看魯班廟復修。志記的客源,多出一批藝術家和設計師。

2018年颱風山竹過境香港,暴風中令至少一萬五千棵大樹倒下了,城內倒下的樹木景象令人怵目驚心。
2018年颱風山竹過境香港,暴風中令至少一萬五千棵大樹倒下了,城內倒下的樹木景象令人怵目驚心。

2018年,颱風山竹吹襲香港,塌樹報告多達1.5萬宗。政府應接不暇,要靠本地木廠幫忙,志記也協助回收部分樹木和樹枝。公眾逐漸了解木廠存在的價值,加上工藝潮流在香港復興,藝術系、設計學院畢業生也對造木愈感興趣,木藝工作坊成行成市。志記也在上水舉辦木工班,教人做木椅、小書架,反應不錯。

一直覺得木業式微的王鴻權,見許多年輕人遠道而來,「木廠真的對他們有用處嗎?可能真的有。」

守業難

下午12點15分,是志記一天裏僅有的休息時間。在木廠後方,王美嬌端出節瓜炒豬肉、栗米湯和一條蒸紅衫魚,喚王鴻權和伙記吃飯。餐桌旁的木板上貼滿王家的合照,黑白照中,他們的父親王志穿工人服,高高大大,站在一架小木船前。

「這間廠,我老竇(父親)打天下打回來的,以為可以給囝囝女女(子女)傳下去。」王美嬌搖搖頭,「創業難守業更難,你想守也沒得守。有地方就有生存空間,沒地沒得講。」

王志出身廣東南海的農民家庭,少年時在澳門闖蕩,做三輪車夫賺生活費。二戰後碰上香港電車大罷工,他跟着其他三輪車夫到香港賺快錢。

「爸爸從澳門遷移到香港,是家族的轉捩點。」王鴻權說,當時罷工很快完結,父親轉而投靠鄉下鄰村的人;鄰村人一直在廣州黃埔開木廠,也有在香港開分支。早在20世紀初,木業興起,香港有不少來自廣州的木材商人。1940至70年代間,木廠遍佈在長沙灣、西環、屯門和上水;1950年代,全港約有2000多間木廠,從業員有10多萬人。

每天,王美嬌給五哥王鴻權和伙記煮飯。她看着五哥兩個月來疲於奔命,「阿哥好亂,不甘心是一定。人生起起落落,有今日的成就不是一朝一夕,現在卻變一時過眼雲煙。」
每天,王美嬌給五哥王鴻權和伙記煮飯。她看着五哥兩個月來疲於奔命,「阿哥好亂,不甘心是一定。人生起起落落,有今日的成就不是一朝一夕,現在卻變一時過眼雲煙。」

王志在木廠掃木糠,賺了點錢。1948年,他在北角渣華道買下親戚的木廠。同年,王鴻權出生。

當時中國大陸正經歷政治運動和大饑荒,許多人用木箱寄食糧給大陸親友,木廠主要鎅箱板;後來則鎅木供給建築商和小型木廠,收入頗豐厚。從1970到1982年,志記的廠房最初只有2800呎,慢慢擴大至4000呎、6000呎,期間搬了三次。第一次因為建北角邨,第二次是柴灣童軍山要發展,第三次是地鐵工程。那一次,志記花盡成本改建廠房,卻因興建東區走廊,8個月就要搬走。

「當時志記幾乎失去所有經濟實力,幸好政府給40萬港元恩恤金,算恩厚了。」王鴻權和父親走遍新界覓地,適逢上水馬會道的一批木廠因為被清拆,廠家計劃在古洞買地重置廠房,「他們對前景很有信心,新界很多木寮屋需要木材。」王家亦找到有人願意賣土地權,志記終於落戶羅湖以西、古洞以北的馬草壟道。

王鴻權少年時沒打算繼承木廠。他兒時負責清理木糠,中學時很反叛,父親需要他幫忙,他不依,「讀完書,用不用做這些辛苦事?」他買車幫隔壁的煤炭工場做運輸,寧願做自己的事業、賺自己的錢,就是不幫父親。小車換大車,他開始醉心炒股,到處找快錢,1979、1980年賺了一大筆,「我老竇說,權仔,幾十萬不是那麼容易賺。我覺得好容易搵!」

志記鎅木廠的木頭填滿約1萬平方呎的木廠和廠外的草地,堆成高高的山頭。
志記鎅木廠的木頭填滿約1萬平方呎的木廠和廠外的草地,堆成高高的山頭。

1980年代,經濟起飛,香港到處建新樓,木材需求大。碰上黃金年代,王家的內部張力也到達頂點。王鴻權手裏有錢,想在木廠負責購木工作,此前一直勞心勞力的兄弟,對他選擇這個時候回木廠很反感。而且,父親很照顧王鴻權,見他投資失利,仍在木廠留位置給他。

王志病逝前,叫王鴻權接手木廠。但他不及兄弟熟手,被看輕。王美嬌知道其他兄弟的心思:「我有本錢為何不自己開?」

六弟王鴻德決定另起爐灶。王鴻權說:「阿德好聰明,通常一條木用到80%已經好厲害,他用到90%,是鋸木的專家。」王美嬌說,六哥厲害,但人生並不好過。阿德喜歡釣魚,王志給他小木船出海。40年前,船日漸殘舊,德記和二哥拿着電油準備燒船,卻引發爆炸。二哥在意外中身故,德記嚴重燒傷,身體衍生很多併發症;後來,他又患抑鬱、精神分裂。

當年大哥王鴻照也離開,在志記後面經營「王照記」鎅柚木。他又在廣西設木廠,每天中港兩邊走。但他及後錯信建築商被欠數,周轉不成宣布破產,家人對此有埋怨,「鬱鬱不得志,腫瘤爆破就死了。」

王鴻權記得,父親最初交託木廠給他,大哥走入徒置區找他,可能想叫他讓路。但當時他剛好不在,「若不然,可能會是一個大轉變。」

1982年,他正式接手木廠。

在幾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的王美嬌是磨心,「我是維持關係的扯線公仔,每件事要罵就先罵我。」在古洞的40年,有起有跌,有歡樂有憂愁,是她最深刻的日子。歡樂是一家人的回憶,「我最開心是什麼時候呢?1985年,我嫁女的時候,全家所有人來了,從未試過。家姐說,這麼人齊,你真光宗耀祖。」

憂愁的是兄弟之間有爭執,有難以避免的妒忌心。一次,16歲的王美嬌回到木廠,父親剛與兒子吵完,「妹妹,招牌要一直掛,不能掉下來。我那時候都不知道什麼事。」

附近不少木廠、工場早已搬遷、拆卸,志記的後方和右方空空如也,「北部都會區一定硬上馬,你阻住它、影響進度,它盡量想解決。」王鴻權說。
附近不少木廠、工場早已搬遷、拆卸,志記的後方和右方空空如也,「北部都會區一定硬上馬,你阻住它、影響進度,它盡量想解決。」王鴻權說。

深港融合交匯點

一個月前,王鴻權給特首李家超寫信,希望再推遲木廠搬遷的期限。志記一直去信政府部門,要求保留一點土地,做木工博物館。上一封寫給林鄭月娥的信被轉介到規劃署,「(她)不想處理。」

接近深圳河一帶的新界北,各項發展計劃如箭在弦。從新界西元朗、天水圍,到新界北的沙頭角、大鵬灣,連同在新界東北的上水、粉嶺,一同被劃入北部都會區的發展規劃藍圖。

2021,中央政府的《「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出要「完善港澳融入國家發展大局、同內地優勢互補、協同發展機制」,並高質量建設大灣區。香港政府全力配合,強調北部都會區發展要達到「 融入國家發展大局」、「完善港深融合的模式」的目標。

志記位處古洞北及粉嶺北新發展區,該區在其中扮演了港深緊密互動圈的角色。原本是農地、坡地的馬草壟,計劃興建13500個住宅單位。它被政府視為港深創新及科技園提供社區服務和生活支援的交匯點。

新界東北發展是九七後的產物。1998年,前特首董建華提出發展「環保城」,開發邊境土地。2007年,政府發表《香港2030:規劃遠景與策略》,建議古洞北、粉嶺北和坪輋/打鼓嶺連同洪水橋發展。最終政府定案在古洞北、粉嶺北作規劃研究,發展區範圍覆蓋612公頃,預計在該區新增超過18萬人口。

新發展區的規劃有幾項指標,包括以人為本、創造可持續的生活環境。不過,相關的公眾諮詢一直被批評乏善可陳。

當時古洞村受發展影響的大概有6000多名村民,還有鎅木廠、磚廠、木棚廠、機械維修廠等等。2012年,志記鎅木廠首次走入公眾和媒體的視野。時值保育皇后碼頭、保衛菜園村等醞釀木土意識的行動和思潮,許多香港青年走入新界做組織工作、文藝串連,反思發展、生活選擇和本地農業等問題。當年王鴻權63歲,他覺得,「東北發展的時候,青年不想和大陸融合。」

志記鎅木廠主理人王鴻權(右)跟年輕木匠吳鋌灝(左)說,「「我們瓜了(死了),但日後成就你們。」
志記鎅木廠主理人王鴻權(右)跟年輕木匠吳鋌灝(左)說,「「我們瓜了(死了),但日後成就你們。」

2014年6月,立法會財務委員會表決前期撥款,主席吳亮星突然「剪布」,不許議員再作提問。抗議者在外鼓噪,嘗試衝入立法會,最終警方出動清場。同年6月底,撥款通過。

東北發展隨住香港政治形勢的劇變起伏不定。2017年,律政司覆核參與反東北發展13名被告的刑期,他們被判囚8至13月,是主權移交後首次多人涉單一社運案而入獄、刑責半年或以上。及至2018年,眾人推翻判刑,上訴得直。新界土地和棕地發展,在這時期再次抓住人們的眼球,隨後的土地供應諮詢(俗稱土地大辯論)、明日大嶼計劃,也成為民間、政黨、政府博奕的民生與政治議題。

但2019年社會運動後,政府以國安法反撲,代表土地運動前線的人物如朱凱廸,因47人初選案被控顛覆國家政權,至今仍被還柙。在北部都會區發展策略報告書中,上任特首林鄭月娥寫道:「激進『反政府』人士刻意製造對立、對抗,令城市規劃工作舉步維艱;隨着香港國安法的實施和特區選舉制度的完善,香港已由亂轉治;政府應更積極有為地為香港規劃未來。」

「從董建華、梁振英、林鄭月娥到李家超,今時今日一定要發展,就要收地。」鎅木廠仍在,但物是人非,王鴻權提及年青人,總欲言又止。「年青人可能比我更關心這裏,覺得是個希望。希望,即是一個可以發揮的自由空間。」

王美嬌說,「北區大都會,我贊成啊,社會不夠房屋。但你收地都要想想廠戶,我們不是大財團,何來大筆錢找新地?真是天方夜譚。」

逐客令下,政府給予的賠償費由王家八兄妹攤分。但願意出資重置木廠的,暫時只有王鴻權和王美嬌。他們在元朗找到一塊荒廢政府地,政府不批准,建議他們遷入屯門環保園,「但志記不能搬呀,太貴租,我們頂不住。」王美嬌嗔道,兩兄妹一個住小西灣,一個住上水,「找地、拗數、搬機器、申請牌照都費心神。體力問題,我已經七勞八傷了。」

鈴聲響起,她攀上木廠閣樓,把手提電話遞給王鴻權,「侯志強啊。」侯志強是香港鄉事派大人物,他是北區區議會當然議員,也是新界鄉議局當然執行委員。他和北區區議會主席羅庭德,曾經為志記與政府協商。王鴻權拿起電話,說:「候議員,我最近真的好失魂,真的多謝你,好多人都不理睬我們的……」

吳鋌灝(Roy)自言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他親自在粉嶺馬屎埔村「馬寶寶社區農場」收地前收集的木,是他覺得最有意義的木頭之一。
吳鋌灝(Roy)自言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他親自在粉嶺馬屎埔村「馬寶寶社區農場」收地前收集的木,是他覺得最有意義的木頭之一。

承傳

吳鋌灝(Roy)去志記找柚木的時候,距離收地日期還有4天,遊人堆滿在木廠門前。這個下午,地政總署人員來了,和王家三兄妹在木頭堆中談話。不一會,幾個政府人員離開木廠,王美嬌瞥到Roy,向政府人員喊:「你看看,這年輕人也是造木的!」

王鴻權抓住Roy,說希望可以好好處理剩下的資源和工具。「我們瓜了(死了),但日後成就你們。」

Roy是裝置藝術家及木工工藝師,也是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的主理人。他畢業後做木匠已經有12年,最近他有一件木製傢俱,正在香港故宮博物館展覽。兩年前,他在粉嶺軍地租工場,花幾十萬港元買龍門鋸和其他機器,接收訂單,做中型木頭的前期處理。2013年,他同樣因為灣仔碼頭的防撞木而認識志記。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木材。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木材。
裝置藝術家及木工工藝師Roy。
裝置藝術家及木工工藝師Roy。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木材。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木材。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工作間。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工作間。
藝術家王天仁。
藝術家王天仁。
粉嶺軍地工場內的木材。
粉嶺軍地工場內的木材。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環境。
木工工作室「重光造作」內的環境。

在香港木業中,上游和下游工作通常分開,像他會設廠處理原木,又做藝術品、木傢俬的年輕人不多,他屬於少數。在3800呎大的木廠,他主力處理香樟木、台灣相思,桉樹等等。「切開樟木,很強樟腦油的味道,是中軟硬度的木。我不太喜歡台灣相思,變形機會很大,聞起來很臭,是踩狗屎的味道;白蘭樹再軟身一點,但很柔韌,用手刨很舒服。」

即便如此,超過他器材直徑所限、約75厘米的大木頭,「唯一選擇就是送去志記開木。」志記的機器能開到直徑約180厘米的木頭。

政府自2018年颱風山竹後,在屯門曾咀設置園林廢物回收中Y.PARK,處理6米或以下樹幹及連帶的樹枝、樹葉等等。Roy認為,Y.PARK是廢料回收場,不像私營木廠般可以按客人的要求開木,再還予客人再造。

「政府有口實,說已經有回收場了,但它的效用是否可以和正消失的木廠相類比?」藝術家王天仁說,「官式出路和民間需求有落差,未能接軌。」Roy說,如果把回收木送往大陸,成本貴、程序也繁複,「每棵樹要有出世紙,滅蟲證書等等,才能過關。」

王天仁指,志記消失會被切斷生態鏈,對木業發展不是好事。「一個生態鏈不能只計算金錢,而是大家各自分工,養活一個生態鏈。一間志記都留不到?不是可惜這麼簡單,而是因為城市發展、起樓最惡,(令社會)失去了必須存在的東西。」

「近年很多事情,不只是木廠,總之老店結業,大家都一窩蜂,好像要寄託某些情感。可能這幾年間,香港人失去很多東西,要找些慰藉。」他希望公眾傷感之餘,也關注木業的發展。

最近,吳鋌灝(Roy)位處粉嶺軍地的木廠,同樣因為北部都會區的發展,被業主加租一成半。
最近,吳鋌灝(Roy)位處粉嶺軍地的木廠,同樣因為北部都會區的發展,被業主加租一成半。

在香港做基礎產業的成本不菲,也有許多不穩定因素,包括來貨和土地空間。香港木頭貨源不多、不穩定,不似台灣等地有林業。對木匠而言,向木行買進口的半製品,更加方便快捷。而Roy的軍地木廠,最近也受北部都會區的發展影響,租金加一成半,每月4萬多港元。

但Roy始終覺得,「任何城市一定要有基礎產業,不論成本多少。斷掉一部分,就會少一個可能性。」

他和朋友修讀藝術系時醞釀一個想法: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帶出問題,一種人解決問題。Roy和王鴻權是同一樣性格,「想做解決問題的人。」

為了在香港繼續木頭的志業,他甘願做Slash(斜槓族,泛指選擇以多重職業及身分生活的人士),一時做木傢俬、藝術品,一時接外人訂單,「打一份工不夠,就打幾份工。我也想只做一件事,這樣,每一代人才能專注、累積和承傳。志記面臨收地,最難(抉擇)的是這種出路——我覺得這是所有回收木人的出路。」

他相信,香港木材要在香港處理,才能成材。「回收木可不可以外判給人處理?香港最喜歡這樣做。這個階段,是在堅持抑或放棄的兩頭掙扎。未來如果木頭可以在(大陸和香港)關口自由進出,我還有沒有存在價值?到時再想吧。」

裝置藝術家及木工工藝師Roy和藝術家王天仁。
裝置藝術家及木工工藝師Roy和藝術家王天仁。

無常

訪問裏,王鴻權最常提到兩個字:無常。

他的兒子很早過世,讓他看透世事的變幻法則。「無常的事不到你心痛,心痛也沒用。」香港的社會環境劇變,他對年輕人有很多洶湧的情緒,「大部分不想流徙到歐洲、美洲去定居,他們希望留在香港發揮。我希望盡量保護他們,掩護他們……」

他抱持希望,「每一件事經過洗禮、考驗,會發揮潛能或色彩。」

變幻底下,木廠無可倖免。他覺得,台灣、日本、泰國都有保育木藝產業,只有香港不重視。「文化和歷史的保存就是身分的保存。香港人身分是有歷史的,不是一堆人漫無目的湧來,然後像風一樣地走。我們是聚居在這裏的人,有自己的根。」

王美嬌最怕別人忘記志記。「好像別人的木廠,誰認識你?做了23年,一樣沒人識,招牌不知去哪了。」她決心留些養老金保住父親的招牌,試試再覓地,但其中也有掙扎:「如果全部錢放進去﹐你的人生如何呢?我看不通好壞啊。仔女未必永遠照顧你,起碼留一點傍身錢。」

長年工作,王鴻權的脊椎老化,有骨刺,腰椎盤也收窄。他想到一個賣木的老朋友,早年常常與他結伴出遊。他的子女早早出國定居,剩他一人80多歲,患腦退化,長期睡在床上,由外傭照顧。人老了,很多事情再沒什麼所謂,王鴻權說,「我們幾十歲,根本時日無多。但我發覺香港變得太犀利(厲害),日後在這裏生活的青年人,要有好點的保障才行……」

志記招牌上的簪花掛紅,象徵生意興隆,那一道鮮紅漸漸被蒙上木屑和灰塵。中秋前一天,王美嬌待地政人員離開,繼續給魯班先師上香。

「樹木剛毅木訥,面對災難和困境不會逃避。老竇會覺得我們盡力了嗎?我已經盡力了。」他咬掉一半三文治,扔給木廠的三隻狗;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舉頭三尺有神明,人類總要信的。」

「近年很多事情,不只是木廠,總之老店結業,大家都一窩蜂,好像要寄託某些情感。可能這幾年間,香港人失去很多東西,要找些慰藉。」藝術家王天仁說。
「近年很多事情,不只是木廠,總之老店結業,大家都一窩蜂,好像要寄託某些情感。可能這幾年間,香港人失去很多東西,要找些慰藉。」藝術家王天仁說。

讀者評論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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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王美嬌說,「北區大都會,我贊成啊,社會不夠房屋。但你收地都要想想廠戶,我們不是大財團,何來大筆錢找新地?真是天荒夜談。」應為「天方夜譚」。感謝端的好故事。

    1. 感謝讀者提醒,已作出修正。

  2. 感谢端报道完全不了解的边缘行业故事,细节写的非常打动人。

  3. 完全不了解的行业和生态,感谢端的报道,也共鸣于人间的无常

  4. 很久沒有讀一篇文章到淚留不止,感謝

  5. 寫得真好。謝謝。
    這文章應該納入中學做範文。

  6. 一直很想看这个故事,感谢端

  7. 多謝端紀錄王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