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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晟《他還年輕》:在書桌與街頭之間擺盪的社會型詩人

「我回到書桌,是為了再走上街頭。」

詩人吳晟。

詩人吳晟。攝:陳焯煇/端傳媒

特約撰稿人 阿潑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22-09-01

#他們在島嶼寫作#吳晟#他還年輕#台灣文學#紀錄片#吳音寧#台灣

「因為答應你拍片,不然我很不想,現在我的心情不適合,想說一定要撐住,撐到你拍完,這個階段的覺悟,該退就要退。」

2017年,紀錄片導演林靖傑帶著攝影機與拍攝團隊進入詩人吳晟位於彰化溪州圳寮的三合院住家時,其女吳音寧正赴任台北農產交易公司總經理一職,不久即捲入政治風暴中,此後污衊與攻擊排山倒海而來,擾亂了詩人的心。他替女兒感到委屈不捨,也對各種謠言偏誤憤恨不平,因此,在鏡頭前,揚言隱退。吳晟並未言明「退」的場域,但螢幕前觀眾或可從影片判讀,受風暴影響的吳晟對於社會灰心,而「真心換絕情」的結果,就是「撒手」。

這句話很是沈重,清楚表明這個長輩的「心寒」,熟悉他脾性的妻女在鏡頭前進進出出之際,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爭相吐嘈:「這種不想管的話,已經重複說了很多年了。」

「他的個性不可能,有的人還是會嘮嘮叨叨到老。」妻子莊芳華生動地下了個註腳,也帶出詩人終生牽掛這塊土地、這個社會的性格。因為太愛,傷就格外的痛。而在此刻執行「他在島嶼寫作」系列三的導演林靖傑,或也清楚認清,這個紀錄片要處理的,恐怕不是文學作家的創作心靈,而是一個以創作介入社會的寫作者所涉入的江湖政治。

「我沒料到會出現北農事件,它跟著我們共處了兩個春夏秋冬,是實實在在存在,且佔據吳晟老師九成以上的精神與心靈。」林靖傑看見了一個父親如何受到事件衝擊,並思考如何沈澱,有沒有可能找到救贖?在紀錄片宣傳活動中,他也直面這個切角的選擇:「這個父親是廣義的父親,身為吳音寧之父,他有不捨,而老師對社會的懷抱,對台灣的愛,如同父親,卻也遭到否定與污衊。我很堅持要放進去,因為,從這個事件,可以看到一個作家的精神樣貌。」

吳晟在自己的樹園裡。
吳晟在自己的樹園裡。攝:陳焯煇/端傳媒

文學作家不文學的記錄片

從來沒一個文學紀錄片會紀錄作家正經歷的事件、紀錄其變化、影響、沮喪、憤怒,又呈現事件經處理過後,脫離出來的過程。

吳晟生長在台灣重要的糧倉,依傍在濁水溪旁,故其即使手執教鞭,也操持農事。儘管被冠以「農民作家」之稱,但吳晟並不自限於鄉土詩創作,其放眼的是生活與社會。曾在獄中讀到吳晟詩作而大受感動的小說家陳映真,便曾如此評析:「相對於現代派們崇拜自我,吳晟,因著他生活並勞動於勤勞的農村,關心的卻是人和社會。」

如陳映真所言,吳晟關心人與社會,他呵護的不只是血親(如詩作〈負荷〉),還有台灣的環境與土地,甚至人權與正義,因此,他的活動場域,除了書桌,還有街頭——除了黨外時期的助講,這十餘年來,凡經濟開發的怪獸要闖進彰化海岸、踩過家鄉田地,又或者要汲取埤圳水源,吳晟宛如串粽的線頭,急急號召藝文界人士,帶著理想熱情的年輕朋友,跟著環境社運伙伴發起倡議行動,以保護台灣重要的環境資源與珍貴的糧倉。

同為作家身份的吳音寧,曾在與小說家吳明益的對談中,描述吳晟對環境運動的參與程度:「彼時反對國光石化在彰化大城濕地設廠的運動已經席捲,家裡彷彿是個基地,不時有青年伙伴們群聚開會,製作抗議道具等,父親更是全心全意徹底的投入⋯⋯。」

2012年,為了阻止中部科學工業園區第四期調度使用農業用水工程開挖溪州重要的主要水圳,吳晟幾乎以打仗的方式消耗自己的體力與情緒,吳音寧則多次訓話式的勸父親,不要以「非達成目標不可」的態度搞運動,那麼激烈幹嘛?「但是父親吳晟意志十分堅決,深具韌性與耐性的跟各界越來越大夥的伙伴一起努力——可能嗎?檔得下來嗎?希望像微光在現實的濃霧中遠近閃爍。」

那幾年的9月,吳晟生日那天,幾乎都在開會中度過——為他慶生的朋友此時都是他可以招攬的議題伙伴。時為採訪記者的我,也常在祝壽電話中,聽到吳晟一邊傳達謝意,又一邊提醒某個議題需要媒體關心。

莊芳華微笑聽丈夫吳晟朗讀思鄉詩句。
莊芳華微笑聽丈夫吳晟朗讀思鄉詩句。圖:目宿媒體提供

但正是吳晟這處女座的固執,讓他數十年來作為人父實屬勞心,作為台灣這塊土地的「父親」更是辛勤,年過七旬,一般人已含飴弄孫不問世事之際,他卻遭抹上是非不分的政治污泥,從來不懂上網的他,此時宛如看見異世界,不免震驚。即使吳音寧於2018年底卸任、暴風圈暫且遠離,詩人的眉尖仍無法鬆脫,低氣壓不去,幾乎佔據了兩年的拍攝期,但即使詩人對著鏡頭鬧脾氣,終究還是配合拍攝團隊完成文學紀錄片《他還年輕》,並於本(9)月上映。

「他還年輕」為吳晟詩作的題名,談的是玉山,象徵的是台灣這座島嶼還很年輕。吳晟認為自己的生命漸漸老去,但這個社會仍有相當的活力,生命力一代一代延續,很是旺盛,「永遠年輕」。這是詩人對於未來的正向觀望,也是他的熱情本質。

故在紀錄片開拍前,作為傳主的吳晟對作品難免有期待,他對林靖傑強調:個人並不偉大,心靈也不值得探討,但希望能藉著「他在島嶼寫作」的成品,展現其作品中對這塊土地的關心,呈現出這個島嶼,並透過他的實際行動,反應出一個「社會型作家」的樣貌。

但在作品完成後,個性坦率的吳晟,雖說尊重導演的創作,仍不免坦言「不符合預期」——因為他本性單純,創作少有內心糾葛,且期待成品一個正向、幽雅、愉悅的作品,至少要展現他談笑風生的幽默面向,殊不知,影片裡的他既鬱卒又窩囊,讓他嘟囔:「這不是我想要的」。

「北農事件能不放進來嗎?」林靖傑不掩飾其掙扎與抉擇,他明白這個事件很難說清楚,也有許多人看了試剪後批評,「這跟文學有什麼關係,讓人不舒服也『不美』」,但林靖傑仍堅持這個主軸:從來沒一個文學紀錄片會紀錄作家正經歷的事件、紀錄其變化、影響、沮喪、憤怒,又呈現事件經處理過後,脫離出來的過程,「面對挫折,是讓我們真正看到一個作家的絕佳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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