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在六月底的下午,溫州街一間林蔭下的餐酒館。我抵達的時候,來自法國的作家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已經坐在那裡。曾在2019年訪問過菲耶,這一次見面,我問先到了的他如何過來,他說用走的,從邀請他來駐村的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一路散步過來。這答案並不意外。
我隨意聊起法文口語裡,傳達能夠順利運行,會用「步行」這個動詞構成的短句「ça marche」。這樣的表述,中文也有類似的:「可行」。他聽了覺得有趣,咀嚼了一下。
他點了這間店比較少人點的espresso(因此不在菜單上),問他台北印象。他笑了笑,覺得問題不太具體,最後玩笑說,各種特色咖啡廳很多,不過咖啡上桌的速度很慢。
菲耶在五月初來台,恰逢台灣疫情控制了兩年終於面臨高峰的時期,他說疫情也是種時差。我問他這時差是否是一種「質地」的概念,而不是單純的數字。他立刻說是。他說,旅行或工作於世界各地,調整時差,感受時差的時候,轉換的,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時間,體內仍有一個極小的部分還是保留著原來的時間。
我問這是否像是兩個不同大小的齒輪咬合。他說也許,這麼多年來他已經搜集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齒輪,可以像個鐘錶匠一樣思考了。
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1963年生,路透社記者,1991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散文及小說作品十餘部,包括《三境邊界秘話》、《巴黎》、《長崎》、《日人之蝕》等。2010年小說《長崎》獲法蘭西學術院小說大獎。2022年春夏之交,菲耶以駐村計畫來台三個月,希望創作一本小說,以「故宮文物如何遷台」切入兩岸議題;另一本類紀行體,記錄每日在台所感所想所遇。
一個月前,我與菲耶、作東道的衛城出版總編惠菁曾有一次小聚。當時,剛隔離出來的他,一邊安慰我們正在攀高的確診數並不可怕,也一一告訴我們他的計畫。除了來台前就預告過的,參加今年在夏季舉行的書展與他的小說田野之外,短短兩個月中,他會去蘭嶼、台南與馬祖。
一個月後,菲耶當時說的每個行程全都依照計畫完成了。
菲耶在作品中的亞洲凝視,不是異國情調式的,而是普同人性化的。他在法語世界,未必是最多人閱讀的作家;但他與亞洲的機緣,卻讓他的文學,可以成為亞洲讀者的秀異經驗。
拿著時間:下一本書
菲耶的讀者應該不陌生他書寫異國,《長崎》的日本、《日人之蝕》的日本與北韓,或是尚未有中譯版的《亞歷山大·大衛-涅爾的腳步》(Dans les pas d’Alexandra David-Néel),描繪了一場雲南與西藏間的大旅行。彷彿歐-亞的距離,為他的書寫展開了一個無盡空間。
私下有關注他的台灣讀者,可能早早知道他計畫寫一本關於台灣的小說。問起準備如何時,他說:「已經開始寫了。」這並不是之前說的有關故宮文物的小說,而是一本非虛構的記述(récit)。從個人真實的體驗與記憶出發,書寫關於在亞洲各國,如日本、韓國、台灣、中國等地工作、旅遊、駐村的思考與印象。
這計劃在菲耶心中存在已久,一直以來,他都在移動間書寫,留下段片,以供未來串接。「這次在台灣,這段期間,這本書真正開始啟動了。」他停頓了一下,說畢竟剛開始,經驗與材料會怎樣被寫出來,在這階段,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麼小說呢?他目前所關注的,是故宮那些文物的「物的命運」。「題材方面,我想看的都去了。除了故宮外,也去了不同的博物館。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探索的階段。我有個方向,但我不急著抵達,更不急著知道答案。」
如同五月初那回會面,他說這個「最喜歡的階段」裡,總會想著各種可能,而每個可能又通向更多的未知。「有時,甚至會發現從來沒料想過的可能性。那又是更令人興奮的時候了。」他會想像,「這些物件,是如何躲過戰火,穿過各種被破壞的可能,跟著一個搖搖欲墜的政府,來到台灣的。」
但目前要怎麼處理素材與經驗,他仍不知道。但這正是他最喜歡的階段,他一點也不著急,像法文所說的「拿著時間」,意思是,只要有需要,花上多少時間都可以。
小說家:跨越邊界的旅行者
邊界永遠吸引人,也令人懼怕。邊界,是意義的定義(défini),弔詭在於,探索邊界,有時卻是意義的威脅。表面的意義像是個安全網,拒絕我們接觸或意識真相。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說:「敘事者就像是偷渡者,走私貨品穿過邊界。」
以這樣的觀點來看,菲耶確實是一位擅長說故事的人。這不只是將故事帶來我們眼前,別具意義的地方,而是就在這穿行本身。
菲耶是無比意識到邊界的小說家。在《長崎》,他講了一位失業的女子,如何躲藏在一位獨居男子家中櫥櫃的故事。在繁體中譯版的序言中,他說明以長崎這座城市為背景的理由:在日本被黑船打開國境之前,鎖國的兩個半世紀裡,只有長崎港灣的島裡能夠讓外國人駐足,是日本唯一與世界的接觸點。有許多的事物,譬如商品、人,甚至是信仰與文化,都在暗地裡交流,如同男人一個鮮少打開的櫥櫃,可以容納一個女人的身世。
或像《三境邊界秘話》,以諸個略有神秘色彩的故事,將人性隱藏的面向揭出。
已翻譯的作品中,或許《日人之蝕》野心最大。他深入處理北韓綁架日本人事件,他的虛構能力,在此展現出翻轉現實的威力。將當代世界最神秘的地帶,以最貼近個人的聲音展現出來。
邊界永遠吸引人,也令人懼怕。邊界,是意義的定義(défini),弔詭在於,探索邊界,有時卻是意義的威脅。表面的意義像是個安全網,拒絕我們接觸或意識真相。
菲耶在作品中的亞洲凝視,不是異國情調式的,而是普同人性化的。他在法語世界,未必是最多人閱讀的作家;但他與亞洲的緣分,以及機緣所在,在台灣有好的引介者與譯者,都讓他的文學,可以成為亞洲讀者的秀異經驗。
因此,我們更應期待,當他寫下台灣的故事,會給予我們如何的刺激。
與法國不同:多樣性的台灣
歷史感與故事有關,故事能讓人有歷史感,故事也是在歷史感中孕育的。「這樣的交通時間與移動距離,可以看見這麼多不同歷史、文化的多樣性,是很特別的。」
所以,這回他看見了什麼呢?
「多樣性的台灣。」菲耶說。
他坦言,對一位法國人來說,台灣非常的小,搭上交通工具,可以在相對短的時間跑遍。他隔離出來的第一個小旅行,是受邀到蘭嶼,與夏曼·藍波安交流。不僅是相處間的對話,他也跟著夏曼·藍波安上船,感受當地的文化與生活,理解他們與自然周遭環境的關係。到了台灣島外之島,以外島的角度,原住民的角度回看台灣,令菲耶感覺到了「轉換角度」的神秘經驗。
「轉換角度,有時比看見不同的東西還要重要。換句話說,轉化角度的時候才是真正看見了不同的東西。有時需要離開,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語言、文化、歷史,看不同的人。有些時候,則需要時間。」
怎樣的時間呢?譬如,在蘭嶼看著星空,進入忘了時間的時間。又或者是他到了台南的時候,下午無事,找了間咖啡廳消磨時間的時間。
咖啡廳?菲耶說:「是的。這是我到每個城市的習慣,要到了我有空,沒有任何安排與目的時。可以好好的坐在咖啡廳,完全自由的,感受自己在這個地方的時候。這時候才是我可以真正開始思考與感受一個地方,尤其可能是最本質的地方的時候。」
我問他知不知道愛倫坡的一篇小說,他說他知道那篇〈人群中的人〉,那個大病初癒後「對一切感到好奇的人」。菲耶也相當喜歡「漫遊者」(flâneur)的概念,有趣的是波特萊爾拋出這個概念的〈現代生活的畫家〉的中文翻譯,恰好是菲耶作品的翻譯陳太乙。菲耶除了表達對譯者的欣賞與感謝,也透露她正在著手菲耶另一部作品的翻譯。
他說,台南的時間是歷史的時間,每到一個地方,都是一個延伸相當遠的歷史。但重點也許不在於長短,而是歷史的豐富感。對他來說,歷史感與故事有關,故事能讓人有歷史感,故事也是在歷史感中孕育的。
然後,還有馬祖的戰地時間。他有些訝異,並難以想像那些歷史,而這些軍事要地的痕跡,對他來說還很年輕。意思是,擁有這些記憶的人,許多都還活著,並活在當地。是活著的記憶。他則以一個更外圍、更陌生,更偶然的姿態去認識。
菲耶說,雖然不盡相同,但是這些令他想到了第一次到沖繩的經驗。他在沖繩看見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文化與歷史,引起他相當多的想法,並花上許多的時間去了解。
「這樣的交通時間與移動距離,可以看見這麼多不同歷史、文化的多樣性,是很特別的。」
文化的差異,書寫的可能
這也是他的文學構想,就是在一種移動、換位間,在現實與想像間,在不斷的思索、觀察中,慢慢產生。
「相對於台灣,法國人雖然很自豪自己的歷史與文化,但沒有那麼多樣性。」
針對這點,我提出疑問。既然整個歐洲是如此的多樣性,而法國本身每個地域都有不同的傳統特色,怎麼會單一呢?
菲耶則說,以他的看法,在十九世紀前或許是的,法國曾經非常的多元。但後來在國家的力量與制度下,所有的一切都同化為「法國」。相對的,他在台灣看得到某種多元性的力量在。但他也承認,這也許是他來自西方的觀點,看到的面向並不相同。
談到這裡,恰好我幫菲耶點的荔枝磅蛋糕上桌,我順道解釋荔枝的淵源,以及法國的甜點師如何用荔枝、玫瑰、覆盆子製作出令人難以忘懷的口味。也一併聊了東方的香料與收藏品等,當初給予歐洲貴族們多大的遐想。
那麼相當豐富的東亞旅居經驗的菲耶眼中,是怎麼看待「東/西」這種被形塑已久的對立的?
對此,菲耶給了一個相當有趣的答案:
「我相信過去東西方的差異真的對歐洲人的心靈衝擊非常大。我的祖父是一名水手,他大約在二十世紀初造訪過東方,也到過日本。對當時的他來說那是充滿神秘與魅力的異國。今天我們當然有很明顯的語言差異,但都是在一種全面性的全球化、現代化的生活中。譬如智慧型手機與低頭看手機的人,這些都是普遍的現象了。差異當然還在,但很多的差異在表面上都已經丟失了,只有到比較深處的地方才能看出社會性的、文化性的根本差異。」
但或許,在差異的深處,又能找到普同性?
菲耶說是的,這也是他的文學構想,就是在一種移動、換位間,在現實與想像間,在不斷的思索、觀察中,慢慢產生。
我們都需要故事
「我們都需要故事,或許比任何的時代都需要。雖然現在的媒介與娛樂很多,不過背後的慾望都是一樣的。」
兩個多月的台北駐村,對菲耶來說是「剛剛好」。可以感受到短暫旅行所不能靜心體會的細節,他透露十一月時會再度來台。配合一個紀錄片的計畫之外,也是自己想再度造訪。上次造訪,是為了2019書展,這回等到了能夠駐村,恰好又是一次書展,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在初夏的書展。兩次相隔的不只是時間,還有改變世界的疫情。
不過,菲耶說,這回的台北書展,場地雖然看起來比較空曠,讀者的熱情卻沒有減少。對他而言還是相當美好書展經驗。
「在法國,作家不太會有機會跟他們的讀者交流,我指的是大約五十人以下,在一個可以清楚看見彼此的空間,可以好好說些事情,也能夠聽讀者提問的場合。尤其是巴黎,因為活動太多了,不太有類似的活動。」
這也是他自疫情以來,第一次能夠以作家的身份在書展與讀者碰面。
「我們都需要故事,或許比任何的時代都需要。雖然現在的媒介與娛樂很多,不過背後的慾望都是一樣的。」
但小說呢?
「一樣的。我們會有讀文字、小說的慾望的。」他肯定的說。
結束訪談後,我問他要去哪裡,他說散散步,用走的,在行走間尋找可行性。
如果在夏天,你看見一個法國作家,在街上走路或坐在咖啡廳發呆,他的腦中,可能正在孕育著下一個關於台灣的小說,如那些飄洋過海的文物,等待有人說出它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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