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週六週日,台北國際書展2022的人流終於密集了一些——比起6月2日星期四的開幕日,及也是工作日的書展第二天來說。因疫情停辦兩年,今年的台北國際書展為了躲避疫情,捨棄了以往的春節檔期,首次改在六月舉辦。
但改期仍不能令要過30週年生日的書展避開病毒擴散態勢,面對正在到來的疫情高峰,五月裡,書展是否如期舉辦曾成為一時間文化討論焦點,文化部終在5月13日宣布,經「與出版業、台北書展基金會討論後,確定今年書展將如期舉辦」;而在這一決定宣布稍後,即有超過三成的出版社決定退出書展。
記者在書展第一天「專業日」所見,掛有通行證的工作人員似乎多過一般觀眾不少,儘管人潮下午稍作回升,但仍頗為鬆散,有參展出版社表示,其實這種狀況已好過自己的本來預期。作為開展日焦點的文學活動,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透過視訊,與論壇提問人、作家李桐豪的舉辦連線講座,惜現場並未吸引到太多人潮,並未坐滿的場地不免讓人感到有點寂寥,但也正好應和了法蘭岑在視訊中分享的:「當你是一個讀者的時候,你可能會感覺到非常寂寞,但世界還有著上百萬個人跟你一樣還在閱讀。」
有趣的是,寂寥感在線上卻不存在,透過臉書觀看講座直播的聽眾同時多達70人,線上發問也十分踴躍。疫情兩年半,不少線下活動早已轉為線上,讀者也似乎越來越習慣各種線上閱讀活動與聚會。事實上,自2020年疫情以來,圖書出版業銷售業績持續低靡,兩年半裡,人們改變了生活習慣、購買習慣、閱讀習慣,新聞中不時聽到書店亮燈結業的消息,至到今年春季,台北這座城市更彷彿浸泡在沒完沒了的梅雨之中,獨立書店「有河」的店主詹正德曾告訴記者,這場持續不斷的梅雨宛如霜上結冰,讓他店裏本已受創的買氣幾乎降至冰點。
時代轉變,書展如期,線上抑或線下,台灣抑或國際,或許書展是我們窺探台灣出版業面對的挑戰與可能性的一次好契機。
為難與轉型
或許書展本身確實到了討論轉型的時候:與讀者溝通的媒介與工具越來越多樣化,越來越方便,線下活動對讀者是否還有吸引力?
自2015年台灣出版營收總額跌破200億新台幣(約53億港元,45億人民幣)的水平,台北國際書展逐漸成為台灣大小出版業者傾力投入的重要現場。來自香港的文學雜誌《字花》總編關天林,回憶起2019年他首次與一些香港獨立出版機構同來台灣參加台北書展所見到的盛況:「(台北書展)跟香港書展很不一樣,到處都有活動、很熱鬧。(我們)來到台灣,覺得文學好像沒那麼邊緣。」
而今年書展,關天林本來準備也要參加。稍早前三月,《字花》也受邀參與了較為獨立出版、獨立書店面向的「2022讀字公民書展」,而在六月之後也計劃與不同書店合作展開系列活動。他本打算將這些活動聯合起在書展的公開活動,把握時機,好好向台灣讀者推廣香港文學。但隨著疫情升溫,百般無奈下他還是選擇退展,「還是會怕萬一,如果有人(工作人員)確診了,(接下來)好幾天的展要怎麼辦?」
書展長達一週,對於許多規模不大的出版社而言,是一個相當吃重的人力需求,不少業者直言希望藉今年的時機,能和書展主辦方會同文化部,討論書展在舉辦形式及時間點上進行調整的可能。
新經典文化總編葉美瑤前兩年都有報名書展,但這兩年的書展不幸都因疫情發酵,直到最後一刻才宣布停辦,對小資本出版社而言,這種取消造成的損失太大。疫情兩年期間,許多書業活動轉為線上,新經典也投入Podcast節目。這種情況下,書展是否如過往般擁有毋庸置疑的重要性?她希望能夠進一步觀察。今年新經典便沒有報名申請實體展位,只是有兩場講座在書展舉辦並同時線上直播,也包括前述作家法蘭岑那一場。
或許書展本身確實到了討論轉型的時候:與讀者溝通的媒介與工具越來越多樣化,越來越方便,線下活動對讀者是否還有吸引力?衛城出版總編張惠菁也提到在疫情期間,自己越來越習慣面對視訊鏡頭,透過線上舉辦講座;但她仍認為實體書展有難以取代之處。今次書展衛城邀請了今年因駐村計劃來台的法國作家菲耶,與《聯合文學》總編王聰威對談,是這次書展少數來到現場的外國作家。
台北書展特殊角色
有別於北京書展專注於國際版權的交易,也有別於與辦在暑假的香港書展有著巨量人潮與買氣,台北書展同時肩負著三項功能:國際交流、專業素養與閱讀生活。
曾著有小說《長崎》、《日人之蝕》的作家菲耶,自2019參與台北書展而愛上台灣,今次來台也四處漫遊,獨自遠赴蘭嶼拜訪作家夏曼藍波安。講座中他被問到小說中常出現「邊境」,他說,邊界上「總是同時上演著希望與絕望,在台灣的邊境之外就是中國,台灣人按理很可能生活在恐懼中,但是卻沒有」。他認為「台灣的存在,是世界的一個希望的承諾」;並透露將以「故宮文物如何遷台」切入寫作。
張惠菁說,外國作者與台灣作者、讀者在書展內外產生的交流,更能加深國際與台灣之間的關係,若非因書展機緣,透過各國辦事處與政府的資源,對資本不大的出版社來說,基本上很難獨立去實現這樣的外國作者訪台計畫。
而1989年就入行書業的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向記者說明了台北國際書展的特殊角色:有別於北京書展專注於國際版權的交易,也有別於與辦在暑假的香港書展有著巨量人潮與買氣,台北書展同時肩負著三項功能:國際交流、專業素養與閱讀生活。他回憶說,曾任法國出版協會(BIEF)主席的Jean-Guy Boin對他講過:「雖然台灣市場看起來比較小,但是耕耘起來,有形無形的收穫毫不亞於中國。」Jean-Guy Boin認為台灣的出版市場值得深耕,所以BIEF始終是最支持台北書展活動的外國單位,連同今年,法國已經在台北書展擔當了四次的主題國。
受到台灣官方支持的台北國際書展,確也肩負著文化外交作用。書展每年都透過在台的各國辦事處策劃主題展覽,今年主題國法國館聚焦於普魯斯特誕辰百年,展出他的手稿,另有螺旋狀編年大事記參證。法國展佔地寬闊,以高大書架製造出空間層次,大方陳列各類書封與活潑的插畫選品,顯示法國美學氣度。
更有烏克蘭最大出版品銷售平台Yakaboo,受台灣文化部贊助到台灣參展,帶來烏克蘭本地出版品,其國際市場發展部主任Valentina Butenko在記者會上表示自己「幾個月前還跟家人躲在基輔的防空洞裡,當時除了對安危感到擔憂,更害怕的是烏克蘭人的身份認同從此被抹除!」
自由價值的交織與延伸
「我們不是以港人中心的想法在做這個事情,台灣本來就在文化、創意的出版上有很好的條件。」
書展內外,來自各方的動能也在嘗試跨越各種邊界。香港學者孔德維與沈旭暉在台灣開辦一八四一出版社,曾在中研院工作的總編孔德維說:「我們不是以港人中心的想法在做這個事情,台灣本來就在文化、創意的出版上有很好的條件。」他以紐約、倫敦這些做中國研究的國際重鎮為例,「台灣是一個自由的地方,理論上不同的人,應該都可以在這塊土地上發揮自己的作用。」
儘管一八四一出版社是以延續香港人身份認同為起點,面向海外中文讀者,但他更希望透過出版也能連結台灣在地讀者,這次出版社在書展舉辦兩本烏克蘭戰爭新書的發佈會,不少台灣人與在台離散港人都可能共鳴。
作為小出版社,春山出版的書籍是擺放在時報攤位上。其中也包括關於香港紀錄片的《時代革命電影訪談錄》。春山出版總編莊瑞琳,向記者提及這本書獲得了不少海外港人的訂單,而這好像也開啟了台灣出版接觸海外港人的可能性,但她認為香港議題的書籍「絕對不只是因為2019年一場運動而出,這不是偶然的,而是持續性的。我們跟幾位香港老師的合作,也會更像和本地學者的溝通,不是以面對外國作品的態度,也可以是本地的思考。」
對照台灣,一海之隔的香港正面臨言論空間愈發緊縮,紅線模糊不定。香港獨立出版社文化工房在今年的台北書展有獨立展位(另一有獨立展位的香港機構為香港文學館),也策劃數場台港作家交流活動,其負責人在香港接受訪問時表示,有人說,香港的言論自由還在,這是最好的時代,然而政府不一定需要動用新法例,他們用殖民時期留下的、還未廢除的法例,就可以行動。
據他介紹,今年的香港書展有出版社表示,需事前提交擬參展的產品項目,才可獲得參展資格;而到抽籤前的幾天,出版社才知道自己能參展否。而關於即將在今年七月舉辦的香港書展,數日前就曾傳出新聞,幾間曾出版過社會運動學術普及書籍的香港出版社,希望今年參加書展卻申請被拒,而香港貿發局並未交代原因。
「有些想法、言論,可能要再想清楚怎樣表達。」文化工房負責人說道。他們申請參加台北書展是在三年前,因疫情延後而至今屆,惟活動籌備當時港版國家安全法仍未實施,文化工房本打算為滯台的香港作品,做一次「回頭書」展覽,並打算帶香港特色花牌工藝和印章藝術來台,向台灣讀者推介香港文化。
三年後已是新法例施行的香港,做出版雖然沒有所謂的官方審查,但紅線模糊不定,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種狀況下,負責人介紹出版者不少都寧願政府能明說「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們以前可能有其他的想法,但是沒關係,現在,我們重新來過,前提是,你要說清楚規則,總不能讓事情發生了,才說這不許、那不行。」
香港看台灣
文化工房負責人隔海觀看下,認為雖然由於疫情部分出版社退展較為可惜,但能夠自由、不用擔心的創作,在他看來,「已經很完美了」。
其實早在2010年,文化工房得力於台灣出版界朋友協助,已開始參加台北書展,每屆都舉辦台港作家交流活動。今次因疫情受阻無法親身來台,文化工房便與在台經營獨立小書店「詩生活」的香港詩人陸穎魚合作,為歷年滯台的香港作家書籍促銷。當中也有絕版書,如《獨行莫戴帽》(2018)保存了香港詩人暨散文家淮遠的早年作品。對於今次書展狀況,文化工房負責人隔海觀看下,認為雖然由於疫情部分出版社退展較為可惜,但能夠自由、不用擔心的創作,在他看來,「已經很完美了」。只是對於自己來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參與台北書展了。
剛剛在台灣出版了《日常運動》(木馬文化,2022.6)香港小說家梁莉姿今次也有參加書展活動,她在書中以十篇小說描寫2019年香港青年狀態。而台北書展開展前一天,她才接到消息,香港書店的朋友告之這本書沒法進貨了:「《日常運動》原來還在代理商列明的訂購目錄上,書店訂單發出去,代理商卻說沒辦法進貨了,書店便得另想辦法。」
回想她剛開始創作《日常運動》時,人還在香港,只寫了前段,有香港出版社說好要出版這部書,但到了國安法實施,出版社也不敢出了,她的創作也受阻滯,書怎麼也寫不出來了,直到來台入東華大學華文所讀書,才在台慢慢將書寫完。她預計寫出香港三部曲,想到這裡卻對記者說,「不知道寫完之後自己還能不能回(香港)。」
另一方面,港人近兩年的大離散,會否給華語出版版圖帶來變動?衛城出版總編張惠菁認為,一直以來台灣書業就有一個比例不低的海外讀者潛在市場;而甫出版中國禁書作者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續篇》的時報總編胡金倫,卻未如此樂觀,他言明在兩岸自由行盛行的那些年,確實有不少來自中國大陸與香港的讀者來台購書,也有前來購買中簡版權的出版業者,但此情景現在已難見到,至於新馬地區的華文讀者則始終有限。他更反問記者:「現在還有沒有人在看書?」
出版市場真的很樂觀?
「現在才是(出版的)黃金年代」,因為怎麼做都很困難,更可以自由發揮。
究竟台灣出版與閱讀現狀如何?前不久的三月,中央社以2021年台灣「出版新書成長逾六成」為標題,引用國家圖書館產業報告樂觀宣布:2021年台灣的出版市場在疫情下回溫。然而,接受這次訪問的出版業者本身,卻對此大多無感,甚至不少總編輯都提醒記者,這些報告或許根本無法反映真實現況。
一方面,「新書出版成長逾六成」的依據是來自報告中110年(2021年)新書出版數57710種,但很大一部分是由於2021年1月29日開始實施的圖書銷售免徵營業稅,這項法令造成同一本書的電子書與紙本書有兩個ISBN碼,也有些舊書因要免稅才申請,這樣造成數字六成增長,其實並未反映新書出版真正數量。
另一方面這種市場樂觀,也來自Openbook公布的《2021各大書店通路與暢銷榜觀察》,顯示2021年台灣出版市值回到200億新台幣大關。且不論數據獲得的精確性,出版整體市值200億意味著怎樣的狀況?經營及關注獨立書店行業的詹正德對比台灣全聯超市一年上看1900億的營業額,告訴記者「我們這個行業好像跟社會上其他大部分的人,是沒有關係的。」
這景況對獨立出版界來說卻非新聞,逗點出版總編陳夏民,反倒展現熱情認為「現在才是(出版的)黃金年代」,因為怎麼做都很困難,更可以自由發揮。書展「公民書區」今年以便利商店為概念來設計,集結了五人以下的微型出版社、NGO團體與獨立書店,展場上發出冷光的保鮮展櫃令人難以錯過。
他說,聯盟組織也像是同業互助團體,來到書展總感覺振奮,可以遇到很多人,一方面可跟同行切磋,另一方面也感覺還是有很多人在乎這個行業;開展以來,都可以看到這些獨立出版人在講座前忙前忙後、搬書上架,從朝到晚。他說,這三天以來的業績都持續成長,雖然難與2019年高峰相提並論,但聯盟夥伴都補書補得很開心。
真實的魅力:線下與實體
和人群的相遇與對話,在實體世界裡,充滿了隨機性與不可預測,沒有人經歷的書展會和其他人一樣。
就在第一天法蘭岑講座的尾聲,法蘭岑講到:「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比小說更棒了,當你中斷閱讀一本書,再重新開始時,你會完全記得該怎麼接下去,因為從閱讀中所體驗到的世界,腦海中的畫面都是由你自己,從書頁上的字句所建構出來的,這不像漫畫或電視螢幕上的體驗,是由創作者幫你視覺化出來的,幫你決定你該怎麼想像那個世界,但當你再做一個小說的夢的時候,那一個完全由自己的心意去做的夢,是你獨一無二的夢。」
或許這也像是實體書展的魅力,從書店第二天下午開始,現場的魅力隨著大小場地中不間斷的講座逐漸展開,一度有些摩肩擦踵的情境:結帳櫃檯前抱書的讀者排起長龍;少年少女在會場一角,整理堆滿腳邊的書袋;白髮長者懷著敬意向青年作者提問⋯⋯和人群的相遇與對話,在實體世界裡,充滿了隨機性與不可預測,沒有人經歷的書展會和其他人一樣,而也似乎正像在疫情與科技影響的此刻,出版業的機會與命運:沒有什麼是肯定的。
當晚文化人李明璁策劃的re-open朗讀派對上,名人作家與演員接續以古老方式朗讀選文,其中烏克蘭出版人布坦,遠從基輔逃離戰火後去過倫敦、紐約,此刻來到台灣,他的參與牽繫起四海皆能共感的自由價值,他選讀來自偵察兵——亞歷山大.撒古拉所寫的「沒有時間死亡」,那也是精神世界在經歷種種改變的現實世界中一次又一次尋求答案的過程,而那也可能正好是當下書展、圖書出版、閱讀世界的狀態:
二次受傷後想走路真的很難,除了腿無法彎曲傷口也難癒合,但他終究邁開了腳步。
「我常走路。有時覺得能步行環遊世界。我喜歡這樣,這樣想感覺會容易些。」
他笑了
「我若遇上問題,會不斷繞圈直到找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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