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台灣人類學家胡台麗(1950-2022)於5月7日逝世,她曾擔任台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所長,亦是台灣重要的紀錄片導演,民族誌紀錄片先驅。我們邀請作家朱嘉漢撰文,述往與哀悼。
朱嘉漢:1983年生,作家。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等。
對於一個像我這樣,在公元兩千年左右就讀人類學這冷門科系的學生而言,胡台麗的身影,象徵的是人類學這門知識更為寬廣且平易近人的學科的出路。這些出路(是的,她告訴我們不只一條),不僅能親近更多的讀者、觀眾,且不犧牲掉人類學最可貴的特質。即,能在理解時,不化約、不刻板化他者。並時時維持著自省的態度,謙遜的尊重每個文化的獨特性。
若近幾年我們見證了眾多人文社會學科,在眾人的努力下,能以更親近的語言,更新穎的形式推廣這些需要經年累月消化的知識。那麼,我們回首,會發現胡台麗不但是個先行者,甚至很多的時候,是她一個人走出來的。
譬如正在撰寫博士論文時,將當時的田野筆記轉化成作品〈媳婦入門〉,竟獲得「第一屆」時報文學獎的小說佳作。人類學的田野經驗,與虛構小說的界線,居然被她一腳跨了出去。台灣文學數十年來時有爭辯的文類問題,當時她就以兼顧思辨與文學的文體,將學術、小說、散文、報導文學的界線抹除。更難能可貴在於,她並非有意挑戰界線,玩弄形式,僅僅以書寫本身,給台灣文學留下一個至今難以比擬的書寫。
尤其,對於像我這樣一個,選擇了人類學,卻同時希望走上文學的人來說,胡台麗代表的不僅是人類學跨足文學是可能的。而且因為學科的特性,顯得書寫者位置如此獨特。
當然,胡台麗最為人知的部分,仍是因為她是台灣民族誌紀錄片的先行者。尤其《穿越婆家村》,是台灣第一個在商業院線上影的紀錄片,至今是台灣電影史重要的一筆。
踏上人類學之路
「人類學讓我接觸到不一樣的世界。一切壓抑的,都因此解放出來。」
胡台麗原先就讀台大歷史系,原先從理組跨來文組的她,卻仍然對求知渴望。幸好那個年代大學修課規定並不嚴格,她整個大學時代幾乎都在人類學,並實際走訪田野。這種「在場」的、與人實際接觸的知識,令她深受吸引。
她在2020的訪談中自承,她原先的個性是內向的。但這內向源於漢人文化的根深蒂固,反倒在人類學的異文化接觸中,「打開經驗的跨度及差異」。在這個「前」人類學者的學習者階段,這門學科已經讓她看見與自己差異的人事物,也在不同的風景中看見不同的自己。
受訪時,她說:「人類學讓我接觸到不一樣的世界。一切壓抑的,都因此解放出來。人類學能讓我看到,去了解並解釋我這些不滿的原因,讓這個人的不滿,變成一個可以探究的問題。個人的不滿,也在這探索的過程裡面,慢慢跟你對話。對我來說,人類學就是沒有固定答案也沒有固定方式解決問題的學科。是在一個不斷追尋答案的過程,可是每一個階段都會有某種程度上的滿足。這種知識是踏踏實實靠自己獲得的。」
也許就是這門知識允諾她不受框架所限,允諾她探索,如今看來,她所踏上的開創之路的種種意外,其實也就沒有那麼意外。因為人類學的發現,往往就在各種意外中乍現,而這些意外,在許多時候,僅僅是因為視野受到傳統框架的限制的緣故。人類學偏偏就是一個針對文化框架研究的學科,研究他者的文化框架,也反思自身的偏見與盲點。
與民族誌紀錄片的相遇
在美國紐約市立大學(CUNY)攻讀博士的時候,命定的時刻來臨。她在學校地下室的放映廳,觀賞到了傳奇的紀錄電影,羅伯·佛萊厄提(Robert Flaherty)的《北方納奴克》(Nanook of the North)。這給予她極大的震撼,畢竟在此之前,人類學雖然給了她許多的刺激,但主要習慣的形式仍是民族誌書寫與論文。這回的經驗在她心中埋下了種子。
或許時代也很重要,她就讀的年代,剛好見證了紐約的知名女性人類學家米德(Margaret Mead)如何推動了民族誌電影,並創立了「瑪格麗特·米德電影節」(Margaret Mead Film Festival)。讓她感覺這件事是可以做的。
儘管如此,文字與理論專業,要跨足到影像仍是一種挑戰。在撰寫博士論文之時,她開始大量看電影,並在紐約大學報名了給成人的電影課程。
這正是人類學最初的探險精神,拿著筆記本,隻身進入無人知曉之境,並帶回了故事給我們。正是因為前無古人,更應當去做。
文學:意外的插曲
對於文學界來說,胡台麗像是個珍貴與短瞬的禮物,流星般閃瞬在文壇裡。畢竟長期而言,她的主力並不在文學,而是在學術、民族誌電影、紀錄片策展人等身份上。
她認為自己並不刻意寫小說,只是基於一種嘗試,沒想到竟得了獎。〈媳婦入門〉原來是投至報導文學獎,卻被認為是小說,甚至還得了獎。
就像她被電影吸引一樣,人類學知識跨出論文,是胡台麗相當喜歡嘗試的事。
她出版的《媳婦入門》,除了收錄〈媳婦入門〉,還有〈困境〉與〈吳鳳之死〉。〈吳鳳之死〉,是第一篇披露吳鳳事件官方版本與地方記憶差異的文本。
她後來的文學創作,則偏向散文(《燃燒憂鬱》)與報導文學(《性與死》)。散文集《燃燒憂鬱》裡,悼念大學時代人類學系學長王志明,這位早逝的人類學家正是李維史陀經典作品《憂鬱的熱帶》的中文譯者。她印象裡,王志明像是梵谷一般充滿熱情之人。
紀錄片導演之路
於是,胡台麗就用這台只能拍攝二十三秒的古董攝影機,拍攝了臺灣第一部彩色擬同步的有聲民族誌紀錄片 《神祖之靈歸來》,也是第一部當地收音,讓田野的聲音真正出現的人類學紀錄片。在此之前,台灣的人類學相關影像,大多是官方宣傳觀點。
胡台麗似乎是有想法必然會去實踐之人,只要條件成熟,就不會瞻前顧後。只要一個單純強烈的動機,她就會跨過令人躊躇不已的限制,勇敢做前人未做之事。
她取得學位回台,並不只是與其他歸國學人一樣,專心在學術界站穩腳步。她對紀錄片充滿熱情,在毫無資源的情況下,一頭栽了進去。
某方面來說,這正是人類學最初的探險精神,拿著筆記本,隻身進入無人知曉之境,並帶回了故事給我們。正是因為前無古人,更應當去做。
民族誌紀錄片的計畫,在當年太過大膽,她找不到人投資,首先光是設備都是問題。畢竟拍片本身就是花錢的事。在因緣巧合之下,她得知民族所裡就有一台台越戰時期美國戰地記者使用過的、並贈與台灣的攝影機。這台1920出產的,還要以發條發動的Bell & Howell攝影機,這恰好也是《北方納努克》所使用的設備。
於是,胡台麗就用這台只能拍攝二十三秒的古董攝影機,拍攝了臺灣第一部彩色擬同步的有聲民族誌紀錄片 《神祖之靈歸來》,也是第一部當地收音,讓田野的聲音真正出現的人類學紀錄片。在此之前,台灣的人類學相關影像,大多是官方宣傳觀點。
當時的剪輯師,也是日後獲得金馬獎最佳剪輯師的錢孝貞,在影片完成後帶去美國。沒想到報名了「瑪格麗特·米德電影節」(Margaret Mead Film Festival)意外獲選,成了台灣第一支參與國際影展的人類學紀錄片。
回顧胡台麗的民族誌紀錄片,如同回顧黃金時代的台灣電影史。
她說,即使研究那麼久,還是有許多美麗是無可言喻的。有一回,當她田野中問起美麗的鼻笛聲是什麼,他們說:『鼻笛聲就是哭聲。」
《神祖之靈歸來》,打動了名攝影師張照堂,他自願擔任下部片的攝影。於是,《矮人祭之歌》,不僅有張照堂的攝影,更因為設備的支援,拍攝了長達一個鐘頭的台灣第一部同步錄音的民族誌紀錄片。
當然,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她重新回到博士論文研究的,也是《媳婦入門》的田野所拍攝的《穿越婆家村》。這部片留下了農村在土地徵收、都市化的變遷下的生活與文化的重大轉變的軌跡,也是台灣社會發展過程中的某個重要縮影。這部片在中影的幫助下上了院線商業片,也觸及了許多未曾接受人類學觀點的觀眾(這也是我在進入這學科前,唯一的接觸)。
這些長久的追尋,是胡台麗關於「我是誰」的漫長思索與回應,這也是所有台灣人,不論任何族群都會遇上的問題。她的《石頭記》,紀錄了榮民。這源自於胡台麗在台東田野中,偶然遇見台灣第一部由陳耀圻所導演的現代意義的紀錄片《劉必稼》的主角本人。經過了數十年,胡台麗重新追尋老兵的生命軌跡。她見證新的榮民村落,將之與玫瑰石的意象結合。玫瑰石有許多的雜質,在板塊的擠壓下而變得無比美麗。
另外,她也將多年研究的排灣族文化,透過《愛戀排灣笛》,記錄起排灣族的美麗哀傷。她說,即使研究那麼久,還是有許多美麗是無可言喻的。有一回,當她田野中問起美麗的鼻笛聲是什麼,他們說:『鼻笛聲就是哭聲。」這回答讓她感到非常的美。於是除了〈笛的哀思〉文章闡述外,也以紀錄片將獨特的聲音記錄下來。
胡台麗的永恆遺產
人類學家要跨越的,永遠還有「我們」。人類學者要深入的人群,總是有「我們」,將遠方的、難以理解的他者,不再是獵奇的、標本式的,而是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有「他者們」的「我們」,才會是健康的。
我們可以說,胡台麗試圖在文字外,以影像與聲音進行書寫。以影片保留了我們感受的空間。人類學確實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純粹抽象智識的活動,人類學者的肉身很重要。但有時我們需要提醒自己,人類學者研究的是人,知識的內容傳遞的對象也是人。人類學家走進田野,而胡台麗試圖將田野帶到我們面前。不僅文學、民族誌紀錄片,她也是民族誌影展推動者,參與了原舞者。她以各種形式,保留了人類學的嚴肅性,卻使之更加地吸引人。
人類學其實是一門又遠又近的學科。某方面而言,人類學有著悠久的理論傳統,觸及的範圍廣且深,而經典的民族誌皆在遠方,在過去。然而,文化的差異無所不在,只要夠清醒自省,隨地皆是田野。
胡台麗的活力與勇敢,讓我們重新知曉,人類學者的工作,不僅是進入田野、理解異文化,並生產成知識。人類學家要跨越的,永遠還有「我們」。人類學者要深入的人群,總是有「我們」,將遠方的、難以理解的他者,不再是獵奇的、標本式的,而是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有「他者們」的「我們」,才會是健康的。
胡台麗老師的驟逝令人不捨。儘管如此,讓許多人對人類學感興趣、甚至踏上這條路的她,影響力將持續著,鼓舞我們去認識他者,並追尋自我。同時,我們也可以走出框架,因為走出去本來就是人類學家的任務。
看完好向往这样有想做就做的执着,并且真的能坚持和获得乐趣的学者,感谢分享。
活力,勇敢和热情,令人感动的文章。不知道这些纪录片能在哪里看到吗?
似乎不夠深入。
看完文章後,對 胡台麗的印象仍然好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