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誰的生命?拿掉誰的選擇?限制誰的自由?三位美國女性的墮胎經歷

「要他當孩子的父親當然不可能,而要我當母親,對孩子也絕對不公平。第二天早上,我打了個電話,預約終止懷孕。 」

【編者按】今年5月2日,美國最高法院私下表決推翻「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的法官意見草稿外流,美國社會大為震驚。自羅案成為美國墮胎權里程碑案例的1973年起,墮胎,以至女性的身體本身,就是保守派和自由派互相角力的戰場。近年全球威權保守主義再度崛起,墮胎這個本來就高度政治化﹑黨派化(partisan)的議題,再度成為了保守派「美國敘事」的核心。自2013年起,多個「紅州」都意圖通過「心跳法案」(heartbeat bill),即如果胚胎已有心跳或脈搏,終止懷孕就是違法,有些州的「心跳法案」甚至沒有豁免因姦成孕或亂倫懷孕。此前許多這些「心跳法案」因違反羅案被判違憲,但羅案一旦被推翻,全美有多達26個州很可能即時推動墮胎入罪化。

《端傳媒》走訪了三位美國的普通女性,讓她們訴說自己的墮胎經歷。在那些關乎法律﹑醫學道德﹑宗教﹑還有哲學社會學的宏大敘事以外,還有常常始於浴室地板和一支驗孕棒的那種「我發覺自己懷孕了,然後……」的故事,而那個可能才是真正重要的故事。

Amanda (29歲,社會學碩士研究生,居於美國喬治亞州)

在我唸的公立高中,未婚懷孕是很常見的事。我還不到18歲,就替幾個好朋友辦過產前派對(baby shower)了。

我在喬治亞州北部的勞倫斯維爾(Lawrenceville)成長,喬治亞州最大的拉美裔社群就在我們這裏。我在波多黎各出生,兩歲的時候隨父母來美。我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她們來美國的時候年紀比較大,英文沒有學得非常好,很早就放棄了讀書。我最小的姐姐Bella十六歲就懷孕離家了,現在她三十六歲,最大的孩子已經在上大學,小的也差不多要中學畢業。

我是家裏第一個上大學的人。自小讀書成績還不錯,父母也寄望我不要像姐姐們一樣,太早結婚生孩子。姐姐們的處境我也看得到。十六歲有了第一個孩子後,Bella有努力過想要完成高中課程,拿張畢業證書。但孩子小,需要照顧,而她家的男人完全不覺得自己有照顧的責任和義務。學校老師來過家訪,甚至跟她的丈夫也坐下來談過,希望他分擔家務,支持Bella完成高中。她老公在人前唯唯諾諾,人後還是那副「孩子就該女人照顧」的大男人嘴臉。

最後Bella沒有完成高中課程。現在孩子大了,她老是說想拿張GED證書(註:高中文憑同等學歷),但放下了書本十幾年,也不容易。沒有學歷,她能做的工作不多,人也很沒自信。

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會走上同一條路,應該說--我時常告誡自己不要走上同一條路,但21歲那年,我意外懷孕了。

那年我大學差不多要畢業,正期待著找一份正職工作,可以脫離早晚瘋狂兼職儲學費的生活。那時我也有交男友,一些比較認真,一些是打發時間的,比較隨便﹑短暫的關係。讓我懷孕的那個男生,我才跟他交往了兩﹑三個星期左右,而且已經沒有再見面。

整個交往期間,我們幾乎每一次進行性行為,都沒有用安全套。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當時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有安全套這種事情,不是不知道我應該要求對方安全套。我有時也會儲備安全套,但只是偶爾會用上。在喬治亞州,我們小時候所謂的性教育就是禁慾(abstinence)教育--他們不會教你如何安全地發生性行為,只會叮囑你千萬不要發生性行為。中學性教育課上,男生會看一大堆生了性病的,爛到血肉模糊的生殖器圖片。女生就聽一些少女未婚懷孕毀一生的悲慘故事。沒有人會談安全套的用法,或談為甚麼體外射精或「安全期」不是有效的避孕法。

先別說這種敘事有多保守,有多鼓勵性別刻板印象了,重點是禁慾教育完全沒用。在像喬治亞這麼保守的深紅州,青少年懷孕(teen pregnancy)問題比很多有進步性教育的州更嚴重。禁慾教育沒有解決社會問題,堅持這樣「教育」青少年,是出於純粹的政治動機。

我發現自己懷孕後,驚慌了大概五分鐘,講了一連串髒話。之後我立刻上網google一大堆關於終止懷孕手術的資料。這是我解決人生絕大部份問題的方式--只要獲得大量資訊,我就會感覺安全。

那時我就想到,Bella十六歲懷孕時,知不知道她其實有別的選擇?我那些挺著大肚子在高中上課的同學,她們有沒有這樣的知識?她們知道應該(以及「可以」)要求男生用避孕套嗎?她們知道在胚胎足十周前,她們還能夠合法墮胎嗎?英文不夠好,學歷低,也沒有美國本土朋友的Bella,知道應該在哪裏做墮胎手術嗎?

我有了計劃。我估計自己懷孕應該不過七周左右,應該能安全﹑合法地進行手術。我第二天一早就打去Planned Parenthood(註:美國家庭計劃協會,美國最大的合法墮胎機構)預約了檢查。從我極其詳細的google研究中,我發現有些反墮胎的宗教狂熱人士開了些看起來像生育診所的「健康中心」。這些中心不會幫你解決實際問題,只會給你和你肚子裏的胚胎--他們堅稱是「嬰兒」--祈禱,用道德譴責和各種手段,讓誤墮陷阱的女性被拖到進行不了手術,被逼生下來。所以為保安全,我決定只會去Planned Parenthood,如果喬治亞州的Planned Parenthood預約不了,就去隔壁的州。

2021年12月1日,美國華盛頓舉行的密西西比州墮胎權案件前,一名反墮胎示威者在最高法院大樓外手持一個嬰兒娃娃。
2021年12月1日,美國華盛頓舉行的密西西比州墮胎權案件前,一名反墮胎示威者在最高法院大樓外手持一個嬰兒娃娃。

兩天後,因為我自己沒有車,相熟的同學載我去Planned Parenthood的預約(幸運地,最近的Planned Parenthood距離我家只要一個小時的車程)。一如我google到的,外面有些反墮胎示威者,舉著「abortion is murder」(墮胎即謀殺)﹑「baby, NOT fetus」(是嬰兒,不是胚胎)的橫幅。有些橫幅畫了懷孕女性舉刀刺向自己的肚子,血花四濺的畫面。有些圖像描繪墮胎女性在地獄被火燒。同學駕著車繞了幾圈,想替我找比較隱蔽的通路進診所,但最後我還是要從正門進去。那群人目送我拉門走進診所,向我大叫:「不要殺掉孩子!」「罪人!罪人!」

在診所裏,我驗了血﹑量了血壓,照了超聲波。護士跟我做問卷,問我是不是自願進行終止懷孕手術,身體狀況等等。跟我的估計差不多,我懷孕不過七周左右,可以利用墮胎丸安全終止懷孕。墮胎丸有兩顆。護士跟我耐心解釋說,第一顆藥是美服培酮(Mifepristone),會停止胚胎發育;第二顆是米索前列醇(Misoprostol),會令子宮收縮,導致流產。她說,吃下第二顆之後的幾個小時內,我會經歷流產一樣的情況:子宮痙孿,陰道流出大量鮮血﹑血塊和其他組織。

我打了一個寒顫。「流出大量血塊」的畫面叫我有點害怕,但整個墮胎過程中,我沒有一絲猶豫:我知道我不要像Bella一樣的人生。我希望有權選擇自己要過怎麼樣的人生。

最後,終止懷孕的過程比我想像中要平靜和舒適。也許是我當時很年輕,身體還不錯,康復得很快。

但我在過程中想到的問題卻纏繞不去。Bella懷孕時,我只有九歲,不知道如何幫助她,也不完全能理解她的處境。現在我能夠理解了,對於拉美裔社群中的青少年懷孕問題有了很多新的體會。

在美國,過半數拉丁裔女性在20歲前就會懷孕最少一次。很多人沒能獲得高中﹑遑論大學學歷。以禁慾為目標的性教育﹑跨代貧窮﹑學歷與知識不足﹑社群缺乏完善的支援設施,全部都是令這種情況長期得不到改善的原因。拉美裔社群的保守觀念又是另一個主因。很多拉美移民家庭的家長認為,十幾歲就生孩子總比吃避孕藥好,因為進行性行為卻同時避孕是一種罪惡。

我慶幸自己知道我有選擇,也知道我是少數的,幸運的一群。我希望像Bella這樣的拉美裔年輕女性也有選擇。於是我成為了National Latina Institute for Reproductive Justice(全國拉美裔女性生育正義組織)的長期義工。而這個問題,也成為了我在社會學研究院問的問題。我走訪了自己社區內的,十幾歲就懷孕的女生,紀錄她們的故事--她們不只是一堆數字,她們也有許多難以啟齒的無奈,有自己的理想,想做的事情,想達成的願望。給她們知識﹑學歷﹑自信心,她們也可以重奪人生的控制權。

Sarah (34歲,市場推廣人員,居於美國奧克拉荷馬州)

在最高法院正在商議推翻Roe v. Wade的時候,我們州的共和黨州長史蒂特(Kevin Stitt)在5月3日緊急通過了一條「奧克拉荷馬心跳法案」(Oklahoma Heartbeat Act)。他在推特上說:「我希望奧克拉荷馬成為美國最尊重生命的州。我代表的是全州400萬居民,他們絕大多數希望保護胎兒。」

我在奧克拉荷馬州州府奧克拉荷馬城(Oklahoma City)出生,十七歲那年去了新墨西哥州上大學,畢業後留在阿布奎基(Albuquerque)工作。但父親在我二十五歲時過世,為了現在獨居的母親,我和丈夫又搬回來奧克拉荷馬城,在這裏買了房子。

我當然不喜歡深紅州(deep red state)的政治環境,但政治是一件事--奧克拉荷馬州還是我的家。在這裏,我和丈夫可以跟我的高中同學時常聚會,在COVID-19疫情之前,我們每隔一﹑兩個月就在我家後園搞燒烤派對。南方人的確比較好客熱情,「southern hospitality」不是只是嘴上說說的。況且奧克拉荷馬城是自由派領地,你去市中心問問看,咒罵史蒂特的肯定比贊同他的多。

我知道保守派一直想動Roe v. Wade,那不正是特朗普的政治任務嗎?但看著這群人把美國搞成這個樣子,我還是很震驚。看到手機上的即時新聞,氣憤得心跳一直沒法慢下來的那種震驚。

除了因為我自己的政治信念,還因為在2017年,終止懷孕手術救了我一命。

我和丈夫大學畢業沒多久就結了婚。他有一半拉美血統,兄弟姊妹和親戚的小孩很多,小時候都玩在一起,感情非常好。他總是渴望有個像他原生家庭那樣的大家庭,每天熱熱鬧鬧。而我也喜歡小孩,理想中將來我們是要有兩個孩子的。

這些年來我們換了幾次工作,搬了幾次家,到了經濟終於開始穩定,又有了自己的房子的時候,我懷孕了。我告訴丈夫的時候,不誇張--他真的感動得眼眶泛淚,興奮得臉都漲紅了。

但我自己感覺非常不對勁。兩個星期前,我開始有些不尋常的身體情況。有次右腳突然在半夜開始抽筋,非常痛而且整條腿完全彎不起來。丈夫被我驚醒,醒來替我按摩肌肉,慢慢才緩了過來。而且我上一次經期居然持續了近三個星期,即是我不間斷地,整整流了三個星期的血。我是在這種情況下才去驗孕的。

所以我告訴丈夫:「你還是先不要太高興。」我也讓他暫時不要告訴我媽媽,還有他的父母。

沒過了一個星期,一天晚飯過後,大概夜晚九﹑十點的時候,我突然全身嚴重抽搐。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從飯桌的椅子硬生生的跌倒在地上,右邊臉重重著地。

我沒空感受那一下重擊造成的身體傷害,因為我被一種更大的恐怖感支配著。不是有那種「瀕死經驗」的說法嗎?我沒有看到自己的一生畫面在我眼前飛過,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是甚麼意思。「死」就是自主權的喪失,你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軀體,你只能任人魚肉,你任何一部份都不再是你的。

我用盡全身氣力大叫,不能自控地嚎哭起來。丈夫從廚房衝出來,立刻打911叫了救護車。

在救護車上,我模糊地,隱約地認知到自己應該就要死了,臨走想跟丈夫道別,讓他好好照顧自己,替我照顧母親。但我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我的大腦似乎找不到嘴唇的位置。有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到七﹑八分鐘的車程中,我清醒了幾次,又昏迷了幾次。後來我才知道,我在車上有休克跡象,血壓直線下降,整張臉沒有一絲血色,冷汗浸濕了衣服。

2022年3月14日,美國阿拉巴馬州伯明翰,一名醫生替女士進行人工流產,而護士則協助超聲檢查。
2022年3月14日,美國阿拉巴馬州伯明翰,一名醫生替女士進行人工流產,而護士則協助超聲檢查。

到了醫院急症室,我在擔架床上,被推進去一間又一間白色的房間,做了一堆測試,包括超聲波。結果很快出來了:胎兒長在我的輸卵管處,沒有長在子宮裏頭。換句話說,我是宮外孕。

當時我已經懷孕近九周,胚胎長得太大,輸卵管已經被撐到爆裂。我之前持續了三周的,不是月經,而是腹腔受壓迫滲的血。即是說,因為這個胚胎,我整個肚子都是血水,這也是導致我抽搐的原因。

很多時候這種宮外孕會自行流產,孕婦甚至不會察覺自己懷孕過。但我的胚胎留下來了。

因為我有嚴重內出血,醫生建議我一定要做手術終止懷孕。我哭著問,有沒有別的辦法,能留下這個胎兒的辦法?醫生說,不可能--他們無法將胎兒移植到子宮,而把它留在原位的話,我會有性命危險。這時丈夫問了一個半清醒的我想不到的問題:「做了終止懷孕手術,我們會犯法嗎?」

奧克拉荷馬州的墮胎法一直在收緊。2017年,整個州,有四百萬人口的州,只剩了三間Planned Parenthood診所(註:在1982年,奧克拉荷馬州有十八家Planned Parenthood診所)。共和黨多次在州議會提上各種針對墮胎診所和女性的法案,史蒂特的「奧克拉荷馬心跳法案」,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提上過議程,只是幸好沒有通過。

醫生跟我們保證:她會證明我是因有性命危險才進行的手術,而我的情況也不容許我們擔心甚麼法律問題了。於是我簽了同意書。在被推進手術室前,丈夫摸著我的頭,向我保證一切都會好,我會健康地出院,而我們將來還是可能有小孩的。

從手術中醒來之後,我沒有了肚子裏的胚胎,也沒有了左邊的輸卵管。醫生說,手術過程中我仍流血不止,他們把手術台向我上身的方向傾斜,減慢失血速度。我那些瀕死的感覺不是幻想。而整個康復過程也非常痛苦--宮外孕,以至懷孕本身,帶給女性身體的傷害和壓力,不是那些無知的男性政客能夠想像和理解的。

後來我發覺自己的家族有過宮外孕歷史,所以我的情況,大機率是遺傳的。第二次懷孕的時候,我們非常小心翼翼,產檢也做得非常勤勞。我們的小女孩在2019年順利出生。我當然也有想過,不知道當初懷上的小孩,是男生還是女生,會長甚麼模樣?但我完全不後悔做了終止懷孕手術。沒有那次的手術,我的丈夫會成為鰥夫,我的母親會失去她唯一的孩子。每次有懷疑的時候,只要想到母親,我就知道終止懷孕是唯一的,正確的選擇。

所以我想說--你一定要寫下來--那些說自己「pro-life」的人,才是真正的不尊重生命。

Jennie (22歲,大學生,居於美國中西部)

2018年2月15日,我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我18歲。

那年我在中西部某家「公立長春藤」大學剛上二年級,決定好了主修--「pre-law」,即是說我最終目標是畢業後上法律學院,最終當上律師。這當然不是一個正式的主修科目,「pre-law」算是在表達自己的志向,實際上我修了很多歷史學﹑社會學﹑還有政治學的課。

我也是學校步操樂團的小號手,在學校足球隊有比賽,或是大型巡遊的時候都會見到我的身影。大學一年級,我跟很多人一樣,在各種活動﹑交友和學業之間忙不過來。

必須承認,高中時我對大學生活最大的幻想,就是每周末的派對。在我們這裏,冬天下的雪剷到路邊能堆到一個人那麼高,一﹑二月的氣溫長期在零下十度,甚至二十度以下,但一到周五,同宿舍的人肯定要約出去「pub crawl」--即是通宵狂歡,一夜之間去遍大學路上的酒吧。我們這座大學城人口不到二十萬,跟龐大的大學系統有關係的人佔了最少一半,是一座很年輕,很有活力的城市。周五和周六晚上,尤其是有球賽的時候,要擠進隨便一家大學路的酒吧都不容易。

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college life。那一年,我離開了父母的家,跟另外三個同齡的女生在學校附近分租了一個房子,過起了獨立生活。我交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興趣,理想和目標。

我對自己的將來有很大期許。要考上這裏並不容易,我還記得自高中第一年我就盤算著,自己要多修幾個AP課程(大學先修課程),要怎樣提高自己的GPA,因為我想要考進這家大學--因為我值得有美好的將來。

但在發現自己懷孕的那一天,我突然覺得,我想像的一切可能都不會成真。

拿著兩條線的驗孕棒,在浴室地板呆坐一會後,我發了個訊息給男友:「我懷孕了。」他在十五分鐘後看到訊息,但沒有回覆。軟件顯示他那天晚上沒有再上線。

第二天我沒有去上課,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回家,跟媽媽坦承懷孕 。

媽媽很年輕就有了孩子,她和父親是高中同學,在唸大學的時候發現有了我。她最後沒有準時把大學唸完。但她後來有回到校園補修學分,在我小學的時候,我去了媽媽的大學畢業禮。

所以我很幸運,媽媽知道了,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那你要生下來,還是不要?我會支持你的任何決定,但我不能幫你決定。」

那天下午,媽媽給我安排做了血液測試,發現我已經懷孕七至八周。九周之後,我就不能選擇用墮胎丸來終止懷孕。即是說我必須快點回答「要還是不要」的問題。

我沒有宗教信仰,從小到大上的公立學校,學校也沒有宗教教育。在中西部的鄉郊地帶,人們不一定上教堂,也不一定老是把聖經或「神」掛在嘴邊,但不代表宗教的那種保守壓迫氛圍不存在。

這裏的人能容忍那些愚昧的高中男生做納粹手勢拍照,也覺得他們掛著邦聯旗(註:內戰時期美國南方蓄奴州聯盟的旗幟)到處遊行叫囂不是問題。外人來指指點點的話,他們會說「boys will be boys」,男生離經叛道是正常的事,有甚麼大不了呢?但他們同時會說「墮胎就是罪惡」,「墮胎就是殺人」。在任何地方,女性的自由都是被限制的,有條件的。在我成長的,保守的中西部鄉郊,雖然很少人會將極端的厭女語言宣之於口,很多人的行為卻是顯而易見地虛偽﹑厭女。

2022年5月9日,示威者在北弗吉尼亞州最高法院法官塞缪爾·阿利托(Samuel Alito)的住所外集會,抗議他將推翻羅伊訴韋德案(Roe v. Wade)的意見草案。
2022年5月9日,示威者在北弗吉尼亞州最高法院法官塞缪爾·阿利托(Samuel Alito)的住所外集會,抗議他將推翻羅伊訴韋德案(Roe v. Wade)的意見草案。

但只有十八歲的我心裏,那些「墮胎就是殺人」的想法縈繞不去。與其說我是「傾向終止懷孕」,倒不如說,那天我只是很希望自己在做惡夢,醒來之後會發現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很怕自己墮胎後會後悔,害怕自己真的是殺人兇手,害怕墮胎會成為我一輩子的陰霾。診所護士讓我先回家考慮二十四小時,再打電話告訴他們決定。我同意了。

當天晚上,在我發出大概百多封有去無回的訊息後,男友終於回覆,沒有問我身體狀況,心情或去向,劈頭就說了一句:「快去Planned Parenthood。」

我壓抑了許久的怒火即時湧上來,回了一句:「如果我決定生下來呢?」

他一改之前已讀不回一整天的態度,幾分鐘內就發了一大串:「你生下來,誰養?」「我父母可不會給我養孩子。」「你要明白我不會跟你結婚。」「我們都那麼年輕,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就算是你自己要養,你也要考慮我的感受,我絕對不要這個孩子。」

那是我的震撼教育。我太震驚了:我怎麼會喜歡過,甚至愛過這樣的一個人?他並不關心我,不關心我的健康,更不關心我的將來。懷孕的我在他眼中是一個包袱,要快點甩手的包袱。

雖然說感謝他有點奇怪,但是卻是他令我理解到,自己完全沒有準備好當母親。年齡不是唯一的問題。我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察覺到,自己跟男友的關係一直不對等,甚至是toxic(有毒的)。跟他一起這一年,我自我價值愈來愈低落,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他身邊的其他女孩漂亮,不夠善解人意。而我本來並不是這樣的,我是一個凡事有規劃,對自己將來很多想法的女生。

要他當孩子的父親當然不可能,而要我當母親,對孩子也絕對不公平。第二天早上,我打了個電話去Planned Parenthood,預約終止懷孕。

最初的一﹑兩年,我一直恥於向別人提起這件事。雖然我知道這種經歷並不罕見,一些和我同齡的女生也有墮胎的經驗,而那不代表墮胎就從此定義了她們,她們仍然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有著眾多不同的身分和位置。我們以後還是很可能成為母親,墮胎不過一個生活方式的選擇。所以我後來開始大膽一些,嘗試分享自己的經歷,發覺很多人會有共鳴。從不斷的分享中,我感受到女性主義講的「賦權」(empowerment)是甚麼意思。

我不知道這件事,將來還會怎樣影響我的人生,但我不會再讓它定義我自己了。

(尊重受訪者意願,Amanda﹑Sarah和Jennie均為化名)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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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綠藏 首先性行為是兩個人的事,懷孕卻只有女性一人承受,與其譴責這個女生,不如教育男生不要不能負責還硬要放進去,與其呼籲墮胎違法,不如教育男生不要隨便射精。先進性教育不能禁止性行為的發生,但至少可以保護女性:“知道怎麼正確避孕和預防性病”、“知道自己有資格要求男性戴套,而不是寄望於上帝”。

  2. @holo哟
    非法的是行為,不是懷孕的人的身份,所以不分女性或跨男,一樣不能這樣做。並,誇性別不是像你想得那麼兒戲的事情。

  3. Amanda说“重點是禁慾教育完全沒用”,但是从她身上,也看不出先进性教育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还照样发生了。

  4. 好多人只看到東西岸的自由開放,卻並不了解美國中南部地區/福音派地區的宗教保守勢力之大,對女性的約束之重。而那些俗稱黃川粉的中港台保守派支持者,多數居住在東西岸甚至不居住在美加,卻一股腦支持GOP推翻Roe v.Wade, 是為政治立場抹煞了同理心,太盲目。

  5. 看得好震撼,谢谢端

  6. 可能这也是美国,有我的同温层,也有匪夷所思的文化氛围。

  7. 三位女性的经历都好震撼,有惊呆的感觉。果然就像文章最后所说的,讲述出来本身就有赋权的意义,谢谢端的报道。

  8. Sarah 的故事讓我驚呆了,没想到美國人在宮外孕的狀況下還會擔心墮胎是否合法,我並不是在指責Sarah 老公,而是為這種社會氣氛而驚嚇

  9. 她們的經歷令人難以置信,這個世界的教育到底出了甚麼問題,以至社會出現種種數之不盡的問題…

  10. @holo哟
    這說法真的很"政治正確"。忍不住點個讚!

  11. 十分感謝端和陳婉容。
    BBC或紐約時報,都只是聚焦法官的意識型態或兩黨政治鬥爭。我一直希望聽聽美國女性的意見。
    終於在端看到了。

  12. 想起来一个国内对美国堕胎的一个评论
    美国女性想要堕胎的时候应该宣称自己是心理性别是男性
    由于美国还没有判例限制男性堕胎,ta就可以随便堕了(

  13. 宗教就像一个“桃花源”,刚进来的时候,你会感觉这一切是在太美了,比外面不早知道好多少倍,这之震撼会遮蔽你对于其中问题的敏感度,长久待下去你觉得自己在这篇“桃花源”中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实际上是变成了有另外有点和缺点的人,而你周围的人都和你有一样的缺点,所以你们不会认为这是个缺点,反而有人指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们会捍卫它,说“这是我们的特点”。

  14. 很好看的文章,謝謝端。Sarah的故事太可怕了。Jennie肯定跟那個男友分了吧 ...
    其實美國人甚麼時候能夠像歐洲一樣,擺脫宗教的過度影響呢?21世紀了,這麼發達的國家還有一群人天天講上帝這樣那樣,老是將幾千年前的道德標準拿出來說嘴,令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