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谁的生命?拿掉谁的选择?限制谁的自由?三位美国女性的堕胎经历

“要他当孩子的父亲当然不可能,而要我当母亲,对孩子也绝对不公平。第二天早上,我打了个电话,预约终止怀孕。 ”

【编者按】今年5月2日,美国最高法院私下表决推翻“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的法官意见草稿外流,美国社会大为震惊。自罗案成为美国堕胎权里程碑案例的1973年起,堕胎,以至女性的身体本身,就是保守派和自由派互相角力的战场。近年全球威权保守主义再度崛起,堕胎这个本来就高度政治化﹑党派化(partisan)的议题,再度成为了保守派“美国叙事”的核心。自2013年起,多个“红州”都意图通过“心跳法案”(heartbeat bill),即如果胚胎已有心跳或脉搏,终止怀孕就是违法,有些州的“心跳法案”甚至没有豁免因奸成孕或乱伦怀孕。此前许多这些“心跳法案”因违反罗案被判违宪,但罗案一旦被推翻,全美有多达26个州很可能即时推动堕胎入罪化。

《端传媒》走访了三位美国的普通女性,让她们诉说自己的堕胎经历。在那些关乎法律﹑医学道德﹑宗教﹑还有哲学社会学的宏大叙事以外,还有常常始于浴室地板和一支验孕棒的那种“我发觉自己怀孕了,然后……”的故事,而那个可能才是真正重要的故事。

Amanda (29岁,社会学硕士研究生,居于美国乔治亚州)

在我念的公立高中,未婚怀孕是很常见的事。我还不到18岁,就替几个好朋友办过产前派对(baby shower)了。

我在乔治亚州北部的劳伦斯维尔(Lawrenceville)成长,乔治亚州最大的拉美裔社群就在我们这里。我在波多黎各出生,两岁的时候随父母来美。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她们来美国的时候年纪比较大,英文没有学得非常好,很早就放弃了读书。我最小的姐姐Bella十六岁就怀孕离家了,现在她三十六岁,最大的孩子已经在上大学,小的也差不多要中学毕业。

我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自小读书成绩还不错,父母也寄望我不要像姐姐们一样,太早结婚生孩子。姐姐们的处境我也看得到。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后,Bella有努力过想要完成高中课程,拿张毕业证书。但孩子小,需要照顾,而她家的男人完全不觉得自己有照顾的责任和义务。学校老师来过家访,甚至跟她的丈夫也坐下来谈过,希望他分担家务,支持Bella完成高中。她老公在人前唯唯诺诺,人后还是那副“孩子就该女人照顾”的大男人嘴脸。

最后Bella没有完成高中课程。现在孩子大了,她老是说想拿张GED证书(注:高中文凭同等学历),但放下了书本十几年,也不容易。没有学历,她能做的工作不多,人也很没自信。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会走上同一条路,应该说--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走上同一条路,但21岁那年,我意外怀孕了。

那年我大学差不多要毕业,正期待著找一份正职工作,可以脱离早晚疯狂兼职储学费的生活。那时我也有交男友,一些比较认真,一些是打发时间的,比较随便﹑短暂的关系。让我怀孕的那个男生,我才跟他交往了两﹑三个星期左右,而且已经没有再见面。

整个交往期间,我们几乎每一次进行性行为,都没有用安全套。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当时的想法。我不是不知道有安全套这种事情,不是不知道我应该要求对方安全套。我有时也会储备安全套,但只是偶尔会用上。在乔治亚州,我们小时候所谓的性教育就是禁欲(abstinence)教育--他们不会教你如何安全地发生性行为,只会叮嘱你千万不要发生性行为。中学性教育课上,男生会看一大堆生了性病的,烂到血肉模糊的生殖器图片。女生就听一些少女未婚怀孕毁一生的悲惨故事。没有人会谈安全套的用法,或谈为甚么体外射精或“安全期”不是有效的避孕法。

先别说这种叙事有多保守,有多鼓励性别刻板印象了,重点是禁欲教育完全没用。在像乔治亚这么保守的深红州,青少年怀孕(teen pregnancy)问题比很多有进步性教育的州更严重。禁欲教育没有解决社会问题,坚持这样“教育”青少年,是出于纯粹的政治动机。

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惊慌了大概五分钟,讲了一连串脏话。之后我立刻上网google一大堆关于终止怀孕手术的资料。这是我解决人生绝大部份问题的方式--只要获得大量资讯,我就会感觉安全。

那时我就想到,Bella十六岁怀孕时,知不知道她其实有别的选择?我那些挺著大肚子在高中上课的同学,她们有没有这样的知识?她们知道应该(以及“可以”)要求男生用避孕套吗?她们知道在胚胎足十周前,她们还能够合法堕胎吗?英文不够好,学历低,也没有美国本土朋友的Bella,知道应该在哪里做堕胎手术吗?

我有了计划。我估计自己怀孕应该不过七周左右,应该能安全﹑合法地进行手术。我第二天一早就打去Planned Parenthood(注:美国家庭计划协会,美国最大的合法堕胎机构)预约了检查。从我极其详细的google研究中,我发现有些反堕胎的宗教狂热人士开了些看起来像生育诊所的“健康中心”。这些中心不会帮你解决实际问题,只会给你和你肚子里的胚胎--他们坚称是“婴儿”--祈祷,用道德谴责和各种手段,让误堕陷阱的女性被拖到进行不了手术,被逼生下来。所以为保安全,我决定只会去Planned Parenthood,如果乔治亚州的Planned Parenthood预约不了,就去隔壁的州。

2021年12月1日,美国华盛顿举行的密西西比州堕胎权案件前,一名反堕胎示威者在最高法院大楼外手持一个婴儿娃娃。
2021年12月1日,美国华盛顿举行的密西西比州堕胎权案件前,一名反堕胎示威者在最高法院大楼外手持一个婴儿娃娃。

两天后,因为我自己没有车,相熟的同学载我去Planned Parenthood的预约(幸运地,最近的Planned Parenthood距离我家只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一如我google到的,外面有些反堕胎示威者,举著“abortion is murder”(堕胎即谋杀)﹑“baby, NOT fetus”(是婴儿,不是胚胎)的横幅。有些横幅画了怀孕女性举刀刺向自己的肚子,血花四溅的画面。有些图像描绘堕胎女性在地狱被火烧。同学驾著车绕了几圈,想替我找比较隐蔽的通路进诊所,但最后我还是要从正门进去。那群人目送我拉门走进诊所,向我大叫:“不要杀掉孩子!”“罪人!罪人!”

在诊所里,我验了血﹑量了血压,照了超声波。护士跟我做问卷,问我是不是自愿进行终止怀孕手术,身体状况等等。跟我的估计差不多,我怀孕不过七周左右,可以利用堕胎丸安全终止怀孕。堕胎丸有两颗。护士跟我耐心解释说,第一颗药是美服培酮(Mifepristone),会停止胚胎发育;第二颗是米索前列醇(Misoprostol),会令子宫收缩,导致流产。她说,吃下第二颗之后的几个小时内,我会经历流产一样的情况:子宫痉孪,阴道流出大量鲜血﹑血块和其他组织。

我打了一个寒颤。“流出大量血块”的画面叫我有点害怕,但整个堕胎过程中,我没有一丝犹豫:我知道我不要像Bella一样的人生。我希望有权选择自己要过怎么样的人生。

最后,终止怀孕的过程比我想像中要平静和舒适。也许是我当时很年轻,身体还不错,康复得很快。

但我在过程中想到的问题却缠绕不去。Bella怀孕时,我只有九岁,不知道如何帮助她,也不完全能理解她的处境。现在我能够理解了,对于拉美裔社群中的青少年怀孕问题有了很多新的体会。

在美国,过半数拉丁裔女性在20岁前就会怀孕最少一次。很多人没能获得高中﹑遑论大学学历。以禁欲为目标的性教育﹑跨代贫穷﹑学历与知识不足﹑社群缺乏完善的支援设施,全部都是令这种情况长期得不到改善的原因。拉美裔社群的保守观念又是另一个主因。很多拉美移民家庭的家长认为,十几岁就生孩子总比吃避孕药好,因为进行性行为却同时避孕是一种罪恶。

我庆幸自己知道我有选择,也知道我是少数的,幸运的一群。我希望像Bella这样的拉美裔年轻女性也有选择。于是我成为了National Latina Institute for Reproductive Justice(全国拉美裔女性生育正义组织)的长期义工。而这个问题,也成为了我在社会学研究院问的问题。我走访了自己社区内的,十几岁就怀孕的女生,纪录她们的故事--她们不只是一堆数字,她们也有许多难以启齿的无奈,有自己的理想,想做的事情,想达成的愿望。给她们知识﹑学历﹑自信心,她们也可以重夺人生的控制权。

Sarah (34岁,市场推广人员,居于美国奥克拉荷马州)

在最高法院正在商议推翻Roe v. Wade的时候,我们州的共和党州长史蒂特(Kevin Stitt)在5月3日紧急通过了一条“奥克拉荷马心跳法案”(Oklahoma Heartbeat Act)。他在推特上说:“我希望奥克拉荷马成为美国最尊重生命的州。我代表的是全州400万居民,他们绝大多数希望保护胎儿。”

我在奥克拉荷马州州府奥克拉荷马城(Oklahoma City)出生,十七岁那年去了新墨西哥州上大学,毕业后留在阿布奎基(Albuquerque)工作。但父亲在我二十五岁时过世,为了现在独居的母亲,我和丈夫又搬回来奥克拉荷马城,在这里买了房子。

我当然不喜欢深红州(deep red state)的政治环境,但政治是一件事--奥克拉荷马州还是我的家。在这里,我和丈夫可以跟我的高中同学时常聚会,在COVID-19疫情之前,我们每隔一﹑两个月就在我家后园搞烧烤派对。南方人的确比较好客热情,“southern hospitality”不是只是嘴上说说的。况且奥克拉荷马城是自由派领地,你去市中心问问看,咒骂史蒂特的肯定比赞同他的多。

我知道保守派一直想动Roe v. Wade,那不正是特朗普的政治任务吗?但看著这群人把美国搞成这个样子,我还是很震惊。看到手机上的即时新闻,气愤得心跳一直没法慢下来的那种震惊。

除了因为我自己的政治信念,还因为在2017年,终止怀孕手术救了我一命。

我和丈夫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他有一半拉美血统,兄弟姊妹和亲戚的小孩很多,小时候都玩在一起,感情非常好。他总是渴望有个像他原生家庭那样的大家庭,每天热热闹闹。而我也喜欢小孩,理想中将来我们是要有两个孩子的。

这些年来我们换了几次工作,搬了几次家,到了经济终于开始稳定,又有了自己的房子的时候,我怀孕了。我告诉丈夫的时候,不夸张--他真的感动得眼眶泛泪,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但我自己感觉非常不对劲。两个星期前,我开始有些不寻常的身体情况。有次右脚突然在半夜开始抽筋,非常痛而且整条腿完全弯不起来。丈夫被我惊醒,醒来替我按摩肌肉,慢慢才缓了过来。而且我上一次经期居然持续了近三个星期,即是我不间断地,整整流了三个星期的血。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去验孕的。

所以我告诉丈夫:“你还是先不要太高兴。”我也让他暂时不要告诉我妈妈,还有他的父母。

没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饭过后,大概夜晚九﹑十点的时候,我突然全身严重抽搐。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从饭桌的椅子硬生生的跌倒在地上,右边脸重重著地。

我没空感受那一下重击造成的身体伤害,因为我被一种更大的恐怖感支配著。不是有那种“濒死经验”的说法吗?我没有看到自己的一生画面在我眼前飞过,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是甚么意思。“死”就是自主权的丧失,你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你只能任人鱼肉,你任何一部份都不再是你的。

我用尽全身气力大叫,不能自控地嚎哭起来。丈夫从厨房冲出来,立刻打911叫了救护车。

在救护车上,我模糊地,隐约地认知到自己应该就要死了,临走想跟丈夫道别,让他好好照顾自己,替我照顾母亲。但我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我的大脑似乎找不到嘴唇的位置。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到七﹑八分钟的车程中,我清醒了几次,又昏迷了几次。后来我才知道,我在车上有休克迹象,血压直线下降,整张脸没有一丝血色,冷汗浸湿了衣服。

2022年3月14日,美国阿拉巴马州伯明翰,一名医生替女士进行人工流产,而护士则协助超声检查。
2022年3月14日,美国阿拉巴马州伯明翰,一名医生替女士进行人工流产,而护士则协助超声检查。

到了医院急症室,我在担架床上,被推进去一间又一间白色的房间,做了一堆测试,包括超声波。结果很快出来了:胎儿长在我的输卵管处,没有长在子宫里头。换句话说,我是宫外孕。

当时我已经怀孕近九周,胚胎长得太大,输卵管已经被撑到爆裂。我之前持续了三周的,不是月经,而是腹腔受压迫渗的血。即是说,因为这个胚胎,我整个肚子都是血水,这也是导致我抽搐的原因。

很多时候这种宫外孕会自行流产,孕妇甚至不会察觉自己怀孕过。但我的胚胎留下来了。

因为我有严重内出血,医生建议我一定要做手术终止怀孕。我哭著问,有没有别的办法,能留下这个胎儿的办法?医生说,不可能--他们无法将胎儿移植到子宫,而把它留在原位的话,我会有性命危险。这时丈夫问了一个半清醒的我想不到的问题:“做了终止怀孕手术,我们会犯法吗?”

奥克拉荷马州的堕胎法一直在收紧。2017年,整个州,有四百万人口的州,只剩了三间Planned Parenthood诊所(注:在1982年,奥克拉荷马州有十八家Planned Parenthood诊所)。共和党多次在州议会提上各种针对堕胎诊所和女性的法案,史蒂特的“奥克拉荷马心跳法案”,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提上过议程,只是幸好没有通过。

医生跟我们保证:她会证明我是因有性命危险才进行的手术,而我的情况也不容许我们担心甚么法律问题了。于是我签了同意书。在被推进手术室前,丈夫摸著我的头,向我保证一切都会好,我会健康地出院,而我们将来还是可能有小孩的。

从手术中醒来之后,我没有了肚子里的胚胎,也没有了左边的输卵管。医生说,手术过程中我仍流血不止,他们把手术台向我上身的方向倾斜,减慢失血速度。我那些濒死的感觉不是幻想。而整个康复过程也非常痛苦--宫外孕,以至怀孕本身,带给女性身体的伤害和压力,不是那些无知的男性政客能够想像和理解的。

后来我发觉自己的家族有过宫外孕历史,所以我的情况,大机率是遗传的。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我们非常小心翼翼,产检也做得非常勤劳。我们的小女孩在2019年顺利出生。我当然也有想过,不知道当初怀上的小孩,是男生还是女生,会长甚么模样?但我完全不后悔做了终止怀孕手术。没有那次的手术,我的丈夫会成为鳏夫,我的母亲会失去她唯一的孩子。每次有怀疑的时候,只要想到母亲,我就知道终止怀孕是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想说--你一定要写下来--那些说自己“pro-life”的人,才是真正的不尊重生命。

Jennie (22岁,大学生,居于美国中西部)

2018年2月15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我18岁。

那年我在中西部某家“公立长春藤”大学刚上二年级,决定好了主修--“pre-law”,即是说我最终目标是毕业后上法律学院,最终当上律师。这当然不是一个正式的主修科目,“pre-law”算是在表达自己的志向,实际上我修了很多历史学﹑社会学﹑还有政治学的课。

我也是学校步操乐团的小号手,在学校足球队有比赛,或是大型巡游的时候都会见到我的身影。大学一年级,我跟很多人一样,在各种活动﹑交友和学业之间忙不过来。

必须承认,高中时我对大学生活最大的幻想,就是每周末的派对。在我们这里,冬天下的雪铲到路边能堆到一个人那么高,一﹑二月的气温长期在零下十度,甚至二十度以下,但一到周五,同宿舍的人肯定要约出去“pub crawl”--即是通宵狂欢,一夜之间去遍大学路上的酒吧。我们这座大学城人口不到二十万,跟庞大的大学系统有关系的人占了最少一半,是一座很年轻,很有活力的城市。周五和周六晚上,尤其是有球赛的时候,要挤进随便一家大学路的酒吧都不容易。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college life。那一年,我离开了父母的家,跟另外三个同龄的女生在学校附近分租了一个房子,过起了独立生活。我交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兴趣,理想和目标。

我对自己的将来有很大期许。要考上这里并不容易,我还记得自高中第一年我就盘算著,自己要多修几个AP课程(大学先修课程),要怎样提高自己的GPA,因为我想要考进这家大学--因为我值得有美好的将来。

但在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我突然觉得,我想像的一切可能都不会成真。

拿著两条线的验孕棒,在浴室地板呆坐一会后,我发了个讯息给男友:“我怀孕了。”他在十五分钟后看到讯息,但没有回复。软件显示他那天晚上没有再上线。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课,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回家,跟妈妈坦承怀孕 。

妈妈很年轻就有了孩子,她和父亲是高中同学,在念大学的时候发现有了我。她最后没有准时把大学念完。但她后来有回到校园补修学分,在我小学的时候,我去了妈妈的大学毕业礼。

所以我很幸运,妈妈知道了,只轻轻地说了一句:“那你要生下来,还是不要?我会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但我不能帮你决定。”

那天下午,妈妈给我安排做了血液测试,发现我已经怀孕七至八周。九周之后,我就不能选择用堕胎丸来终止怀孕。即是说我必须快点回答“要还是不要”的问题。

我没有宗教信仰,从小到大上的公立学校,学校也没有宗教教育。在中西部的乡郊地带,人们不一定上教堂,也不一定老是把圣经或“神”挂在嘴边,但不代表宗教的那种保守压迫氛围不存在。

这里的人能容忍那些愚昧的高中男生做纳粹手势拍照,也觉得他们挂著邦联旗(注:内战时期美国南方蓄奴州联盟的旗帜)到处游行叫嚣不是问题。外人来指指点点的话,他们会说“boys will be boys”,男生离经叛道是正常的事,有甚么大不了呢?但他们同时会说“堕胎就是罪恶”,“堕胎就是杀人”。在任何地方,女性的自由都是被限制的,有条件的。在我成长的,保守的中西部乡郊,虽然很少人会将极端的厌女语言宣之于口,很多人的行为却是显而易见地虚伪﹑厌女。

2022年5月9日,示威者在北弗吉尼亚州最高法院法官塞缪尔·阿利托(Samuel Alito)的住所外集会,抗议他将推翻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的意见草案。
2022年5月9日,示威者在北弗吉尼亚州最高法院法官塞缪尔·阿利托(Samuel Alito)的住所外集会,抗议他将推翻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的意见草案。

但只有十八岁的我心里,那些“堕胎就是杀人”的想法萦绕不去。与其说我是“倾向终止怀孕”,倒不如说,那天我只是很希望自己在做恶梦,醒来之后会发现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很怕自己堕胎后会后悔,害怕自己真的是杀人凶手,害怕堕胎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阴霾。诊所护士让我先回家考虑二十四小时,再打电话告诉他们决定。我同意了。

当天晚上,在我发出大概百多封有去无回的讯息后,男友终于回复,没有问我身体状况,心情或去向,劈头就说了一句:“快去Planned Parenthood。”

我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即时涌上来,回了一句:“如果我决定生下来呢?”

他一改之前已读不回一整天的态度,几分钟内就发了一大串:“你生下来,谁养?”“我父母可不会给我养孩子。”“你要明白我不会跟你结婚。”“我们都那么年轻,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就算是你自己要养,你也要考虑我的感受,我绝对不要这个孩子。”

那是我的震撼教育。我太震惊了:我怎么会喜欢过,甚至爱过这样的一个人?他并不关心我,不关心我的健康,更不关心我的将来。怀孕的我在他眼中是一个包袱,要快点甩手的包袱。

虽然说感谢他有点奇怪,但是却是他令我理解到,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当母亲。年龄不是唯一的问题。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察觉到,自己跟男友的关系一直不对等,甚至是toxic(有毒的)。跟他一起这一年,我自我价值愈来愈低落,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他身边的其他女孩漂亮,不够善解人意。而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凡事有规划,对自己将来很多想法的女生。

要他当孩子的父亲当然不可能,而要我当母亲,对孩子也绝对不公平。第二天早上,我打了个电话去Planned Parenthood,预约终止怀孕。

最初的一﹑两年,我一直耻于向别人提起这件事。虽然我知道这种经历并不罕见,一些和我同龄的女生也有堕胎的经验,而那不代表堕胎就从此定义了她们,她们仍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有著众多不同的身分和位置。我们以后还是很可能成为母亲,堕胎不过一个生活方式的选择。所以我后来开始大胆一些,尝试分享自己的经历,发觉很多人会有共鸣。从不断的分享中,我感受到女性主义讲的“赋权”(empowerment)是甚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件事,将来还会怎样影响我的人生,但我不会再让它定义我自己了。

(尊重受访者意愿,Amanda﹑Sarah和Jennie均为化名)

读者评论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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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綠藏 首先性行為是兩個人的事,懷孕卻只有女性一人承受,與其譴責這個女生,不如教育男生不要不能負責還硬要放進去,與其呼籲墮胎違法,不如教育男生不要隨便射精。先進性教育不能禁止性行為的發生,但至少可以保護女性:“知道怎麼正確避孕和預防性病”、“知道自己有資格要求男性戴套,而不是寄望於上帝”。

  2. @holo哟
    非法的是行為,不是懷孕的人的身份,所以不分女性或跨男,一樣不能這樣做。並,誇性別不是像你想得那麼兒戲的事情。

  3. Amanda说“重點是禁慾教育完全沒用”,但是从她身上,也看不出先进性教育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还照样发生了。

  4. 好多人只看到東西岸的自由開放,卻並不了解美國中南部地區/福音派地區的宗教保守勢力之大,對女性的約束之重。而那些俗稱黃川粉的中港台保守派支持者,多數居住在東西岸甚至不居住在美加,卻一股腦支持GOP推翻Roe v.Wade, 是為政治立場抹煞了同理心,太盲目。

  5. 看得好震撼,谢谢端

  6. 可能这也是美国,有我的同温层,也有匪夷所思的文化氛围。

  7. 三位女性的经历都好震撼,有惊呆的感觉。果然就像文章最后所说的,讲述出来本身就有赋权的意义,谢谢端的报道。

  8. Sarah 的故事讓我驚呆了,没想到美國人在宮外孕的狀況下還會擔心墮胎是否合法,我並不是在指責Sarah 老公,而是為這種社會氣氛而驚嚇

  9. 她們的經歷令人難以置信,這個世界的教育到底出了甚麼問題,以至社會出現種種數之不盡的問題…

  10. @holo哟
    這說法真的很"政治正確"。忍不住點個讚!

  11. 十分感謝端和陳婉容。
    BBC或紐約時報,都只是聚焦法官的意識型態或兩黨政治鬥爭。我一直希望聽聽美國女性的意見。
    終於在端看到了。

  12. 想起来一个国内对美国堕胎的一个评论
    美国女性想要堕胎的时候应该宣称自己是心理性别是男性
    由于美国还没有判例限制男性堕胎,ta就可以随便堕了(

  13. 宗教就像一个“桃花源”,刚进来的时候,你会感觉这一切是在太美了,比外面不早知道好多少倍,这之震撼会遮蔽你对于其中问题的敏感度,长久待下去你觉得自己在这篇“桃花源”中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实际上是变成了有另外有点和缺点的人,而你周围的人都和你有一样的缺点,所以你们不会认为这是个缺点,反而有人指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们会捍卫它,说“这是我们的特点”。

  14. 很好看的文章,謝謝端。Sarah的故事太可怕了。Jennie肯定跟那個男友分了吧 ...
    其實美國人甚麼時候能夠像歐洲一樣,擺脫宗教的過度影響呢?21世紀了,這麼發達的國家還有一群人天天講上帝這樣那樣,老是將幾千年前的道德標準拿出來說嘴,令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