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雨一直下,中斷了陳健民過去數年養成的跑步習慣,「跑步很重要。還未來台灣之前,跑步的感覺也不同。」
離開香港後,他經歷了一段迷惘的日子。耳順之年無奈離家,一生志業戛然而止,需要治癒,「跑步其實好似襌修。要觀察全身肌肉、注意呼吸、掃描自己的身體。」他因發起2014年雨傘運動,被判囚16個月。繫獄時每日清晨5時許起來打坐,但效果都不太理想,「雜念太多,打坐時腦袋仍會想事情。」跑步成了他摒除雜念的法門。
2020年3月14日,陳健民從壁屋監獄獲釋,呼吸到繫獄11個月(行為良好獲扣減三分之一刑期)以來的第一口自由空氣,「回家第一個反應,是這世界有好多顏色。連白飯都覺得好好食。」他的家有很多掛畫,又添置了鮮花。對比牆內的鐵枝、囚衣、劣食,枯竭已久的感官忽然復活過來。國安法在同年7月1日正式實施,「由小監獄進入大監獄。對人生自由的威脅,我覺得強過監獄裏面,特別是在『47人案』之後。」
2021年初,警方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拘捕了有份參與民主派立法會初選的47人。作為佔領中環的發起人之一、曾經長年在中國推動民間社會發展,陳健民留下了太多指紋,「我記得有一個早上,聽見門外有聲音。幾日後我分別和一名傳媒朋友、一名立法會議員見面,說到那天都有相似經驗,以為輪到我了。」
警察通常在早上6時左右、趁目標人物睡眼惺忪時上門拘捕。懸在頭上的刀刃影影綽綽 ,陳健民終於在 2021年7月中離開香港,應邀到台灣國立政治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好唏噓,當年逆流回來,最後要離開。」
跑步療法
村上春樹寫過一本書,叫做《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陳健民來台後兩個月,稍為安頓好,才重啟他的「健民書房」,在YouTube介紹這本書,尋找跑步的意義。影片中,他提到在政治大學外的景美溪外跑步和散步,也提到在河堤遇到的香港人。
他在Facebook分享這影片時,寫着︰「致憂傷的朋友......」
陳健民從來不是運動健將,而且膝關節經常發作。開始跑步,是佔領中環後的事,「佔中後,社運處於低潮。我開始參加毅行者,並賦予它政治上的意義,又叫佔中的核心義工一起去。」大家在逆境中鍛鍊意志,一起完成壯舉云云。到審訊前,他又開始練跑,入獄前還跑完一場半馬拉松賽。
他覺得,運動可鍛鍊意志,入獄也勤練跑,作為支撐自己的心法,還笑言要練成六塊腹肌,只是腹肌最後沒生成。他倒想出獄時可以去柏林跑馬拉松,「好似當日柏林圍牆倒塌,大家穿過布蘭登堡門去慶祝一樣。」
疫情後計劃被打亂,但他在台灣的鍛鍊變得更加純粹,「現在跑步,不用再賦予它什麼意義,不需要鼓勵誰,不用設目標。享受過程就好。」
逛街市成了他的新習慣,「以前在香港去街市,是出於責任感,去幫手拿東西,或者負責開車。也不會四處張望,看看有什麼新鮮好料。現在覺得這是一種樂趣。在學術、政治、社會方面不再想太多,原來都幾舒暢。」
說起食物食材,台灣沒很多地方賣鮮活魚,蒸魚用的靚陳皮也未找到,連醬油的味道都不同,他就會想念香港。陳太比他晚幾個月到埗,迪化街、南門市場,哪家店賣些甚麼,二人連價錢都記得清楚;朋友來訪作客,廚房由陳太打骰(拿權),陳健民負責切水果和泡茶,還有最重要的任務——洗碗。
晚餐過後,聊天聊到一半,聽到樓下遠處播着類似香港雪糕車的音樂,聲音越來越近,大家神經突然緊張起來——那是垃圾車發出的音樂,哪管你是教授還是學生,是中產還是基層,都得跑下樓迎接垃圾車,因為時間一過,垃圾只能留在翌日同一時間才能丟了。馬路兩旁這時站滿了居民,陳健民加入了他們。
這些台灣新生活,陳健民慢慢適應過來。只是對外,他一直保持低調,退到傳媒鏡頭之後;直到他重編《獄中書簡》並出版新書,才接受台灣媒體專訪。
「其實現在都有迷茫,但比較能正面去面對。方法是投入生活。」不想大事,但記憶的碎片偶然也會來襲,「人生中就算你已盡力、無心傷害別人,都可能有負面影響。但我不是要自責啦。」
佔中後期,他收到了一封寄去中大的信。一位爸爸來鴻:「我支持民主,但也很掛念我的兒子。幾十日以來,我逐個帳幕去找他。你不如結束佔中?」「他不明白,群眾不是佔中三子可以控制。」他以這封信自況,「我爸爸生前都而因為我的政治參與好憂慮。就算你沒有做錯,但總有人受傷。」
「正如《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所講,回看往事,每件都有其道理,也不用太遺憾了。」
男極圈
陳健民首次在台北過冬,又濕又冷的天氣令他想起壁屋的日子,「我好渣(不濟),會冷得發抖。」
香港的監獄都在海邊或山上,冬冷夏熱。囚犯只有3件冬裝:長袖T恤、抓毛衞衣和大而無當的外套各一。日間待在工場,窗戶全開,寒風颼飀,穿着外套又不便勞動。休息時大部份人都捲縮在一角抽煙,唯陳健民不斷兜圈,像隻倉鼠。飯菜難以下嚥,為免飢腸轆轆不能入睡,宵夜那塊結霜的白麵包和牛奶,成了救命草。由飯堂回去牢房,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回音冰冷而空洞,「想起那些日子,就覺得難受,有種可憐的感覺。」唯有躲入被內,才稍覺溫暖。然而床板很薄,舖了毛毯,寒氣仍是由下而上, 「要把長袖T恤當褲穿、手袖當褲管。這幾天很冷,想起獄中的朋友。」
王爾德在《獄中書》寫到:「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我們都在陰溝裏,但有些人在仰望星空。囚友們在碌架床的星空可精彩了。《東方日報》(香港一份親北京的老牌報章)的「男極圈」(色情版名稱)成為幾十名男犯排遣雄性賀爾蒙的唯一途徑。
「他們會剪低精選,貼在床板下。我兩邊的床位都是這樣。」用飯粒做膠水不太穩固,有時半夜裸女會飄落在陳健民身上,「你條女過咗嚟呀(你的女伴過來了)。」「送俾你啦教授(送給你吧教授)。」寄往監獄的書信、書籍內容都會經過審查,但對報紙的色情版居然網開一面,「抽走那頁我怕會暴動。」諷刺的是,就在陳健民出獄前一個月,《東方日報》宣佈:「因應疫情嚴峻作出版面調動,副刊及男極圈暫時休刊。」萬惡的疫情,把黯淡的星空都熄滅了。
陳健民則在床板下貼了一張明信片,一列火車在花蓮的海岸線行走,來自一位他不認識的台灣朋友,「我在獄中已經有好強烈的感覺要離開香港。一方面覺得好疲倦,不只是對於獄中生活,而是做了多年公共事務,在香港爭取普選、返大陸搞公民社會,都夠了,心安理得。都坐牢了還想怎樣?需要休息一下。」
陳健民繫獄期間,香港正值反對修訂《逃犯條例》而引發的抗爭運動。獄中的世界與外面有時差。當香港人每日都在街頭親歷、或在手機直播中看到烽火漫天的畫面,他每日賴以接收新聞資訊的媒界,只有《蘋果日報》,「我是獄中唯一一個看《蘋果》的。」其他報紙、電視台所描述的反修例運動,是「受外國勢力資助、反中亂港的暴動」。
監獄每晚7時就要熄電視,「有次晚了離開飯堂,看到《鏗鏘集》(香港電台新聞專題節目)的預告,見到警察打人的片段,我呆了。這不是我所認識的世界。」「我強烈覺得香港是個危城。當時大家都好興奮,這麼多人參與(抗爭)。但以我所了解的共產黨,下一着就會瘋狂打壓。」
他讀到霧峰林獻堂的故事。林氏在日治時期致力爭取民權、自治。後來國民黨來台,二二八事件令他對「中國政權」徹底失望,遂出走日本。蔣介石派人勸他返台,林獻堂以「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為由拒絕,至死不歸。「這段故事好觸動我。我讀過這麼多中國歷史,尤其是共產黨歷史,我覺得它會瘋狂摧毁香港。稍為理性的,都不應該留低。」
花果飄零
陳健民所慮的,後來超額應驗。
媒體如《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眾新聞》相繼拉閘; 公民社會團體,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等老牌組織被迫解散,「見到你好緊密的伙伴、何俊仁(支聯會前主席)等全部都在獄中,便知這些事跟你好近,我也是很多公民組織的創辦人。」
「《大公報》、《文匯報》講明有三類人要處理:第一,反對派;第二,傳媒;第三類仍未處理:在大學荼毒學子、散播有毒思想的學者。」「最近開始點名,方志恆、陳祖為、羅永生, 都是熟絡的朋友。全面開打知識界。」他們都是活躍於時政評論的學者,已分別被其任職的大學中止合約,或自行辭職。
雖然早已有「危險速逃」的覺悟,但陳健民出獄後還是磨蹭了一年半才離港。「出來不久,國安法就通過,好多人陸續被捕。當時覺得留在香港,與他們同在,都好有意義咁。」
為佔中案「找數」,陳健民在2019年4月因「串謀公眾妨擾罪」、以及「煽惑他人犯公眾妨擾罪」被判囚16個月。他把在獄中所寫的文章結集成《獄中書簡》,賣書籌款、辦簽名會,與2019年的被告預告獄中生涯,「太太跟我一起去,跟被告家屬分享應該用什麼方法,令坐監的人舒服一點。在精神上、物質上,支持他們。」
出獄後,陳健民去過監獄探監。他隔着玻璃與在囚者見面,獄中人常會下意識伸手觸摸面前那塊透明隔板,彷彿能碰到外面的世界和對方的溫度。陳健民第一次穿着囚衣去見陳太,把手放在玻璃上,那一次,陳太哭了。
「你受苦的經驗,好似是上天安排,為其他人做準備,幫他們好好面對這場考驗。」
然而親友每次見到他,差不多都是用吼的:「為何你仍在香港?你會被捕的!」他8月1日必須到政大報到,還要先在防疫旅館隔離兩週,「我是7月16號、最後一日離港。我的依依不捨是計算到最盡。」
來台後免於恐懼,陳健民卻陷入了失語的狀態,「來到安全的地方,反而好似失去了力量。」在YouTube和Patreon的網上教學「健民書房」停了良久,連執筆寫信都覺虛弱。看完反修例運動紀錄片《時代革命》,當下的反應是「我想返香港!我要返香港!」美國有大學邀請他應徵教職,他推卻了。選擇來台灣也是為了不要離家太遠,「感覺好像沒有離開香港,視野仍然可以看到中國。當然台灣亦是我很想觀察的地方。」
台灣觀眾看《時代革命》跟他一樣激動,「香港的事情,台灣人很能扣連到自身的處境。他們問,韓國瑜差點做了總統,台灣會否變成香港那樣?」「我好深印象是下課後,同學圍着我聊天。其中一位不停流淚。我問,你是台灣人,為何對香港2019年的事這樣受觸動?」「然後我覺得這個問題好愚蠢,為何覺得國界、地域會令人少了共感呢?」
陳健民抵台後仍在Facebook公開表示: 「希望1年後在香港再見!」如今恐怕不知歸期,他在端傳媒「2021漂流瓶」提到自己來台後的失落,文章輾轉傳到一名正在還押的《蘋果》朋友。對方近日來鴻:「你不需要這樣想,你想說的已經寫在這本書。我看了兩遍,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那封信我看得想哭。」他在獄中每逢周日假期都躲在飯堂寫稿,收信人是《蘋果日報》的主筆李平(真名楊清奇),翌週見報。如今《蘋果》既倒,變成李平繫獄;網頁和社交媒體一併消失,文章石沉網海。《獄中書簡》在香港已經無法再版,跟他一樣要遠渡重洋,台版名為《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
無論是入獄前後,陳健民都勸勉學生「不要被時代擊敗」。他自己被時代推着走,可有感到被擊倒?「我覺得自己盡力,牢都坐過了,其實有心安理得的感覺。」
訪問中,陳健民幾次提到「坐監令他心安理得」。「我讀曾國藩的傳記,有人勸他『莫從掀天揭地處着想,要在波平浪靜處安身。』這句話好觸動我 。我不覺得完全被政權打垮,我的人生都要有第二個階段。我好接納自己去一個較安靜的環境。」
讀書的習慣不改,近月他重新開始在「健民書房」的講學,「所講的題目、對象仍是以香港人為主。看書時仍是想這本書對香港人有什麼意義。」其中一集,他介紹台灣作家朱宥勳撰寫的《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書中寫下台灣作家、文學家在白色恐怖時期如何堅持走上自己的道路,並為其他作家開墾創作和發表的園地。
「大家(在香港)還在尋找一些空間,無論在網上、媒體的創作,去表達我們想見到一個更好的社會;對於我們面對打壓所產生的痛苦,我們都要表達出來。」他在片中道。這一集,叫做「在崩壞的時代走自己的路」。
精神上與香港保持聯繫,但在社會運動的參與,他就變得低調。「我應該不會搞國際線、組織香港人參與政治運動之類。這些當然很重要,但不是我要做的。」
「我好似已經完成了想做的事。公民抗命,做到盡都是這樣。我可以發揮的政治影響力已經差不多。」
和理非與勇武
2019年4月,「佔中九子」案審結。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申請保釋,等候上訴。陳健民卻選擇乖乖入獄,剛好錯過了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我想完完整整坐好個監(完成服刑)。可能是我過份想像吧,公民抗命坐牢的階段,就是令其他人反思,為何好端端的公民要坐牢。我按照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想法去參與這場運動。」
「受審,我自己上庭作證。其實任何律師都叫你別這樣做,只會提供更多證據令你入罪。但這場運動不是要通過這過程去解說嗎?」
牆內的世界很平靜,牆外可是天翻地覆。反修例運動令香港的民意前所未有的凝聚;戴耀廷再次發揮其「政治發明家」的本色,籌辦民主派初選,希望在2020年的立法會選舉取得多數議席,此舉在國安眼中越過了「紅線」。涉及初選案的47人被控「顛覆國家政權罪」,當中36人還押至今已逾一年,開審無期,他們面對的徒刑也是無了期。如果陳健民不在獄中,初選他肯定不會䄂手旁觀,「現在應該跟朋友關在裏面。」
可惜沒如果。正如2019年11月在中文大學發生的那場激烈衝突,陳健民也覺得,「以我這麼愛我自己的大學,我一定會衝入去。會發生什麼事?不知道。我會否怒得與學生一起掟嘢(投擲)?」當日在中大被捕的5名大學生,被控暴動罪及違反禁蒙面法等罪成,判囚4年9個月至4年11個月。陳健民出獄翌日回到中大二號橋,校園原本可自由出入,如今二號橋已被高牆和帶利刃的鐵絲網圍困。
陳健民出生於石硤尾的貧民區。他就讀的中學,每年可升讀大學的畢業生不過一、二,做個藍領幫補家計是正經。1977年某日,一名正在讀大學的師兄回到母校派傳單,呼籲學弟關注「金禧事件」。當時金禧中學的老師舉報辦學團體貪污,並剋扣教師薪金。陳健民聽得一頭冒水。原來有這樣的事情?原來可以公開討伐校長?父母一向教他遠離政治,莫理閒事。但師兄是大學生,是精英,又怎會有錯?
他偷偷跑到維多利亞公園參加集會。講者主張學校行政要提高透明度,聽來頭頭是道。陳健民當時不知道發言的就是司徒華(支聯會、教協創辦人),但他意識到自己對社會一無所知,暗下決心要考入大學,把事情弄個明白。
「那是人生好敏感的階段,不斷尋索人生方向,一滴水落去就有好大的漣渏。突然有種啟發,就醒過來。」如是者,他在1979年入讀中大社會系。入住宿舍才首次擁有自己的床舖,房間望到吐露港的海景。人生方向從此改變。陳健民視中大為家。
香港人用一個夏天推進了一個時代。覺醒卻是一格畫面、一張傳單就可以啟動。對大部份香港人而言,2019年7月1日示威者闖入立法會、塗黑中共國徽的一幕,就是跨過和理非心關口的一刻,「如果當時我在立法會門口,我都沒有力量站在玻璃門前面,阻止他們。因為我在2014年試過了。你試過用和平方法爭取不了,我就沒有道德力量去阻止,那我便要接納。」
「人應該有憤怒,面對不公義,為何不憤怒?」
2014年佔領中環之前,陳健民和戴耀廷等人辦過多次商討日,又有「佔中預演」,抗命都經過排練。因為預計警方會以胡椒噴霧驅散,佔中九子之一、前立法會議員邵家臻當時建議配備安全眼罩,卻被陳健民一棍打沉︰「我們和平理性非暴力,你戴豬嘴,好像準備跟他衝突。」今日翻出舊帳,他笑道:「原來我真是這樣終極?不過有時受少少傷更好。」
「你知道為何馬丁路德金當年以Selma這城市作為運動的起點?因為當地的警察局長似盲牛,專門打人。他就選這裏,去到就是被揍,體現政權的暴力,令人知道南部政府原來這樣離譜。」「我當時的『終極』就是這個意思。又不是去打仗,你越裝備得犀利,對方就越打得犀利。好似馬丁路德金,情願挑個地方被打。」
陳健民是幾時進化到覺得勇武可以理解?「其實我從來都可以理解,是有沒有用的問題。哪種抗爭方式可以持續?在2014年,如果你違法,就算和平,支持率只得25%。佔中之前大部份人都未接受到違法的界線。走向暴力,剩下幾個巴仙。一場運動得幾個巴仙的人支持 ,聽說這是民主運動吧?怎樣搞?」「社會會進化。如果你走得太前是脫離群眾。」
「我不是終極和理非,不是甘地反對任何暴力那種信念。我比較似曼德拉,因時制宜 。」
民族主義與「四仔」主義
陳健民在台灣也有煩惱,例如政大所在的文山區樓價太貴令他卻步,「我賣掉香港的房子才會買得起。但為何來到台灣仍要花這麼多錢買樓?如果繼續留在台灣,我搬去淡水好了。」來台後,他會跟太太去市場買菜,在南門市場發現煲老火湯用的青蘿蔔,小確幸令他喜出望外。唯台灣的梅菜、蔗糖味道和香港的大不同,令餸菜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陳太要特地叫親友從香港寄過來,又看洪愛珠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惡補入貨之道。
他在台的生活,現在開始變得很忙。「我不想好像以前美國唐人街的阿伯那樣,畫一方土地、過自己的生活。我想投入台灣的生活。雖然我思考、閱讀的重心到這分鐘仍是香港。」不同的院校、公民社會團體、非政府組織都找他交流、拜訪,「下個月去彰化、金門,便所有縣市都去過了。」去到每一處,台灣人都力銷自己的家鄉,「陳老師你來這邊買屋吧,這裏生活好。」 「在埔里,我們日常喝的就是礦泉水。」總之區區有睇頭。
放下民族主義原是他思想歷程的重要一環。關心社會的年輕人必然反建制,在陳健民唸大學的年代,建制就是港英政府。既然要與殖民地統治者區分,他自己又是誰?「因為好想投入台灣的生活,好想知道我現在生活於一個怎樣的社會,我讀《亞細亞的孤兒》,寫日治時期的台灣人身份的混亂。究竟我是台灣人、中國人、定係日本人?當時部份台灣人根本不會華語。」
對陳健民而言,基於語言、文化,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似乎理所當然——雖然當時主流香港人信奉的,是「四仔主義」:屋仔、車仔、老婆仔,然後生番個仔(育兒)。關心政治的,是稀有動物。鄧小平堅決要「收回」香港,英國人很快便投降,主權移交已成定局。大陸經歷過文革、六四,要香港「回歸」到這個政權,對當時如陳健民這樣的知識分子來說,唯一出路是「民主回歸」——以《基本法》作為藍圖,保證九七後香港可以享有民主。
1988年,距離九七主權移交不足10年,陳健民獲美國耶魯大學獎學金,攻讀政治社會學及中國研究,「在外國,經常有人問你是香港人還是中國人。我的標準答案是:I'm a global citizen. 不喜歡用民族主義去框死自己。」
「如果沒有更高的價值觀去引導,民族主義其實好恐怖。」「我1997年之前已經放下這種民族主義。好無聊。」
「所以出現『香港民族』這概念時,我自然是抗拒、警剔。民族主義在不同歷史階段,有不同意義。有時靠民族主義去把人整合,形成命運共同體,去爭取民主自由; 有時用民族主義,去打壓民主自由。顯然中國現在操弄的民族主義,目的是消滅個體的獨立性、消滅自由思想的手段。其實是集體主義。」
陳健民1995年獲博士學位。有教授叫他留低,「會找到工作的,沒需要回去,共產黨又來了。」當時正值六四後的集體恐懼,香港有幾十萬中產移民避秦。但陳健民逆風而行,「 點解要來耶魯唸民主?就是為了回去。」就算發生六四事件,都沒有令他動搖,「更加堅定 ,更加有使命感,香港更加要爭取民主。自由也好、法治也好,沒有制度保證就不可信。而且中國都一定要民主,不然香港都沒有長遠保證。」
「我投回歸一票,我留在香港爭取民主。」他回到母校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一待25年,直到入獄前才提早退休。
人生不算白白走過
爭取民主有很多方法。例如參加選舉,投入議會政治,影響公共政策。戴耀廷在佔中後仍不斷「踱蹻」(想法子),發動群眾,試圖在現有的選舉制度中突圍,增加民主派的談判籌碼。陳健民搞的是民主基建。而且花在中國的時間,遠多於香港。「是氣魄又好、心態又好,要做更加大的事,就在中國。」
他自2000年起經常北上,為非政府組織做培訓、成立基金會、提供資源給他們出版刊物、向民眾解釋何謂公民社會。中國曾經視他為上賓,但2012年習近平上台,很快就有「七不講」之說。公民社會變成政權忌諱,講都不能講。2013年發表佔領中環宣言後,陳健民的北上之路也就完全斷絕。
如今連香港都容不下他了,「其實好唏噓,當年逆流回來,最後要離開香港。」現在的情況比六四更危險?「現在這個政權,鄧小平不敢做的他(習近平)都敢做。修改憲法、取消任期制。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沒有皇帝的意思。任期就是表達『共和國』精神的最重要部份。」
「政權的方向,89年時仍在擺動。現在好清楚,就是走向極權。」多年來的努力付諸流水,「中國那些搖搖欲墜,香港爭取民主遙遙無期。好多大陸的伙伴被捕、半軟禁、已逃亡或者變得好低調。而香港大家都看得見,選舉全部都是在演,有時連演都不演了。」
在中國搞民主基建,中共視之為「顛覆政權」。「以往能夠做的,都是杯水車薪,可以做的範圍好細。徐州八孩母出現時,你在拯救另一些人。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希望擴散到一個critical mass(臨界質量),足夠成為tipping point(傾覆點),可以有較大的改變。」「幾千年來的專制、對人的權利不尊重,當時我也跟自己說,長路漫漫,你能夠舖一塊磚都OK吧。」
如今連唯一一塊磚都被撬走了,徒勞嗎?「嗯......有時大陸的朋友寫信來安慰我:陳老師,種子已經撒了,待天好就會發芽。」「以前走這條路的人,各有不同反應。有人感到後悔,覺得當時戇居(太傻),花太多時間參與社會,令婚姻破裂;有些變得激進化,中國是不可改良,和平轉型是沒可能,只能等待革命;第三種,是信念沒變,仍在等待時機。也不是完全沮喪的。」
「可能我是教育工作者,較為『阿Q』。人生能夠影響到一個人,都不算白白走過。」
香港累積多年的公民團體被逼解散,公民社會如何重生?「最重要是整個社會的道德意志沒有死。在短期內重新搭建平台也是可能的,最重要是人心不死。」
「好像捷克,當年《777憲章》只得900幾人簽名。這群人就好似鄒幸彤(支聯會前副主席)、何桂藍(47人案被告)他們,誰做發言人就拉、就鎖。哈維爾坐了4、5年,通過這種犧牲令大家覺得,世界也不是太虛無。仍有人有意志去守住,組織就不會死。」
至於台灣,在《經濟學人》的「2021民主指數」中名列全球第8,儼如亞洲的民主模範生,很多台灣人卻不以為然,「這半年我聽過好多對民進黨的批評。不是純粹來自國民黨,而是來自社運界、NGO。他們覺得國民黨統治時,反而心虛,對待抗爭者會客氣一點。民進黨是從抗爭走出來的政黨,反而更高傲,不肯與他們對話,因為覺得自己有正當性。所以雖然台灣有投票選舉,但沒有真正的民主內涵。沒有強大的反對黨,沒有獨立媒體,公民社會又不足以成為第三力量去抗衡。有好多這種聲音。」
「新一代如果不能夠更具批判性的審視政治狀況,其實都幾得可怕。」
「他們都需要重新了解台灣。前人犧牲換來的民主,如果新一代不了解,就不會警剔,民主原是這樣脆弱,若你不好好去守住它。」
3月7日,陳健民63歲生日前兩天,他的「健民書房」發佈了新影片。今次的拍攝場地不再是書房,而是政大外的景美溪。
「(登上飛機離開香港)我在機上合上眼睛,感覺是出獄後,第一次真正放鬆自己。飛機快要降落到桃園機場,我在窗外遠望,藍天白雲下是連綿田野,連着海岸線是一座座發電的風車......台灣會否是我的真正棲身之所?我真的不知道。」他最後在片中說。
「所以雖然台灣有投票選舉,但沒有真正的民主內涵。」我是尊敬陳教授的,但我希望這句話只是他引述別人的話語,而非自己內心的想法,否則實在「膠味」太濃。正是因為台灣的民主制度不是他理想的那種樣子,陳教授才可以在一個他的故鄉有大批市民被抓捕拘禁、甚至因疫情死傷慘重的年代裡,在一個相對安穩的地方大放厥詞。
一頭霧水。
謝謝教授。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