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陈健民︰在台不知归期,从迷茫到接纳,63岁的第二人生

“现在都有迷茫,但比较能正面去面对。方法是投入生活。”
2022年3月11日台湾台北市,陈健民在国立政治大学旁的河边跑步。
香港大离散 台湾 香港 政治 社会运动 离散 移民

台北,雨一直下,中断了陈健民过去数年养成的跑步习惯,“跑步很重要。还未来台湾之前,跑步的感觉也不同。”

离开香港后,他经历了一段迷惘的日子。耳顺之年无奈离家,一生志业戛然而止,需要治愈,“跑步其实好似襌修。要观察全身肌肉、注意呼吸、扫描自己的身体。”他因发起2014年雨伞运动,被判囚16个月。系狱时每日清晨5时许起来打坐,但效果都不太理想,“杂念太多,打坐时脑袋仍会想事情。”跑步成了他摒除杂念的法门。

2020年3月14日,陈健民从壁屋监狱获释,呼吸到系狱11个月(行为良好获扣减三分之一刑期)以来的第一口自由空气,“回家第一个反应,是这世界有好多颜色。连白饭都觉得好好食。”他的家有很多挂画,又添置了鲜花。对比墙内的铁枝、囚衣、劣食,枯竭已久的感官忽然复活过来。国安法在同年7月1日正式实施,“由小监狱进入大监狱。对人生自由的威胁,我觉得强过监狱里面,特别是在‘47人案’之后。”

2021年初,警方以“颠覆国家政权罪”拘捕了有份参与民主派立法会初选的47人。作为占领中环的发起人之一、曾经长年在中国推动民间社会发展,陈健民留下了太多指纹,“我记得有一个早上,听见门外有声音。几日后我分别和一名传媒朋友、一名立法会议员见面,说到那天都有相似经验,以为轮到我了。”

警察通常在早上6时左右、趁目标人物睡眼惺忪时上门拘捕。悬在头上的刀刃影影绰绰 ,陈健民终于在 2021年7月中离开香港,应邀到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好唏嘘,当年逆流回来,最后要离开。”

跑步疗法

村上春树写过一本书,叫做《关于跑步,我说的其实是……》。陈健民来台后两个月,稍为安顿好,才重启他的“健民书房”,在YouTube介绍这本书,寻找跑步的意义。影片中,他提到在政治大学外的景美溪外跑步和散步,也提到在河堤遇到的香港人。

他在Facebook分享这影片时,写着︰“致忧伤的朋友……”

2022年3月11日台湾台北市,陈健民在国立政治大学旁的河边跑步。
2022年3月11日台湾台北市,陈健民在国立政治大学旁的河边跑步。

陈健民从来不是运动健将,而且膝关节经常发作。开始跑步,是占领中环后的事,“占中后,社运处于低潮。我开始参加毅行者,并赋予它政治上的意义,又叫占中的核心义工一起去。”大家在逆境中锻炼意志,一起完成壮举云云。到审讯前,他又开始练跑,入狱前还跑完一场半马拉松赛。

他觉得,运动可锻炼意志,入狱也勤练跑,作为支撑自己的心法,还笑言要练成六块腹肌,只是腹肌最后没生成。他倒想出狱时可以去柏林跑马拉松,“好似当日柏林围墙倒塌,大家穿过布兰登堡门去庆祝一样。”

疫情后计划被打乱,但他在台湾的锻炼变得更加纯粹,“现在跑步,不用再赋予它什么意义,不需要鼓励谁,不用设目标。享受过程就好。”

逛街市成了他的新习惯,“以前在香港去街市,是出于责任感,去帮手拿东西,或者负责开车。也不会四处张望,看看有什么新鲜好料。现在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在学术、政治、社会方面不再想太多,原来都几舒畅。”

说起食物食材,台湾没很多地方卖鲜活鱼,蒸鱼用的靓陈皮也未找到,连酱油的味道都不同,他就会想念香港。陈太比他晚几个月到埗,迪化街、南门市场,哪家店卖些甚么,二人连价钱都记得清楚;朋友来访作客,厨房由陈太打骰(拿权),陈健民负责切水果和泡茶,还有最重要的任务——洗碗。

晚餐过后,聊天聊到一半,听到楼下远处播着类似香港雪糕车的音乐,声音越来越近,大家神经突然紧张起来——那是垃圾车发出的音乐,哪管你是教授还是学生,是中产还是基层,都得跑下楼迎接垃圾车,因为时间一过,垃圾只能留在翌日同一时间才能丢了。马路两旁这时站满了居民,陈健民加入了他们。

这些台湾新生活,陈健民慢慢适应过来。只是对外,他一直保持低调,退到传媒镜头之后;直到他重编《狱中书简》并出版新书,才接受台湾媒体专访。

“其实现在都有迷茫,但比较能正面去面对。方法是投入生活。”不想大事,但记忆的碎片偶然也会来袭,“人生中就算你已尽力、无心伤害别人,都可能有负面影响。但我不是要自责啦。”

占中后期,他收到了一封寄去中大的信。一位爸爸来鸿:“我支持民主,但也很挂念我的儿子。几十日以来,我逐个帐幕去找他。你不如结束占中?”“他不明白,群众不是占中三子可以控制。”他以这封信自况,“我爸爸生前都而因为我的政治参与好忧虑。就算你没有做错,但总有人受伤。”

“正如《在天堂遇见的五个人》所讲,回看往事,每件都有其道理,也不用太遗憾了。”

陈健民书简原稿。
陈健民书简原稿。

男极圈

陈健民首次在台北过冬,又湿又冷的天气令他想起壁屋的日子,“我好渣(不济),会冷得发抖。”

香港的监狱都在海边或山上,冬冷夏热。囚犯只有3件冬装:长袖T恤、抓毛卫衣和大而无当的外套各一。日间待在工场,窗户全开,寒风飕飗,穿着外套又不便劳动。休息时大部份人都卷缩在一角抽烟,唯陈健民不断兜圈,像只仓鼠。饭菜难以下咽,为免饥肠辘辘不能入睡,宵夜那块结霜的白面包和牛奶,成了救命草。由饭堂回去牢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回音冰冷而空洞,“想起那些日子,就觉得难受,有种可怜的感觉。”唯有躲入被内,才稍觉温暖。然而床板很薄,舖了毛毯,寒气仍是由下而上, “要把长袖T恤当裤穿、手袖当裤管。这几天很冷,想起狱中的朋友。”

王尔德在《狱中书》写到:“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我们都在阴沟里,但有些人在仰望星空。囚友们在碌架床的星空可精彩了。《东方日报》(香港一份亲北京的老牌报章)的“男极圈”(色情版名称)成为几十名男犯排遣雄性贺尔蒙的唯一途径。

“他们会剪低精选,贴在床板下。我两边的床位都是这样。”用饭粒做胶水不太稳固,有时半夜裸女会飘落在陈健民身上,“你条女过咗嚟呀(你的女伴过来了)。”“送俾你啦教授(送给你吧教授)。”寄往监狱的书信、书籍内容都会经过审查,但对报纸的色情版居然网开一面,“抽走那页我怕会暴动。”讽刺的是,就在陈健民出狱前一个月,《东方日报》宣布:“因应疫情严峻作出版面调动,副刊及男极圈暂时休刊。”万恶的疫情,把黯淡的星空都熄灭了。

陈健民则在床板下贴了一张明信片,一列火车在花莲的海岸线行走,来自一位他不认识的台湾朋友,“我在狱中已经有好强烈的感觉要离开香港。一方面觉得好疲倦,不只是对于狱中生活,而是做了多年公共事务,在香港争取普选、返大陆搞公民社会,都够了,心安理得。都坐牢了还想怎样?需要休息一下。”

陈健民系狱期间,香港正值反对修订《逃犯条例》而引发的抗争运动。狱中的世界与外面有时差。当香港人每日都在街头亲历、或在手机直播中看到烽火漫天的画面,他每日赖以接收新闻信息的媒界,只有《苹果日报》,“我是狱中唯一一个看《苹果》的。”其他报纸、电视台所描述的反修例运动,是“受外国势力资助、反中乱港的暴动”。

监狱每晚7时就要熄电视,“有次晚了离开饭堂,看到《铿锵集》(香港电台新闻专题节目)的预告,见到警察打人的片段,我呆了。这不是我所认识的世界。”“我强烈觉得香港是个危城。当时大家都好兴奋,这么多人参与(抗争)。但以我所了解的共产党,下一着就会疯狂打压。”

他读到雾峰林献堂的故事。林氏在日治时期致力争取民权、自治。后来国民党来台,二二八事件令他对“中国政权”彻底失望,遂出走日本。蒋介石派人劝他返台,林献堂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为由拒绝,至死不归。“这段故事好触动我。我读过这么多中国历史,尤其是共产党历史,我觉得它会疯狂摧毁香港。稍为理性的,都不应该留低。”

2020年3月14日香港,陈健民教授因占中案服刑11个月后刑满出狱。
2020年3月14日香港,陈健民教授因占中案服刑11个月后刑满出狱。

花果飘零

陈健民所虑的,后来超额应验。

媒体如《苹果日报》、《立场新闻》、《众新闻》相继拉闸; 公民社会团体,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香港教育专业人员协会等老牌组织被迫解散,“见到你好紧密的伙伴、何俊仁(支联会前主席)等全部都在狱中,便知这些事跟你好近,我也是很多公民组织的创办人。”

“《大公报》、《文汇报》讲明有三类人要处理:第一,反对派;第二,传媒;第三类仍未处理:在大学荼毒学子、散播有毒思想的学者。”“最近开始点名,方志恒、陈祖为、罗永生, 都是熟络的朋友。全面开打知识界。”他们都是活跃于时政评论的学者,已分别被其任职的大学中止合约,或自行辞职。

虽然早已有“危险速逃”的觉悟,但陈健民出狱后还是磨蹭了一年半才离港。“出来不久,国安法就通过,好多人陆续被捕。当时觉得留在香港,与他们同在,都好有意义咁。”

为占中案“找数”,陈健民在2019年4月因“串谋公众妨扰罪”、以及“煽惑他人犯公众妨扰罪”被判囚16个月。他把在狱中所写的文章结集成《狱中书简》,卖书筹款、办签名会,与2019年的被告预告狱中生涯,“太太跟我一起去,跟被告家属分享应该用什么方法,令坐监的人舒服一点。在精神上、物质上,支持他们。”

出狱后,陈健民去过监狱探监。他隔着玻璃与在囚者见面,狱中人常会下意识伸手触摸面前那块透明隔板,仿佛能碰到外面的世界和对方的温度。陈健民第一次穿着囚衣去见陈太,把手放在玻璃上,那一次,陈太哭了。

“你受苦的经验,好似是上天安排,为其他人做准备,帮他们好好面对这场考验。”

然而亲友每次见到他,差不多都是用吼的:“为何你仍在香港?你会被捕的!”他8月1日必须到政大报到,还要先在防疫旅馆隔离两周,“我是7月16号、最后一日离港。我的依依不舍是计算到最尽。”

陈健民教授。
陈健民教授。

来台后免于恐惧,陈健民却陷入了失语的状态,“来到安全的地方,反而好似失去了力量。”在YouTube和Patreon的网上教学“健民书房”停了良久,连执笔写信都觉虚弱。看完反修例运动纪录片《时代革命》,当下的反应是“我想返香港!我要返香港!”美国有大学邀请他应征教职,他推却了。选择来台湾也是为了不要离家太远,“感觉好像没有离开香港,视野仍然可以看到中国。当然台湾亦是我很想观察的地方。”

台湾观众看《时代革命》跟他一样激动,“香港的事情,台湾人很能扣连到自身的处境。他们问,韩国瑜差点做了总统,台湾会否变成香港那样?”“我好深印象是下课后,同学围着我聊天。其中一位不停流泪。我问,你是台湾人,为何对香港2019年的事这样受触动?”“然后我觉得这个问题好愚蠢,为何觉得国界、地域会令人少了共感呢?”

陈健民抵台后仍在Facebook公开表示: “希望1年后在香港再见!”如今恐怕不知归期,他在端传媒“2021漂流瓶”提到自己来台后的失落,文章辗转传到一名正在还押的《苹果》朋友。对方近日来鸿:“你不需要这样想,你想说的已经写在这本书。我看了两遍,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那封信我看得想哭。”他在狱中每逢周日假期都躲在饭堂写稿,收信人是《苹果日报》的主笔李平(真名杨清奇),翌周见报。如今《苹果》既倒,变成李平系狱;网页和社交媒体一并消失,文章石沉网海。《狱中书简》在香港已经无法再版,跟他一样要远渡重洋,台版名为《受苦与反抗:陈健民.狱中书简》。

陈健民在台出版的书《受苦与反抗》。
陈健民在台出版的书《受苦与反抗》。

无论是入狱前后,陈健民都劝勉学生“不要被时代击败”。他自己被时代推着走,可有感到被击倒?“我觉得自己尽力,牢都坐过了,其实有心安理得的感觉。”

访问中,陈健民几次提到“坐监令他心安理得”。“我读曾国藩的传记,有人劝他‘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要在波平浪静处安身。’这句话好触动我 。我不觉得完全被政权打垮,我的人生都要有第二个阶段。我好接纳自己去一个较安静的环境。”

读书的习惯不改,近月他重新开始在“健民书房”的讲学,“所讲的题目、对象仍是以香港人为主。看书时仍是想这本书对香港人有什么意义。”其中一集,他介绍台湾作家朱宥勋撰写的《他们没在写小说的时候:戒严台湾小说家群像》,书中写下台湾作家、文学家在白色恐怖时期如何坚持走上自己的道路,并为其他作家开垦创作和发表的园地。

“大家(在香港)还在寻找一些空间,无论在网上、媒体的创作,去表达我们想见到一个更好的社会;对于我们面对打压所产生的痛苦,我们都要表达出来。”他在片中道。这一集,叫做“在崩坏的时代走自己的路”。

精神上与香港保持联系,但在社会运动的参与,他就变得低调。“我应该不会搞国际线、组织香港人参与政治运动之类。这些当然很重要,但不是我要做的。”

“我好似已经完成了想做的事。公民抗命,做到尽都是这样。我可以发挥的政治影响力已经差不多。”

2019年4月10日香港,“占中九子”案中的9人进入西九龙裁判法院,大批民主派人士及市民为他们打气。
2019年4月10日香港,“占中九子”案中的9人进入西九龙裁判法院,大批民主派人士及市民为他们打气。

和理非与勇武

2019年4月,“占中九子”案审结。香港大学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申请保释,等候上诉。陈健民却选择乖乖入狱,刚好错过了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我想完完整整坐好个监(完成服刑)。可能是我过份想像吧,公民抗命坐牢的阶段,就是令其他人反思,为何好端端的公民要坐牢。我按照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想法去参与这场运动。”

“受审,我自己上庭作证。其实任何律师都叫你别这样做,只会提供更多证据令你入罪。但这场运动不是要通过这过程去解说吗?”

墙内的世界很平静,墙外可是天翻地覆。反修例运动令香港的民意前所未有的凝聚;戴耀廷再次发挥其“政治发明家”的本色,筹办民主派初选,希望在2020年的立法会选举取得多数议席,此举在国安眼中越过了“红线”。涉及初选案的47人被控“颠覆国家政权罪”,当中36人还押至今已逾一年,开审无期,他们面对的徒刑也是无了期。如果陈健民不在狱中,初选他肯定不会䄂手旁观,“现在应该跟朋友关在里面。”

可惜没如果。正如2019年11月在中文大学发生的那场激烈冲突,陈健民也觉得,“以我这么爱我自己的大学,我一定会冲入去。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我会否怒得与学生一起掟嘢(投掷)?”当日在中大被捕的5名大学生,被控暴动罪及违反禁蒙面法等罪成,判囚4年9个月至4年11个月。陈健民出狱翌日回到中大二号桥,校园原本可自由出入,如今二号桥已被高墙和带利刃的铁丝网围困。

陈健民出生于石硖尾的贫民区。他就读的中学,每年可升读大学的毕业生不过一、二,做个蓝领帮补家计是正经。1977年某日,一名正在读大学的师兄回到母校派传单,呼吁学弟关注“金禧事件”。当时金禧中学的老师举报办学团体贪污,并克扣教师薪金。陈健民听得一头冒水。原来有这样的事情?原来可以公开讨伐校长?父母一向教他远离政治,莫理闲事。但师兄是大学生,是精英,又怎会有错?

他偷偷跑到维多利亚公园参加集会。讲者主张学校行政要提高透明度,听来头头是道。陈健民当时不知道发言的就是司徒华(支联会、教协创办人),但他意识到自己对社会一无所知,暗下决心要考入大学,把事情弄个明白。

“那是人生好敏感的阶段,不断寻索人生方向,一滴水落去就有好大的涟渏。突然有种启发,就醒过来。”如是者,他在1979年入读中大社会系。入住宿舍才首次拥有自己的床舖,房间望到吐露港的海景。人生方向从此改变。陈健民视中大为家。

香港人用一个夏天推进了一个时代。觉醒却是一格画面、一张传单就可以启动。对大部份香港人而言,2019年7月1日示威者闯入立法会、涂黑中共国徽的一幕,就是跨过和理非心关口的一刻,“如果当时我在立法会门口,我都没有力量站在玻璃门前面,阻止他们。因为我在2014年试过了。你试过用和平方法争取不了,我就没有道德力量去阻止,那我便要接纳。”

“人应该有愤怒,面对不公义,为何不愤怒?”

2014年9月9日香港,占中前夕,陈健民在慈云山圣文德堂剃头。
2014年9月9日香港,占中前夕,陈健民在慈云山圣文德堂剃头。

2014年占领中环之前,陈健民和戴耀廷等人办过多次商讨日,又有“占中预演”,抗命都经过排练。因为预计警方会以胡椒喷雾驱散,占中九子之一、前立法会议员邵家臻当时建议配备安全眼罩,却被陈健民一棍打沉︰“我们和平理性非暴力,你戴猪嘴,好像准备跟他冲突。”今日翻出旧帐,他笑道:“原来我真是这样终极?不过有时受少少伤更好。”

“你知道为何马丁路德金当年以Selma这城市作为运动的起点?因为当地的警察局长似盲牛,专门打人。他就选这里,去到就是被揍,体现政权的暴力,令人知道南部政府原来这样离谱。”“我当时的‘终极’就是这个意思。又不是去打仗,你越装备得犀利,对方就越打得犀利。好似马丁路德金,情愿挑个地方被打。”

陈健民是几时进化到觉得勇武可以理解?“其实我从来都可以理解,是有没有用的问题。哪种抗争方式可以持续?在2014年,如果你违法,就算和平,支持率只得25%。占中之前大部份人都未接受到违法的界线。走向暴力,剩下几个巴仙。一场运动得几个巴仙的人支持 ,听说这是民主运动吧?怎样搞?”“社会会进化。如果你走得太前是脱离群众。”

“我不是终极和理非,不是甘地反对任何暴力那种信念。我比较似曼德拉,因时制宜 。”

2019年3月30日,香港天主教正义和平委员会发起的“伞下同行、民主苦路”游行,由“占中三子”戴耀廷、朱耀明及陈健民带领队伍由铜锣湾游行至金钟政府总部。
2019年3月30日,香港天主教正义和平委员会发起的“伞下同行、民主苦路”游行,由“占中三子”戴耀廷、朱耀明及陈健民带领队伍由铜锣湾游行至金钟政府总部。

民族主义与“四仔”主义

陈健民在台湾也有烦恼,例如政大所在的文山区楼价太贵令他却步,“我卖掉香港的房子才会买得起。但为何来到台湾仍要花这么多钱买楼?如果继续留在台湾,我搬去淡水好了。”来台后,他会跟太太去市场买菜,在南门市场发现煲老火汤用的青萝卜,小确幸令他喜出望外。唯台湾的梅菜、蔗糖味道和香港的大不同,令𩠌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太要特地叫亲友从香港寄过来,又看洪爱珠的《老派少女购物路线》恶补入货之道。

他在台的生活,现在开始变得很忙。“我不想好像以前美国唐人街的阿伯那样,画一方土地、过自己的生活。我想投入台湾的生活。虽然我思考、阅读的重心到这分钟仍是香港。”不同的院校、公民社会团体、非政府组织都找他交流、拜访,“下个月去彰化、金门,便所有县市都去过了。”去到每一处,台湾人都力销自己的家乡,“陈老师你来这边买屋吧,这里生活好。” “在埔里,我们日常喝的就是矿泉水。”总之区区有睇头。

放下民族主义原是他思想历程的重要一环。关心社会的年轻人必然反建制,在陈健民念大学的年代,建制就是港英政府。既然要与殖民地统治者区分,他自己又是谁?“因为好想投入台湾的生活,好想知道我现在生活于一个怎样的社会,我读《亚细亚的孤儿》,写日治时期的台湾人身份的混乱。究竟我是台湾人、中国人、定系日本人?当时部份台湾人根本不会华语。”

对陈健民而言,基于语言、文化,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似乎理所当然——虽然当时主流香港人信奉的,是“四仔主义”:屋仔、车仔、老婆仔,然后生番个仔(育儿)。关心政治的,是稀有动物。邓小平坚决要“收回”香港,英国人很快便投降,主权移交已成定局。大陆经历过文革、六四,要香港“回归”到这个政权,对当时如陈健民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唯一出路是“民主回归”——以《基本法》作为蓝图,保证九七后香港可以享有民主。

2018年11月15日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陈健民在中文大学举行告别演讲。
2018年11月15日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陈健民在中文大学举行告别演讲。

1988年,距离九七主权移交不足10年,陈健民获美国耶鲁大学奖学金,攻读政治社会学及中国研究,“在外国,经常有人问你是香港人还是中国人。我的标准答案是:I’m a global citizen. 不喜欢用民族主义去框死自己。”

“如果没有更高的价值观去引导,民族主义其实好恐怖。”“我1997年之前已经放下这种民族主义。好无聊。”

“所以出现‘香港民族’这概念时,我自然是抗拒、警剔。民族主义在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意义。有时靠民族主义去把人整合,形成命运共同体,去争取民主自由; 有时用民族主义,去打压民主自由。显然中国现在操弄的民族主义,目的是消灭个体的独立性、消灭自由思想的手段。其实是集体主义。”

陈健民1995年获博士学位。有教授叫他留低,“会找到工作的,没需要回去,共产党又来了。”当时正值六四后的集体恐惧,香港有几十万中产移民避秦。但陈健民逆风而行,“ 点解要来耶鲁念民主?就是为了回去。”就算发生六四事件,都没有令他动摇,“更加坚定 ,更加有使命感,香港更加要争取民主。自由也好、法治也好,没有制度保证就不可信。而且中国都一定要民主,不然香港都没有长远保证。”

“我投回归一票,我留在香港争取民主。”他回到母校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一待25年,直到入狱前才提早退休。

2022年3月13日台北市,陈健民在他的讲座上签书。
2022年3月13日台北市,陈健民在他的讲座上签书。

人生不算白白走过

争取民主有很多方法。例如参加选举,投入议会政治,影响公共政策。戴耀廷在占中后仍不断“踱𫏋”(想法子),发动群众,试图在现有的选举制度中突围,增加民主派的谈判筹码。陈健民搞的是民主基建。而且花在中国的时间,远多于香港。“是气魄又好、心态又好,要做更加大的事,就在中国。”

他自2000年起经常北上,为非政府组织做培训、成立基金会、提供资源给他们出版刊物、向民众解释何谓公民社会。中国曾经视他为上宾,但2012年习近平上台,很快就有“七不讲”之说。公民社会变成政权忌讳,讲都不能讲。2013年发表占领中环宣言后,陈健民的北上之路也就完全断绝。

如今连香港都容不下他了,“其实好唏嘘,当年逆流回来,最后要离开香港。”现在的情况比六四更危险?“现在这个政权,邓小平不敢做的他(习近平)都敢做。修改宪法、取消任期制。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没有皇帝的意思。任期就是表达‘共和国’精神的最重要部份。”

“政权的方向,89年时仍在摆动。现在好清楚,就是走向极权。”多年来的努力付诸流水,“中国那些摇摇欲坠,香港争取民主遥遥无期。好多大陆的伙伴被捕、半软禁、已逃亡或者变得好低调。而香港大家都看得见,选举全部都是在演,有时连演都不演了。”

在中国搞民主基建,中共视之为“颠覆政权”。“以往能够做的,都是杯水车薪,可以做的范围好细。徐州八孩母出现时,你在拯救另一些人。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希望扩散到一个critical mass(临界质量),足够成为tipping point(倾覆点),可以有较大的改变。”“几千年来的专制、对人的权利不尊重,当时我也跟自己说,长路漫漫,你能够舖一块砖都OK吧。”

如今连唯一一块砖都被撬走了,徒劳吗?“嗯……有时大陆的朋友写信来安慰我:陈老师,种子已经撒了,待天好就会发芽。”“以前走这条路的人,各有不同反应。有人感到后悔,觉得当时戆居(太傻),花太多时间参与社会,令婚姻破裂;有些变得激进化,中国是不可改良,和平转型是没可能,只能等待革命;第三种,是信念没变,仍在等待时机。也不是完全沮丧的。”

“可能我是教育工作者,较为‘阿Q’。人生能够影响到一个人,都不算白白走过。”

香港累积多年的公民团体被逼解散,公民社会如何重生?“最重要是整个社会的道德意志没有死。在短期内重新搭建平台也是可能的,最重要是人心不死。”

陈健民教授。
陈健民教授。

“好像捷克,当年《777宪章》只得900几人签名。这群人就好似邹幸彤(支联会前副主席)、何桂蓝(47人案被告)他们,谁做发言人就拉、就锁。哈维尔坐了4、5年,通过这种牺牲令大家觉得,世界也不是太虚无。仍有人有意志去守住,组织就不会死。”

至于台湾,在《经济学人》的“2021民主指数”中名列全球第8,俨如亚洲的民主模范生,很多台湾人却不以为然,“这半年我听过好多对民进党的批评。不是纯粹来自国民党,而是来自社运界、NGO。他们觉得国民党统治时,反而心虚,对待抗争者会客气一点。民进党是从抗争走出来的政党,反而更高傲,不肯与他们对话,因为觉得自己有正当性。所以虽然台湾有投票选举,但没有真正的民主内涵。没有强大的反对党,没有独立媒体,公民社会又不足以成为第三力量去抗衡。有好多这种声音。”

“新一代如果不能够更具批判性的审视政治状况,其实都几得可怕。”

“他们都需要重新了解台湾。前人牺牲换来的民主,如果新一代不了解,就不会警剔,民主原是这样脆弱,若你不好好去守住它。”

3月7日,陈健民63岁生日前两天,他的“健民书房”发布了新影片。今次的拍摄场地不再是书房,而是政大外的景美溪。

“(登上飞机离开香港)我在机上合上眼睛,感觉是出狱后,第一次真正放松自己。飞机快要降落到桃园机场,我在窗外远望,蓝天白云下是连绵田野,连着海岸线是一座座发电的风车……台湾会否是我的真正栖身之所?我真的不知道。”他最后在片中说。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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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所以雖然台灣有投票選舉,但沒有真正的民主內涵。」我是尊敬陳教授的,但我希望這句話只是他引述別人的話語,而非自己內心的想法,否則實在「膠味」太濃。正是因為台灣的民主制度不是他理想的那種樣子,陳教授才可以在一個他的故鄉有大批市民被抓捕拘禁、甚至因疫情死傷慘重的年代裡,在一個相對安穩的地方大放厥詞。

  2. 謝謝教授。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