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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評論:精準把握情緒,卻什麼都不敢冒犯

2021年華語電影的「口碑神話」名副其實嗎?到底是不顧底層生活,還是延續海派文化?

《愛情神話》劇照。

《愛情神話》劇照。網上圖片

特約撰稿人 張曉琦 發自北京

刊登於 2022-01-19

#Woody Allen#愛情神話#費里尼#上海#電影評論#中國電影

年末的《愛情神話》是2021年華語電影的「神話」,口碑爆棚,上映16天票房破2億人民幣,導演邵藝輝從一文不名到一舉成名天下知,甚至「伍迪·艾倫」也被拉出作比。圍繞電影也產生了不少爭議,集中在上海書寫、現實性與女性主義上。

小鎮人漂在理想上海

《愛情神話》講了一男三女的情感糾纏,主人公老白中年離異,與李小姐約會後有了一夜情,想繼續深入,又是送書又是修鞋又是幫接送孩子,然而李小姐猶猶豫豫進一步退三步。老白是個不得志的畫家,無業在家,有棟帶花園的洋房,平時以教鄰居畫畫打發時光。格洛瑞亞嫵媚性感,作風豪放,對老白興趣不小,前妻蓓蓓也會時常光顧。這幾個人碰面,話裏有話機鋒不斷,兩場群戲都是最為稱讚的情節。

稱讚這部電影的人認為電影是海派文化的延續。電影在上海拍攝,有典型的海派街道、洋房和弄堂,老大昌的海苔花生、天鑰橋的蝴蝶酥都是上海製造,片中人物一律操滬語,「白相」「十三點」「靈啊靈啊」頻繁出現。人物也很具上海這個開埠已久城市的特徵,老白有房產,有品味,有生活情趣,會過日子,是典型的上海中產。他的好友老烏是位老克勒(註:老克勒沿自舊上海人對一個群體的稱呼,他們是最先受到西方文化衝擊的一群人,對生活方式有追求,那時的他們土洋結合,形成了一定時期的海派文化),不僅是留過洋的老紳士,還有不止一位外國女友,更與鼎鼎大名的索菲婭·羅蘭有過一段露水姻緣。李小姐的前夫是英國人,有個英文不靈光的混血女兒。電影沒有重大事件或強戲劇衝突,全是飲食男女日常瑣碎,沒有熾熱情慾狂風暴雨,只有斯文克制,精緻調情。

反對者則認為如此無暇光亮的上海更像是外地人的想象,而與真實的上海無關。沒有普通人的掙扎、痛苦與幻滅,只有中產的有錢有閒,且缺乏真實的背景與階級:李小姐要與母親擠在老房子中,孩子卻能上國際學校;經歷百年風雲產權分割後,老白如何在五原路擁有獨棟花園洋房?街頭修鞋匠都要喝咖啡討論愛情哲學與名牌,更令人感覺懸浮。而對老白為女人買菜、做飯、精心擺盤、修燈泡、接小孩放學的渲染,則扭轉了以前對上海「小男人」的嘲諷,塑造了與女性主義同步的新時代上海形象。

能有效地抓住一個城市的典型特徵已經不易,而咖啡已經不是階層劃分的標識。農民工可以讀海德格爾,為什麼鞋匠不能談論愛情哲學?有過長久市井生活經驗的人會知道,街邊那些飽經風霜的勞作者,多的是辛辣鮮活的人生智慧。在現實之上略作藝術加工沒有太大妨礙。至於名牌,書販子知道的好書不比大學生少,賣盜版光碟的對好片如數家珍,倒賣文物的不比專家的鑒別能力低,修鞋匠瞭解世界名牌,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以此來判斷失真,未免太過傲慢。

《愛情神話》劇照。
《愛情神話》劇照。

縱使社會存在三六九等,創作者也有權利只拍一小撮人的愛恨情仇。精緻外觀的電影很多,縱使電影只拍了網紅打卡地,這也並不是它令這麼多人動心的原因。《愛情神話》能得到這麼多喜愛,恐怕是因為它呈現了一種久違的日常。導演和角色,智商、情感都正常,這種正常帶來了微觀中人與人之間互動的真實,沒有靠發瘋製造衝突,沒有靠智商掉線推進劇情。不管是老白微信聊天時的小心思,李小姐的權衡,還是成年人之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進退轉圜,亦或者是老白與老烏這對老友間的偶爾齟齬與深情厚誼,都會令人不禁莞爾。

這種日常悠閒,大概在如今的魔都不易獲得,但在三四十年前的內地城市,卻是俯拾皆是。工作不算忙,沒什麼競爭,大家也都沒什麼錢,但有大把的時間交朋訪友,鄰居之間互相幫忙,互通八卦,沒事送點好吃的。老白母親時不常地送這送那也很常見。買菜做飯修家電,知識分子或許陌生,但在小市民與藍領當中其實不少見,並不是上海男人專利,也不新鮮,並非女性主義的產物,而是長於動手的慣性與夫妻共同承擔生活的樸素日常。電影中所有人物的活動區域在幾公里之內,老白和街邊攤販都是熟識的,這就是小城鎮生活的日常。而上海老本地人,對這種一隅之地穩固的生活社交或許也不陌生。如果把這種生活形態統稱為「小鎮」,今日中國許多30歲以上的人都經歷過。

而今天這個時代在北上廣漂著的年輕人,在剛畢業沒錢有時間的歲月裏,也會因朋友關係結成類似群體。一起分享喜悅與悲傷,抱團取暖互通有無,抵御在巨型都市中的孤獨與寒冷。如果是文藝青年,那麼看看費里尼也不奇怪。老烏雖然是個老克勒,但他沒有親人的狀態並不像本地土著,而更像漂泊在外的異鄉人。

《愛情神話》劇照。
《愛情神話》劇照。

導演似乎是把幾十年前的小鎮生活、文藝青年的漂泊狀態統統放在了上海,一個在真實基礎上想象的上海。有人提到這部片子中的上海很紐約,或者很歐洲,這正是導演加工後的理想場景,以及理想生活狀態。這是即便這個上海似乎不太真實,人物背景也真實欠奉,但還是能打動人的原因。因此有人批評太局限於中產,但卻有觀眾覺得「很底層」。太多人在裏面看到了曾經有過的生活。至於上海話,它以區隔效應,將這個上海及裏面的一眾人,與周遭分離。

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

真正懸浮的是一直宣揚的「女性主義」。電影中固然有「有錢有閒,老公失蹤」「沒有造過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我只是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這樣的金句;對同一個男人有興趣的幾個女人也沒有因此成為敵人,沒有心狠手辣的雌競,而是進而成為朋友,不是沒有婚姻就不能活,沒有被傳統道德觀念束縛,但所有這些都太過表層。

老白這位大肚腩、穿廉價棉褲衩的老男人,其身材和容貌無法與三位女性中的任何一位相提並論,這三位為什麼要圍繞著他轉?因為他會做家務、貼心、人好。那麼三位女性人不好嗎?為什麼不能有同樣外形條件的男人待選?或曰,老白這樣的已經是優選了,因為同樣條件的中產男有著大把更年輕的姑娘待選,更別說顏值再高一點,而漂亮的小鮮肉因為經濟條件不夠往往另有所圖。這不就是女人的困境嗎?令李小姐猶豫不決的到底是什麼?她的其他追求者是什麼樣的?她是在慾望與現實,「我想要」與「他對我好」中猶豫嗎?還是在單身與有個伴侶間猶豫?

格洛瑞亞要的似乎只是一夜情,「人好」的意義在哪裏?至於前妻蓓蓓,社會在出軌這件事上,對待男女一直是雙標。她受到了哪些遠重於男性的懲罰嗎?老白顯然是無法越過這道坎的,並不比其他男人好到哪裏去,但男性對貞潔的執念被蓓蓓的反叛消解了。不管是李小姐、格洛瑞亞還是蓓蓓,都是遠比老白,甚至老烏臉譜化的,對她們稍微深入一點的心理與境遇都沒有呈現;她們的灑脫、反叛,成全的不是她們自己的角色,而是老白的高光:他的缺點乃至劣性被隱藏起來,變得如此清純可愛。

《愛情神話》劇照。
《愛情神話》劇照。

導演邵藝輝說過,老白的原型是她自己,這是她理想中的男性。她把好的品質與共情都賦予了男主角,得體、謙卑、寡言、內省。老白不計較亞歷山大的房租尚可理解為慷慨不差錢,他為了一夜情要跑到土耳其救出格洛瑞亞的丈夫,已經近乎天方夜譚。她還給他配了三個性情各異的女人:神秘、奔放、居家,全方位滿足他的需求。而她對這三個女角色,突然現實而苛刻起來,連一個般配的對象都不肯給她們,連一個備選都不肯認真設置。她認為,幻想小鮮肉那不和男人幻想白幼瘦美女一樣了嗎?——女人為什麼不能和男人一樣,不是說好了會犯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嗎?何況小鮮肉並不是病態的白幼瘦,而是健康的肉體。女人為什麼會不喜歡有魅力的肉體?沒有小鮮肉就不能有中年型男嗎?給老白配的不是白瘦幼,但難道不是具有性魅力的熟女嗎?被滿足的意淫,屬於中年男人;被轉移的話題,是女性境遇。

事實上,一男三女,就是一個最男性話語、最大眾的敘事。在傳統擇偶觀中,男性外表始終是被忽視的,與之相伴隨的是對女性慾望的壓制,「對你好」最重要,這是一個同樣最男性話語,最大眾的價值觀。李小姐的英國老公不靠譜,格洛瑞亞的帥老公沒錢,只有老白,有錢又靠譜,雖然沒有外貌——這個設置如此討巧。更何況,他還會道歉,代表所有男導演向女性道歉,這就更了不得。這再度體認了極度保守的性別觀念與秩序,至於三位女性的牙尖嘴利,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姿態,如同帶刺的玫瑰、性感野貓,憑增情趣。

這絕不是伍迪·艾倫,她什麼都不敢冒犯。

女性角色的需求被虛化,她們的個性,乃至那些貌似尖銳的俏皮話,不過是為了烘托他的品味與格局、消解他的缺點,減少他的麻煩。不僅傳統三從四德是婦德,現代的獨立、自由也可以成為另一種女德,為男性服務,只要利用得當。李小姐和格洛瑞亞結成朋友——她們之間的情感交流,如何成為朋友也被省略了,遠不如老白和老烏之間的糾纏深入——之後的第一件事,不是為彼此排憂解難,而是為老白學雷鋒:幫他找到畫展場地,還不要錢。

《愛情神話》劇照。
《愛情神話》劇照。

格洛瑞亞跟老白一夜情之後轉賬給他,意指女人也可以嫖男人。但男女這種政治身份,是無法通過經濟行為置換的,物化女性的不是金錢,而是權力。粉絲氪金並未達成「女性凝視」的效果,只是為造男神添磚加瓦也說明瞭這一點。這種層面上的男女平等,不過是消費主義的陷阱,類同上文所言「獨立」女德,最終還是為男性提供了更多益處——既沒有得到真正的平等,連傳統框架內一點補償的福利也失去了。

老烏講述情緣是全片高潮,偶然相遇給他帶來了享用至死的洋房,如果說這裏面有什麼真正閃光的東西,應該是那位大明星對片刻情緣的珍重,但是高光全部給了老烏。如果說傳統男性還需要付出些什麼代價來在性緣關係中有所獲得的話,那麼本片中的男人,已經可以無需付出什麼貨真價實的東西,只要有顆心,就能得到女性資源,並且仍舊穩居中心位置。這無論如何無法稱得上「女性主義」。

《愛情神話》實質上是極其保守現實、討好大眾的。它將日常置放於理想化的場景當中,在洋派的、小紅書一樣的環境裏,精確把握時下的需求與情緒,以先鋒的姿態講了一個最老套的故事,以美化、忽略與吐槽,逃避現實矛盾。它不敢挑釁任何既有秩序,只是在最安全的框架下,小小撒了個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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