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臺灣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經驗,不怎麼使人安適。由惡名昭著的警備總部「景美看守所」轉型而成,園區仍保有戒嚴年代的圍牆鐵網、哨塔,以及除政治標語外毫無綴飾的建物群,層層複阻,教人無從一眼望穿;其中一棟低矮的建物,即是審訊「美麗島事件」被告的軍法處第一法庭。為紀念2021言論自由日而籌劃的「剪出來的電影史:戰後電影審查特展」,正於此內出展。
自2016年起,臺灣行政院宣布鄭南榕逝世的4月7日為國定「言論自由日」,以紀念對於「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的追求。臺灣文化界近年持續推進轉型正義,這次的年度特展也秉承這樣的思路,大量使用典藏影片等史料,希望重探臺灣戰後電影發展中這段刪修頻繁的文化軌跡。
字字句句,刪改的盡是劇組與影人們的心血與生計,也對應著那個被認定為「卑瑣陰沉」之人不見容於公眾視角的威權時期。
一切從嚴:膠片被剪掉的聲音
「當國家審查體系刪剪電影,會是什麼樣的聲音?」
放映機喀喀轉動,錯落有節奏的叮叮響,搭配滿牆盡是油印字跡的審查文件,策展人蘇致亨表示這是靠檔案所重現的電影檢查處審片氛圍。身處其中,頗有置身於手工工廠的感受,甚帶幾分適人的閒逸,只不過此間看片之人,卻非電影愛好者,而脆亮的叮叮響,則是刪裁影片內容的剪片聲。
戰後的臺灣社會,一部電影從拍製到上映需經過一連串審查管控:開拍前需呈報劇本;映前需上繳影片與劇情綱要,放片則要通過審查。放映間內,審委依據四大款刪剪標準——損害國族尊嚴;破壞公共秩序;妨害善良風俗;散步迷信神怪——按鈴為號,提示放映室標記有疑慮的片段。自然,審查擴權解釋的空間頗大,大多數電檢人員僅依照主觀好惡,先斷定片中「問題」所在,再從電檢標準中「取材」作成刪剪依據。
展覽現場,陳列了二十餘部刪剪案例並相關的文件副本,翻看那些彷如交代著電影身世的「檔案」,教人不禁穿戴起那因被監控檢閱而有的,字字珠璣、反覆推敲的機心。亦不禁探問,近半世紀來上映的臺灣電影,創作者的原創心意何在呢?是於影廳眼見的版本,還是手中電檢檔案裡塗塗抹抹的版本?
官方刪改的理由五花八門,如「內容交代不清,禁其出國映演」、「不免有挑撥臺胞與大陸同胞之感情」、「所有蓬頭垢面之近鏡頭均得刪剪」等偏好,又可見如「提倡迷信,有違倫常」、「情節瑣碎,人物卑微,既無娛樂亦無藝術創見」、「助長殺人與自殺風氣」等斷語,字字句句,刪改的盡是劇組與影人們的心血與生計,也對應著那個倫常不可違,臺胞與大陸同胞關係須小心呵護,被認定「卑瑣陰沉」之人不見容於公眾視角的威權時期。
如策展團隊口訪的導演蔡揚名,談及他與電檢體系的屢番交手,時過多年,仍有不甘。1980年代香港嘉禾影業曾來臺邀請蔡導拍攝劇情片《衝破黑漩渦》(1982),一個前黑幫成員出獄痛改前非,欲金盆洗手卻身陷仇家與前東家衝突的江湖故事。「非常好的故事,很正面的啊。」導演如此自評。然電檢人員卻以「黑社會情節過多」為由,要求修剪才得以上映。
戰後的臺灣社會,一部電影從拍製到上映需經過一連串審查管控:開拍前需呈報劇本;映前需上繳影片與劇情綱要,放片則要通過審查。放映間內,審委依據的四大款刪剪標準是損害國族尊嚴;破壞公共秩序;妨害善良風俗;散步迷信神怪。
「(原本全片長)一個鐘頭40幾分鐘,剪掉這樣剩下一個鐘頭零幾分鐘。(電影)當然失敗,觀眾看都不看不懂。」憶起這段往事,他口吻微慍,「他不是說一段剪掉,他是這裡、這裡、這裡剪 58 刀,58 刀 38 分鐘!」
「嘉禾公司(願意)移尊到臺灣,這麼好的機會,電影檢查就把它剪掉了。」臺語演員出身的他,笑語中有幾分惋惜的意味。
「一切從嚴。」蘇致亨解釋審查體制的基本態度,無論是電檢處內部初審或跨部會機關的「聯席會議」皆然,「只要有(部會代表)認為有問題,通常都會直接(要求)剪片,當然幕後最大、擁有最後裁量權的,還是以『專家』身份列席會議的國民黨中四組(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四組,現輾轉改制為文傳會)成員。」國家外殼的內裡,主使審查制度的意志依舊是在於黨。
創作人何以抵抗?
為籌備本展而調閱的電影審查檔案多達 200 餘部,題材包羅萬象,且臺語片、國語片與外國片皆具。多方比對檔案也可發現,審查的紅線可說是與時俱變,有時甚至教創作者們無所適從。
然而,審查和抵抗是並存的。為避免耗費人物力製成的電影心血,因審查疑慮而血本無歸,影人們各有各的相應策略:賄賂官員、包裝電影情節以不辱黨國威嚴,或是在劇院現場藉「私接」手法,將未過審影片以備用放映機偷映等等。此外,更不乏以劇情諷喻當局的險招。
「如果有哪個市議員貪污,我片子裡的壞人就取他的名字,這樣子報仇過過癮,也是當導演的享受。」拍攝臺語電影的著名導演辛奇,如此回顧在審查體系下做電影的補償樂趣。其執導的臺語片《後街人生》(1965),劇情設定有兩位肖想包養酒女的酒客,欲一親芳澤卻被誆騙,分別在星期一三五與二四六登門消費,藉此暗諷配有兩班人馬,輪日換班運作的電影檢查處。
當創作自由被體制所壓抑,總得想法轉轉身子,挪騰出空間,好讓萌發的創作能量有個出口。
影視機關所藏的電影審查檔案龐大,策展人蘇致亨透露,為籌備本展而調閱的電影審查檔案多達 200 餘部,題材包羅萬象,且臺語片、國語片與外國片皆具。多方比對檔案也可發現,審查的紅線可說是與時俱變,有時甚至教創作者們無所適從。
由何基明導演執導,標榜將「本省山胞抗日革命真實史蹟『霧社事件』全貌搬上銀幕」的臺語劇情長片《青山碧血》(1957)即是一例。「照理來講,都覺得在戰後國民黨政府推行去日本化的時候,拍一部抗日電影,明明是一件看起來很符合國策的事情,可是透過審查檔案,卻可以看到不同的結果。」蘇致亨說。
作為臺灣早期至日本學習電影技術的先驅,何基明導演出身臺中,曾服務於日本治下的臺中州廳,自小便耳聞故鄉山區的原住民抗暴事蹟;將霧社事件拍製成電影,是醞釀十數年的電影夢,他亦為此做足了史料蒐集及田野踏查。
由於《薛平貴與王寶釧》(1956)一片獲得空前的票房成功,何基明自此有了圓夢的基礎,全心投入《青山碧血》的拍製,片中使用大量事件爆發地(南投縣仁愛鄉)的外景。豈料,有管機關在映前的審查階段來文,擔慮電影將阻礙兩國自《臺北和約》(1952)簽署以來情誼之升溫,建議該片「劇本內容與當前國策不無抵觸之處,以暫勿攝製為宜」。
儘管最終以追加片頭註解文字的方式,聲明劇內日本軍閥非等同於當時日本政府,才獲電檢處准演,但一部南投山區拍製的劇情片竟可衝擊兩國交誼,確是電檢體系之下才琢磨得出的顧慮。
「管制不只是管你說什麼話,用什麼語言說話,體制限制的方式有時不在於檯面上的言論文字或影像內容,它的管制方式有時是限制你的紙張油墨,或是電影底片。」
發展不自由
1950 年代末,臺語片導演林摶秋與何基明個別創建了「玉峯影業」及「華興電影製片廠」,前者的湖山製片廠面積超過三萬坪,起步早於香港邵氏影業的清水灣片場,更是日本以外,東亞最大的民營製片廠。自此,臺語電影盛極一時,年產量可達上百部。
當年前景一片看好的臺語片產業,卻在1970年代消聲匿跡,電影產業研究出身的蘇致亨解釋,這即是發展不自由所促成的結果,「管制不只是管你說什麼話,用什麼語言說話,體制限制的方式有時不在於檯面上的言論文字或影像內容,它的管制方式有時是限制你的紙張油墨,或是電影底片。」
他指出,戰後臺灣共有 1500 餘部臺語片發行,然而在1960年代由黑白影像往彩色電影轉型過程中,臺語片產業遭遇政策面的龐大阻礙。在進出口外匯管制的時代脈絡下,主關機關的輔導政策獨厚國語電影,唯有拍攝國語電影才可享有底片免關稅的進口優待、與外地影業合作的機會,以及器材與發行配額的優惠。換言之,電影拍製必要器資的易取得性,成為國家控制電影產業發展的隱性手段,臺語片自此遭受決定性的打擊。
「那時候國民黨不准你有『色』——你如果拍紅的,共產的,有三條老命也不夠死;拍黑的,雖然那時候流行,但流氓崇拜主義不行;黃的也不准,電檢人員不能過就是不能過。只能拍『透明』的戲——就手巾拿起來哭不停那種,偏偏哭得越兇觀眾越愛看;要不然就是做那種『空空肖肖』的戲。實在說,拍臺語片的人難道真的有那麼差?」展覽引述了已故導演林摶秋的談話,精準地捕捉那個年代臺語電影人所遭遇的不自由,既是憐惜,也有不甘。
言論不自由的向度非僅止於內容審查,還包括電影產業發展的資源配置。而今,絕大多數臺語電影膠卷已佚失,僅有 240 多部的片段藏於國家電影中心,其中具有完整全片的臺語電影不過 170 餘部。
言論不自由的向度非僅止於內容審查,還包括電影產業發展的資源配置。而今,絕大多數臺語電影膠卷已佚失,僅有 240 多部的片段藏於國家電影中心,其中具有完整全片的臺語電影不過 170 餘部。
非線性的電檢史
由監獄附屬的外役工廠改建的展廳,地板質地是臺灣早年常見的素材,滑膩光亮的花磨石子地板,極其日常,教人難以聯想一批批的政治受難者曾在此勞動,等候自由。策展團隊特意在展道貼上了各年代臺灣電影的禁片比率,步履既是雜沓,也是維艱。
「現在常常會覺得好像相較於蔣介石時代,蔣經國時期是一個相對比較開明的時期,但其實若從禁片率來看,你會得到一個很不一樣的結果。」蘇致亨特別提及 1967 年,國民政府針對文化大革命而發起相應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其藉此對「文化」的形式內容有更嚴格的管制,「 50 年代還處在一個政權不穩的狀態,政府其實沒有那麼多心力管制電影⋯⋯反而是 60 年代之後電影體制才開始有慢慢縮緊的趨勢。」這段時期的禁片率超過 10%,且在 1972 年達到巔峰,至 80 年代末期才有逐漸開放的態勢。
這樣威權的電影檢查系統,是如何被搖動而逐步瓦解?展覽並未給出一個簡單的答案。
「整件事情(電檢體系)的解決,不是我們想像中,好像柏林圍牆倒下,一夕之間就改變的。而是透過一些很漫長、很瑣碎的會議、大家投書檢舉抗議,或是透過一些片商真的引進一些(題材內容)很嚇死人的電影,一步一步促成的。那條界線永遠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慢慢摸索,慢慢推的,而不是靠一個戲劇性的事件來終結。」蘇致亨分析。
自1950年代起,一般民眾與利益團體即會透過機關投書,表述自身對於特定電影內容的意見。片商以其遭禁影片在「全世界所有自由國家均已先後上映」為據質疑政府,其中不啻隱含了「難道我們是專制共產國家嗎?」的尖銳政治詰問;亦有輿論投書,以民眾繳交娛樂稅入場觀影,卻無法看到完整的電影創作為據,抨擊審查制度損害觀眾權益。
他補充道:「有時它甚至不是為了藝術理念(而動搖體制),純粹就是一部色情片,但送交審查的同時引起議論,就突破了既有邊界。」在這個「推審查線」的過程,那些所謂「嚇死人」引起議論的電影便推了許多把,而其中不乏多部經典名片。
劇情設定為女主角愛上曾於其母親交往的男主角的《畢業生》(1967),就被審查機關冠以「諸多淫穢,且悖倫常」的註語予以禁演;不死心的片商陸續以刪剪鏡頭、更改中文字幕以扭轉劇情等手法,企圖重審闖關。多次的審查拉鋸造成輿論關注,進步派指責體制不尊重電影創作,保守派則抱怨體制缺乏戰鬥精神,僅自欺欺人爾。
其餘被禁演的知名電影還包括充斥「過分恐怖鏡頭」的《大法師》(1973)、不符「惡人需有惡報」世道的《教父》(1972),以及「妨害公共秩序或善良風俗」的《發條橘子》(1971);嬉笑間損及國家形象亦是問題,周星馳主演的《賭聖》(1990)即因片裡中華民國國旗的青天白日「光芒不足十二道」而遭刪剪。
「有時它甚至不是為了藝術理念(而動搖體制),純粹就是一部色情片,但送交審查的同時引起議論,就突破了既有邊界。」
近年,部分中國觀眾執於舉報其眼中具有特定傾向的影視作品,加上中國官方「限籍令」尺度前景未明,屢掀波瀾。其實,上世紀的臺灣電檢體系也不遑多讓:針對來往頻繁的香港影業,訂出了排除中國籍或港籍親共演職員的條款,要求從業人員需加入與國民政府關係密切,奉行「反共」政治原則的「港九電影戲劇事業自由總會」,並在審查時檢附會員資格證明,其出品之港片才可在臺上映。1991 年王晶執導的《賭俠 2 之上海灘賭聖》即是該制下,企圖兼顧審查與市場的權宜案例,為符合放映規範,該片拍製有兩種版本,臺版由女星方季惟出演,港版則是由當年仍為中國籍的鞏俐主演。
衝撞與復返,如此種種,無一不顯出審查體制的笨重且不合時宜,1980年代台灣電影審查體制或有鬆解,但並未隨著1987年解嚴而完全消泯,時至2015年《電影法》修法,臺灣電影的內容檢查制度才算是正式壽終正寢。
其實,上世紀的臺灣電檢體系也不遑多讓:針對來往頻繁的香港影業,訂出了排除中國籍或港籍親共演職員的條款,要求從業人員需加入與國民政府關係密切,奉行「反共」政治原則的「港九電影戲劇事業自由總會」,並在審查時檢附會員資格證明,其出品之港片才可在臺上映。
當代的不自由
剪出來的電影史,回望的當下亦是引導觀者檢視眼前的電影產業,當中國習體制對於言論與創作的審查正逐步收限,港版《國安法》實施,港府正著手修改電影審查法律,華語圈內的自由創作空間,各有消長嬗變,臺灣的電影產業亦無從自外於此。
當代我們所面臨的不自由為何?當言論不自由的根源不再是己方政府,而是他國政府,或是跨國影業平台的自我審查之時,已享有多元與自由氛圍的影視產業又該如何因應?
對於創作自由的思索或可深刻,或可嚴肅,但或許,端倪仍在於電影自始而終的魅力:它的包羅萬象,與觀者無窮的,對於奇觀的窺看慾望。一如展場中精心隔出的多個異色小型空間,武俠暴力、性裸露、同志題材、抵抗威權等等情節,使人不禁多踏幾步,窩進暗處細細賞評。只要觀看的慾望湧動,影像創作需求仍在,滲透與抵抗就會存在。
尾末,蘇致亨談回了當年盛行以「插片」、「私接」等手法偷映的春宮電影,這類表面看來是促成低俗情慾的手腳,正註解了臺灣電影與審查威權的周旋:「當色情可以這樣營運的時候,你就知道其他的政治思潮,其他的藝術電影,也可以透過放映室,找到方法,透過各種奇形怪狀的方式傳遞出去。」
“审委依据四大款删剪标准——损害国族尊严;破坏公共秩序;妨害善良风俗;散步迷信神怪……”,“散步”应为“散布”。
历史再度重演,只是换了江山
日占台湾没电影审查吗
關於電影《賭聖2》,到今天才知道有兩個版本。<- same for me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關於電影《賭聖2》,到今天才知道有兩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