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名導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受訪為編導之作《從前,有個好萊塢》(2019,Once Upon A Time...In Hollywood)的同名小說宣傳時,再次被問到片中的「李小龍爭議」。
這部背景設在1969年洛杉磯的作品,一眾早期好萊塢明星身影都現身其中。事前最令華人觀眾期待的角色,是由美籍韓裔演員麥克.毛(Mike Moh)飾演的李小龍,許多人都好奇閱影無數、尤其珍愛華語武打電影的塔倫提諾會用什麼角度來致敬這位傳奇武打明星。
但最後呈現的結果卻讓李小龍影迷感到錯愕萬分,他的形象被描寫成自大、傲慢,自稱武技更勝拳王阿里(Muhammad Ali),甚至對特技演員頤指氣使。最後在一場略顯滑稽的對決之下,他被布萊德.彼特(Brad Pitt)飾演的克里夫摔到車上。雖然李小龍在電影之中並非要角,卻引發軒然大波。
李小龍的女兒李香凝當時公開批評塔倫提諾,稱自己在戲院裡聽見父親被醜化、遭到嘲諷,感到非常不堪。並為父親辯駁,指稱他生前經常遭遇挑戰者,但卻一概避免與他人起紛爭,也不會有任何吹噓和挑釁的行為(雖然李小龍過身時,李香凝年僅三歲)。
後來據傳李香凝直接向中國國家電影局抗議,控訴《從前,有個好萊塢》侮辱華人形象,在塔倫提諾拒絕修剪片段之後,這部作品因此喪失在中國登上院線的機會。從單純的為父叫屈,演變成商業利益的巨大損失,因為該作是由中國博納影業集團投資,偏偏遇上的是向來對作品具有絕對掌控力與明確堅持的塔倫提諾。
塔倫提諾在2019年已經回應過這一次爭議,稱如果雙方是在武術擂台上對決,李小龍將能輕易取勝,但劇中的克里夫好歹是美國陸軍特種部隊,有近身肉搏的殺人經驗,在街頭上的對決,肯定略勝一籌。當李小龍傳記作家馬修.波利(Matthew Polly)出面反駁李小龍不可能自稱比阿里優越時,有備而來的塔倫提諾直指這句話的出處來自他的妻子琳達.李(Linda Lee)。
在近日喬.羅根(Joe Rogan)的採訪中,塔倫提諾更直截引用馬修.波利的著作,指稱《青蜂俠》(1966,The Green Hornet)的特技演員對李小龍確實頗有微詞。據悉李小龍當時經常對特技演員拳打腳踢,刻意欺侮他們,直接導致許多特技演員因此拒絕與之合作。他表示除了李小龍之女李香凝有資格不滿之外,其它人都應該閉上嘴(suck a d–k)。
比起直接引用李小龍形象,香港電影這十餘年來主要是以《葉問》系列延伸了李小龍當年抵禦外侮的核心精神。這些《葉問》系列作品,有意將焦點擺在李小龍所學是沿襲自「中國正統」。因為李小龍這種對「中國傳統武術」的切割態度,擺在今日華人社會,無疑是「政治不正確」的。
這整場爭議足以帶出很多角度的討論,如同塔倫提諾所言,李香凝的不滿確實是情有可原。但此次的問題在於,這次引起的爭議不單只激起李香凝一人的不滿,如果去中國問答網站「知乎」上一搜,便能親眼目睹中國網友的同仇敵愾之情。
《從前,有個好萊塢》本是建構在真實歷史之下的虛構故事(片末有一段歷史更是完全被「修正」了),對於塔倫提諾而言,能否傳達出時代精神,以及當時好萊塢的時代輪廓,或許遠比實情重要。對於美國觀眾而言,李小龍雖然也是文化偶像,但不會與中國觀眾擁有同樣的敏感。
李小龍在1960年代前往美國發展,但當時華人在歐美影視之中的形象,多半孱弱不堪,以抗日戰爭為背景的電影《六福客棧》(1958,The Inn of the Sixth Happiness)中,中國人民仍然身處在迷信與落後之中,等待西方人馳援。以1920年代為背景的《蜜莉姑娘》(1967,Thoroughly Modern Millie)亦強化了美國華人的愚昧、唐人街的骯髒環境。
身為武術高手的李小龍有意扭轉華人在海外的形象,但初來乍到,也只能在《青蜂俠》中接演日裔角色加藤。在1970年初,李小龍原有機會在美國揚名立萬,原因是一齣名為《功夫》(1972-1975,Kung Fu)的電視劇找上了他。身為唯一能操流利英語的武術演員,原本他被視為飾演男主角虔官昌的不二人選。
李小龍在拍攝完《唐山大兄》(1971)之後回到美國參與試鏡,但劇組最後卻要美國人大衛.卡拉定(David Carradine)扮成華人上陣。隨著李小龍以香港武打片反攻回美國市場,奠定影壇地位之後,也有越來越多幕後解密出爐,據稱當時公司高層直言:「你不可能讓一個五尺六寸的中國演員成為明星。」李小龍遭受歧視的事實,也被大衛.卡拉定本人親自證實。
後續李小龍在香港乃至全球影壇掀起的旋風已經無需贅言。除了他極度高超的武打技巧、魔性的咆哮以及在當時看來有些怪誕的道具雙節棍尤其引人注目之外,他的作品最令人感到振奮之處,無疑是他刻意展現的民族主義精神。
在《精武門》(1972)之中,李小龍飾演的陳真力退侮辱華人為「東亞病夫」的日本人;在《猛龍過江》(1972)之中,他遠赴羅馬抵禦外國黑幫,以及美、日武術高手,其中在象徵意義強烈的羅馬競技場擊敗羅禮士(Chuck Norris)的場面尤其膾炙人口。李小龍的對手往往是「外侮」,以戰勝西方人與曾經殖民中國的日本人作為精神主軸。
李小龍主演之作在華人市場與美國市場的成功,看似意義不同,卻也有同工之妙。長期受到列強屈辱的華人得以從李小龍之作找到久違的民族自信心,而最先追捧李小龍作品的美國觀眾則是黑人社群,美國黑人發覺華人與自己的處境極其相似,同樣經常被刻畫成邊緣社群,但卻有機會透過武術電影揚眉吐氣。也難怪在本片爭議爆發之後,黑人球星賈霸(Kareem Abdul-Jabbar)會大聲為李小龍叫屈。
即便在迪斯可電影《週末的狂熱》(1977,Saturday Night Fever)之中,亦可看見影星約翰.屈伏塔(John Travolta)飾演的拉丁裔主角東尼的房間,掛上李小龍的海報。從被認定為「次等族群」的美國人強烈擁護,一直到躍上主流,李小龍終於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若非英年早逝,未知他還能創造什麼樣的文化現象。
但也因為李小龍的早逝,使得他的形象最後幾乎遭到神格化。以李小龍為題的傳記電影不算多,在美國包括《李小龍傳》(1993,Dragon: The Bruce Lee Story),香港曾推出《李小龍》(2010)等,向其致敬的電影較多,也更膾炙人口,如周星馳的《少林足球》(2011)。然而,比起直接引用李小龍形象,香港電影這十餘年來主要是以《葉問》系列作為延伸了李小龍當年抵禦外侮的核心精神。
在中國、香港合拍片創造的一系列「葉問神話」中,葉問是一個有文化教養的武術家,要不是他人(通常是外國人)蓄意挑釁,或家人已身陷險境,絕不主動出擊。這個角色承載了當代中國人對自己的認知——但其實看來更像是中共政權的自我宣傳。
依據史實,詠春拳大師葉問確實曾經是李小龍師傅,孩童時期的李小龍曾在《葉問2》(2010)中出現拜師,而在《葉問4:完結篇》(2019)中,葉問甚至親赴美國,遇上了在當地成立武館的李小龍。實情是葉問從未去過美國,師徒情誼也多屬誇大。
另一個事實是,李小龍自己對詠春拳進行改良(據說對葉問也造成了冒犯),更創立了融合各國武術的截拳道。在1969年,他給友人去信時寫道:「我縱然仍叫自己的一套做中國功夫,但已對中國傳統武術失去信心,因所有派別,基本上都是『紙上談兵』,詠春派亦不例外。」(見《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David Bordwell著,何慧玲、李焯桃翻譯)
然而,這些衍伸的《葉問》系列作品,隻字不談李小龍思想,而是反覆聚焦師徒情感,無疑是有意將焦點擺在李小龍所學是沿襲自「中國正統」,即葉問所傳授之武術技法。因為李小龍這種對「中國傳統武術」的切割態度,擺在今日華人社會,無疑是「政治不正確」的。生前他與葉問的連結,其實「拜碼頭」的意義大於實質的師徒關係,作為一個準備在香港大展拳腳的武打明星,他必須將榮耀歸於師傅,以確保自己的「正統性」。
這種正統性的強調,足以繼續穩固一種中國武術本位的價值。詮釋葉問、李小龍等闡揚中國武術的民族英雄,不僅限於武術本身的意義,更在於強化一種中國人的民族情懷,甚至帶有對民族主義的煽動,表明正統中國武術的優越性。但撇除葉問不談,李小龍有一層形象在中國影視作品中往往遭到隱藏,那就是他嚴重的自戀傾向。
在中國、香港合拍片創造的一系列「葉問神話」中,葉問是一個客氣有禮、有文化教養的武術家,要不是他人(通常是外國人)蓄意挑釁,或者家人已身陷險境,絕不會主動出擊。這個角色承載了當代中國人對自己的認知——但其實看來更像是中共政權的自我宣傳。
李小龍本人的形象顯然不適合納入政治宣傳,其中一大原因便在於他的自負與自戀,其飾演的角色亦往往更具侵略性,其形象已然清晰可見,若將他轉化成謙卑的中國人,顯然會遠遠脫離現實。葉問形象之所以得以操弄與轉化,正是因為世人對他所知不多。
這種自戀從李小龍主演的作品當中便能清楚窺見,在由他親自執導的《猛龍過江》中,尤其能看見李小龍如何沉醉於展示自己的健壯胴體,更刻意強調了女性對自己的迷戀。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李小龍確實顛覆了華人過往低調、受人欺侮的形象,但這大部份是透過張狂的自我迷戀表示出來的。
影評人湯尼.雷恩(Tony Rayns)一語或許更能代表塔倫提諾的觀察,他說:「李小龍的自戀比他的民族主義更加鮮明可辨。」也說作為一個自戀的英雄,他令東方文化更易理解。確實比起內斂的亞洲文化,這種英雄性的展示,更符合崇拜外顯英雄的美國人胃口,也更容易受到投射。但對中國人來說,見到這種對李小龍自戀形象的刻畫,卻也會產生被冒犯的感受,實為相當有趣的矛盾心理。中國人或許更傾向於自比韜光養晦的葉問,即便事實並非如此。
話說從頭,李香凝與廣大中國網友對這部戲的批評,多是指控李小龍竟被刻畫成一個不尊重人的自大狂。但如果這場戲的結果是李小龍一樣以自以為是的姿態將克里夫擊倒,這場戲又是否仍會引發爭議?
塔倫提諾一手拿中國資金,一手拍攝「辱華」情節。氣得中國人牙癢癢,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因為他的回覆只是一再引用史實加以反駁。目前中國、香港創造的種種神話包裝中,這部分的李小龍被全然隱匿了。電影頑童塔倫提諾不過是拿了一根針,戳破了這個神話幻影而已。
塔倫提諾聲稱自己是要反映李小龍當時真實的待人態度,但曾經執導過《追殺比爾》等跨文化電影、對亞洲影史脈絡熟知的他,不太可能沒有這種文化敏感度。因此克里夫打倒李小龍的場面,本質上看起來像極了一個美國導演對已然主宰好萊塢的中國人的狠狠反擊。塔倫提諾顯然很清楚知道中國資金進入好萊塢之後,在創作上面臨的種種限制。
對中國市場的嚴重依賴,改變了美國人表達的自由度,對塔倫提諾而言,最令人嚮往的或許就是本片描繪的1969年。在當時,恐共的麥卡錫時代已然結束,箝制電影創作自由的「海斯法典」剛剛壽終正寢,美國新好萊塢時代的電影小子則正在摩拳擦掌,但舊有流行的題材如西部片亦仍然蔚為流行。許多人以為《從前,有個好萊塢》是一種對好萊塢保守時代的懷舊,這種看法其實並不精確,那是一個看似保守、但更崇尚自由的時期,整個美國社會思潮如是。
塔倫提諾一手拿中國資金,一手拍攝「辱華」情節。氣得中國人牙癢癢,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因為他的回覆只是一再引用史實加以反駁,證明自己沒有錯解李小龍。事實證明,李小龍的確是武術大師,但他的自戀、自負傾向卻也是如假包換,只是在目前中國、香港創造的種種神話包裝之中,這部分的李小龍被全然隱匿了。電影頑童塔倫提諾不過是拿了一根針,戳破了這個由中國人建構出來的神話幻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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