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是國際政治縮影?為何昔日尋覓自由的,如今卻肆虐一方?

昔日的抗爭者成了現今的肆虐者,雞蛋與高牆之對立的政治邏輯失效了,《進擊的巨人》演變成一場國際政治的縮影。
《進撃的巨人》。
地緣政治 影視 風物

《進擊的巨人》結局的爭議,並非單純是一個關於情節合理與否、有無矛盾犯駁的問題,而是牽涉到世界觀定位問題。這部已成經典的動漫作品連載經年,故事裡的世界觀也幾經轉折。不論讀者觀眾滿意與否,作者諫山創設下這個結局,固然是對過去疑團提供終極解答,同時亦是對故事世界觀作一錘定音的闡述。

過去評論對《進擊的巨人》的解讀,比較能引發知性思考、而非純粹滿足粉絲熱情的方向,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哲學性的,即當面對一群人類毫無勝算的巨人時,人的生存狀態為何?人又是否自由呢?二是政治性的,即人類雖然建起城牆保護自己,卻終被儼如國家機器的巨人蹂躪,人類又如何克服對巨人對恐懼,奮起反抗呢?如今結局已定,不論粉絲們對結局是偏愛,還是疑惑,均是集中在這兩點上。

巨人的政治

以下劇透。結局之爭議最主要集中在艾倫的選擇上。艾倫以地鳴殺害八成人類,以引誘米卡莎及其夥伴將他連同始祖巨人之力一併毁滅,終使巨人在世界消失,既破解始祖尤米爾和艾爾迪亞人的兩千年詛咒,也消弭了全球戰爭之災。這種以自我犧牲和滅世為賭注的救世之法,引來了「艾倫是否自由」的爭議。

故事的設定是,艾倫進入了「道路」,就能超越時空,看見未來結局。換言之,毁滅性的結局是艾倫早已知道,他只是按照「劇本」而行,也是他是在宿命之中,做一早就設計好的事。一個相當令人不安的設定是,驅使巨人吃掉艾倫的母親,因而展開艾倫的故事的,居然是艾倫自己。故此有評論認為,這個結論令故事變成了一場絕對宿命論,也推翻了一直以來鋪陳、以人類藉著對抗巨人以體現自由的命題。

但悖論在於,這個結局同樣可以解讀成「艾倫是自由的」。關鍵在於,最後部份對「巨人是什麼?」的設定太過宿命論了,整族艾爾迪亞人的命運被牢牢地跟始祖尤米爾的意志綑綁在一起,整個故事也成了一個強度很高的決定論(determinism)。於是,要把艾倫從宿命中解決出來的哲學論述,就是必須走相容論(compatibilism)一途,即,決定論跟自由意志是可以共存的。在艾倫的選擇中,我們亦可以把他的行動理解為:即使他已預知未來,但他仍可選擇一個不同的平行時空,而他最終仍然選擇發動地鳴,就是說,並不是宿命選擇了他,而是他選擇了宿命。一個證據是,艾倫的初心本就是「殺死所有巨人」,而結局恰恰就完成了這個原初目標。

多元世界觀推翻了這種解讀,同時也顛覆了這種政治渴求,當艾倫以魔王姿態出現在瑪雷國時,馬上令人想起最初超大型巨人在瑪利亞之牆外出現時的恐怖感,昔日的抗爭者成了現今的肆虐者,雞蛋與高牆之對立的政治邏輯失效了,《進擊的巨人》演變成一場國際政治的縮影。

《進撃的巨人》。
《進撃的巨人》。

這種解讀,還是安撫不了部份粉絲的不滿。《進擊的巨人》並非艾倫個人的故事,其最亮麗之處反而在其世界觀。自從艾倫在地下室中得知巨人的秘密開始,故事的世界觀就出現了大逆轉:巨人並非人類的他者,而是人類祖先留下的問題;所謂「人類」,原來也不是巨人的他者,內牆的「人類」原來只是全人類的其中一個民族(艾爾迪亞人),在牆外,尚有視他們為敵人的其他人類(民族)。於是,在故事初段建構的二元世界觀(人類vs.巨人),旋即被打破,繼而改寫為一個多元的世界觀。

過去時有把「人類對抗巨人」解讀為「人民對抗國家機器」的觀點,甚至暗示現實中的政治抗爭,於是,將艾倫及夥伴看成是體現自由意志的抗爭者,就成了一種很符合現實政治渴求的想像。但在「牆外篇」中,多元世界觀推翻了這種解讀,同時也顛覆了這種政治渴求,當艾倫以魔王姿態出現在瑪雷國時,馬上令人想起最初超大型巨人在瑪利亞之牆外出現時的恐怖感,昔日的抗爭者成了現今的肆虐者,雞蛋與高牆之對立的政治邏輯失效了,《進擊的巨人》演變成一場國際政治的縮影。

亦有人馬上把瑪雷國對艾爾迪亞人的高壓式洗腦統治,理解為納粹迫害猶太人、或是現實中的專制政權對少數族群的統治等,此等直接對照現實政治的類比,只能說是一些想當然的聯想,跟把「人類對抗巨人」理解為政治抗爭類似,並未精細地揭示《進擊的巨人》世界觀中的政治隱喻。同樣地,把艾倫滅世之舉簡單看成是一個存有論式的哲學問題,而忽略了故事裡有關當代政治倫理的種種闡述,那便錯過了《進擊的巨人》最值得深思的地方了。

《進擊的巨人》故事起始於一個由三座城牆築構成的同心圓世界,這個同心圓日後也成了當中世界觀的演變模式。若以主角艾倫為中心,這個世界先是由家庭(母親)和伙伴(米卡莎和阿爾敏)組成的私人領域,當瑪利亞之牆被巨人打破,母親遭巨人啃吃,家庭世界頓然消失,艾倫的舊世界只剩下伙伴,同時則因為人類要退入羅塞之牆,而遭遇到一個由羅塞之牆和席納之牆劃分出的三元世界。席納之牆內,是「人類」國家的政權核心,高高在上而腐敗不堪;羅塞之牆外,則是被「人類的他者」巨人蹂躪的野蠻世界。艾倫等人則是在兩牆夾縫中間的低端人口,彷彿是被放棄的一群。《進擊的巨人》早期故事主要表達的,正是在這個現實上的準戰爭狀態中,百姓被棄養的政治狀態。

瑪利亞之牆之破,不只象徵了人類暴露在由巨人主導的森林法則中,也逼使艾倫的第一次政治覺悟:城牆(即社會/國家)無力保護個人,人生而為祼命,要生存下去,要麼不要在森林法則中失手被殺,要麼進入體制核心,晉身既得利益者階級。故事中第一個極具政治隱喻的情節是,訓練兵團中最優秀的學員都會派到席納之牆內擔任憲兵團,不用到牆外跟巨人作戰。艾倫被個這悖論震撼了:一名士兵學習獵殺巨人的技巧,最終目的居然是要避開面對巨人,回到體制核心享受特權。躲在牆內,還是跟與巨人作戰,恰又是一對二元的政治觀:前者是保守主義,妄圖維持牆外牆內的固有體制,迴避面對現實問題;後者則是原始的激進主義,艾倫最終選擇加入調查兵團,一是源於要「殺死所有巨人」的信念,也是一種革命精神,希望透過跟巨人作戰,調查巨人的本質,從而揭示現存體制(二元世界)的成因。

躲在牆內,還是跟與巨人作戰,恰又是一對二元的政治觀:前者是保守主義,妄圖維持牆外牆內的固有體制,迴避面對現實問題;後者則是原始的激進主義。

《進撃的巨人》。
《進撃的巨人》。

巨人原來是人:一場現代性覺悟

事後看來,這個世界觀設定可算一種現代性表述。帕拉迪島是一個科技嚴重滯後之地,日後當島上艾爾迪亞人跟島外科技相遇,它既可代表歷史時間線上的現代化,也可象徵著非原始文明(非西方)與現代文明(西方)相遇的現代性衝擊。同時,這場現代性事件也關係到人類對自我本質的覺醒:所謂「人類的他者」的巨人,原來也是人類,巨人即人,或(艾爾迪亞)人即巨人。

當然這場覺悟並非突然的頓悟,僅僅是指在艾倫老家地下室中發現古利夏的手稿,從而全盤得知「世界的真相」;而是,在整部「牆內篇」故事,即是作者諫山創所佈置的一個大型解謎故事裡,艾倫(及牆內的艾爾迪亞人民族)的自我發現過程。故事中調查兵團有一口頭禪:「做好必死的覺悟了嗎?」實情是,「必死」恰恰是「尚未覺悟」的表現,只有維持「巨人vs. 人類」的世界體制,人才(幾乎)是「必死」的。而艾倫在「覺悟」進程中,先是明白必須克服恐懼、跟巨人作戰,然後發現自己能變成巨人,最後是得知巨人即人,並與牆外(島外)文明相遇。

在這個轉折點上,有兩個角色發揮了關鍵作用:艾爾文和里維。兩人分別代表了調查兵團的兩種核心價值。艾爾文對王政不滿,曾發動政變,但支撐其思想行動的,卻是其父留給他的一個信念:「你怎知牆外真的沒有人類?」,即: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如我們在牆內所聽到的一樣?日後我們知道,那是由「不戰契約」所造成的思想箝制,一種《一九八四》式的改寫歷史和國民洗腦。艾爾文畢生志業,不在推翻腐敗的王政,而是要親見看到巨人的秘密。直至瑪利亞之牆奪還戰中,艾爾文和阿爾敏都身受重傷,只有一人能注射脊髓液保命,最後負責注射的里維卻臨時變卦,改救阿爾敏而讓艾爾文死去。

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如我們在牆內所聽到的一樣?日後我們知道,那是由「不戰契約」所造成的思想箝制,一種《一九八四》式的改寫歷史和國民洗腦。

里維對別人說的理由是:現實是被巨人蹂躪的地獄,艾爾文實在太辛苦了,為何還要把他帶回地獄呢?但更深層的原因可能是,里維知道,比起艾爾文,阿爾敏的視野更遠。阿爾敏曾說過,總要有天去牆外看海洋,當里維猶疑的時候,艾倫把這番話告訴里維。在這一點上,阿爾敏不僅給予了艾倫對牆外的求知慾,也象徵了對「艾爾文問題」的高層次「猜想」。在調查兵團的精神裡,「必死的覺悟」是集體意志的體現:即使你個人死了,你的意志也會有其他團員 代你完成。這種明顯是軍中鼓動戰鬥狂熱的洗腦法,到了里維手上,卻轉化成一種集體啟蒙——或甚是現代化——慾望:阿爾敏比艾爾文更高瞻遠矚,艾爾文僅僅能帶領人類走到蒙昧與覺醒的邊界:瑪利亞之牆,他的軍事目標不過是奪回它而已,而阿爾敏則是跨越它,走到他們所理解的世界邊緣:海洋。

至於里維,其角色設定則更堪玩味了。按後來對巨人起源的說法,里維所屬的阿卡曼家族(跟米卡莎一樣)也擁有巨人之力,卻是唯一可以保有人類外貌、也沒有被完全洗腦的一族。這也解釋了里維跟米卡莎為何有超乎常人的戰鬥力。在里維面前,巨人再沒有壓倒性優勢,絕對的恐懼也不再存在,於是故事中的二元舊世界觀也被動搖了。

然而阿卡曼一族的里維和米卡莎最後沒有成為破解世界秘密、改寫文明歷史的關鍵人物,這位置終給艾倫佔去了,故事裡的解釋是,阿卡曼一族仍受忠於王族的詛咒影響,致使米卡莎始終是艾倫設計的執行者(米卡莎的取態也可循對艾倫的愛情一點解讀,在此按下不表)。然而,里維的態度和意志卻並非如此具宿命色彩。

在里維面前,巨人再沒有壓倒性優勢,絕對的恐懼也不再存在,於是故事中的二元舊世界觀也被動搖了。

《進撃的巨人》。
《進撃的巨人》。

在第57次牆外調查中,有這樣一幕:里維聯同兵團成員掩護艾倫,逃避女巨人進捕,艾倫一度想變身巨人還擊,但被兵團成員阻止,他們希望艾倫能信任同伴。其時艾倫轉向里維,里維卻一早表明,艾倫得自己決定是否運用巨人之力。最終艾倫沒有變身巨人,卻令兵團成員都慘死在女巨人手上。對艾倫來說,是他的「錯誤」決定「害死」了同伴,這時艾倫仍然如一個未長大的小孩,只有一腔殺死巨人的熱血,卻沒有清晰的信念。但里維卻展示了驚人的強壯意志。他有獨力殺死無垢巨人的能力,對有人類意志的女巨人卻沒有把握,作為長官,他也無法判斷艾倫變身巨人是否有利戰局,在如此情況下,他的戰鬥力依然未能動搖舊有世界觀。也就是說,面前有艾倫巨人和女巨人存在的「半新世界」,里維又變回了蒙昧,但比起兵團裡其他人,他更敏銳地意識到人類的無知,不是盲目相信軍中的集體主義。

里維是一個實用主義者,這一點也令他對人類啟蒙有著更強的敏感度,這不僅體現在救阿爾敏而捨艾爾文的選擇上,也體現在當他被吉克暗算,使他所有部下變成巨人來攻擊時,他居然出乎吉克意料之外地,將他的所有部下全都殺死。由此我們再一次回到「有被殺的覺悟」的母題上:與兵團中的集體主義,或說是同伴間的共同感相比,里維對「覺悟」理解顯然更務實,也更冷酷,他沒有早期艾倫的感情用事,也不是艾爾文的理想主義,更不是後期艾倫和吉克的革命激進主義(攬炒?玉石俱焚?),他似乎更懂得審時度勢,順著形勢的變化修正自己對世界的看法,溫和地摸著石頭過河,卻不回原地踏步或退回象徵蒙昧的城牆裡。

里維對「覺悟」理解顯然更務實,也更冷酷,他沒有早期艾倫的感情用事,也不是艾爾文的理想主義,更不是後期艾倫和吉克的革命激進主義(攬炒?玉石俱焚?)。

民族的原罪:一個不可解決的政治問題?

若不論結局的爭議,《進擊的巨人》的情節跟巨人秘密的層層破解設計得絲絲入扣,同時一道道地築建又不斷地改寫著當中的世界觀,其中的精巧,無疑是作品最成功的地方。故事來到最後一季,「人類對抗巨人」的設定終於被徹底打破,變成了「如何解決一個民族的原罪」的政治倫理問題。簡單地說,觀眾讀者終於「發現」,故事原來是關於艾爾迪亞人和瑪雷人兩個民族的千年仇恨,當下局面則是源自「不戰之約」所造成的政治恐怖平衡:由弗利茲王和戴巴家族立約,各自以足以徹底滅絕對方的軍事恐嚇互相牽制,並藉此穩定國內社會。於是,「有巨人存在的世界」再不是一個人與未知的恐怖自然之間的森林式對抗,巨人原來只是人類之間的戰爭武器和政治工具。

在這個滿有冷戰象徵的世界設定裡,遍佈了現代專制政治治理的色彩。最初故事中的三座城牆,原本是保護「人類」的三道防線,後來則成了一個封建制度下的階級界線隱喻。但在故事前大半段裡,城牆起源一直是個謎。最後謎底解開,原來那是艾爾迪亞人先輩王族以千萬個巨人築成。這群巨人既是可引發地鳴的滅世武器,同時又也是禁鎖著艾爾迪亞人的巨大監獄。更利害的是,藉著始祖巨人之力對艾爾迪亞人的洗腦,艾爾迪亞人都相信了城牆是用來保護他們的,正如在封建時代的統治論述中,階級制度會被說成是用作保護百姓的必然產物。至此,王族的政治操作也真相大白:巨人是艾爾迪亞人的國族神話,它既形成了政治階級制度(城牆),也建構了民族的向心力(對巨人的恐懼),同時也是一種軍事與外交手段,以防止國外力量干預其國內的政治制度。

《進撃的巨人》。
《進撃的巨人》。

至此,王族的政治操作也真相大白:巨人是艾爾迪亞人的國族神話,它既形成了政治階級制度(城牆),也建構了民族的向心力(對巨人的恐懼),同時也是一種軍事與外交手段,以防止國外力量干預其國內的政治制度。

但更弔詭的是,對帕拉迪島上的艾爾迪亞人來說,巨人是國族神話,但對流徙瑪雷國的艾爾迪亞人來而言,巨人則是「民族的原罪」。賈碧是自小生活在瑪雷國的艾爾迪亞戰士候補生,她在雷貝里歐收容區之戰後被擄而潛入帕拉迪島,後來遇見了女孩卡亞。卡亞曾看見母親活生生被巨人吞食,卡亞問賈碧,她母親到底做錯了什麼?賈碧激動地說,因為你們幾千年來一直用巨人之力肆虐世界啊。卡亞說,可她母親一直在島上長大的。賈碧說,一百年前你們的祖先還在殘殺人類啊,難道你忘了嗎?這時到了卡亞激動起來,質問賈碧:「那又跟我母親有什麼關係?到底我媽媽為什麼會活生生被啃食呢?」賈碧瞬時無語,最後賈碧的同伴法爾可才說,這是因為瑪雷國對帕拉迪島的武力偵查,連累了卡亞的母親。

艾爾迪亞人曾以巨人之力肆虐世界,是歷史事實,但一個民族的後輩到底有沒有責任承擔祖先的歷史罪行呢,則是一個現代政治經常被觸及的問題。瑪雷人對國內艾爾迪亞人的逼害,很容易被解讀為納粹逼害猶太人的隱喻,而賈碧對卡亞說話的邏輯恰恰又與現今網絡上的右翼民族主義言論十分相似。有趣的是,在故事中,所有艾爾迪亞人(尤米爾的子民)皆由「道路」與「坐標」(始祖巨人)相連,彷彿「證明」了民族原罪的右翼說法。可是當而對卡亞的質問,賈碧一直在瑪雷國所接受的洗腦式民族主義觀點卻被動搖了,而法爾可僅依常理判斷的解答,卻又是如此質樸而合理。整部「牆外篇」的世界觀設定,就是架設在這個政治悖論之中。

在「牆內篇」裡,人類在森林法則中抗擊巨人而無功而還,人們幾乎都以「無法解釋」視之,彷彿人類就是如海德格所說的「被拋擲性」(thrownness)狀態,被拋生到巨人世界裡。但「牆外篇」則推翻了此說,它為艾爾迪亞人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在政治上的合理解釋,正如卡亞母親被巨人啃食,本應只是一件具有「被拋擲性」的事件,怎料最後卻發現,原來一切都是政治現實使然,因而她才忽然質問她相信「知道」真相的賈碧。

同樣是面對母親被巨人啃食,艾倫在一開始就已經拒絕接受這種存有論說法。故此從「牆內篇」解開謎團(什麼是巨人),到「牆外篇」解決困局(解決巨人/艾爾迪亞人給世界留下的問題),其實是一個關於文明與啟蒙的現代性故事。葉卡家族的兩兄弟:吉克和艾倫,分別以不同方式得知巨人的秘密,兩人如何實踐其「最終解決方案」(借納粹術語), 是讀者觀眾最議論紛紛的情節。但我們也千萬不要忽略,兩個方案背後所代表的政治意涵。

吉克為保護祖父母而出賣參與復權派抗爭的父母,長大後則繼承了庫沙瓦的悲觀思想,並設計出「安樂死計劃」:即以始祖巨人之力讓艾爾迪亞人絕育,終使巨人絕跡於世上,徹底解決問題。吉克的計劃相當複雜,但大體上是由三種思想組成:一是種族主義,接受了艾爾迪亞人有民族原罪的觀點,故巨人必須被消滅;二是民族主義,同情艾爾迪亞人,這與第一種思想似有矛盾,但其實他是出於拯救殘存的艾爾迪亞人,跟他要保護祖父母的立場一致;三是人道主義,與其父古利夏早期思想不同,吉克不認同以始祖巨人之力對抗瑪雷,更反對艾倫的地鳴計劃。

至於艾倫的計劃,看似在設計上更為複雜,但思想上卻更單薄。他基本繞過了現實政治的種種可能,而是透過神話式滅世來重設世界。本來巨人之力已是人類無可匹敵的對手,但在瑪雷對中東聯合的戰爭中,幾乎已出現了一種以人類科技解決古老的巨人問題的現代方法:現代軍事發展只要突破瓶頸,就可以在力量上超越巨人之力,巨人不再是人類威脅。而艾倫所進行的,則是一個滿有宗教色彩的手段,即借助一種在世界無可匹敵的神話力量,去解決世上的現實政治問題。問題不單在於艾倫應否這樣做(一個倫理問題),而是作者諫山創要作如此構思(一個創作者的政治觀問題)。

故此從「牆內篇」解開謎團(什麼是巨人),到「牆外篇」解決困局(解決巨人/艾爾迪亞人給世界留下的問題),其實是一個關於文明與啟蒙的現代性故事。吉克的計劃大體上由三種思想組成:一是種族主義;二是民族主義;三是人道主義。

《進撃的巨人》。
《進撃的巨人》。

機械之神與永久和平

總括而言,《進擊的巨人》是一部前現代進入現代的作品,但結局卻沒有給予一個真正現代的解答,而是回到訴諸神話力量之途。結局中一個較為人詬病的設計是關於巨人的起源:始祖尤米爾僅僅是因為愛情而被詛咒。而最後解鎖的,也是米卡莎對艾倫之愛完成。一種解讀是,漫畫第一話的標題「致兩千年後的你」,所指的「你」並不是艾倫,而是米卡莎。米卡莎斬掉艾倫與怪誕蟲相連的頭,然後捧著愛人的頭親吻,正是典出王爾德改編自《聖經》故事的歌劇《莎樂美》中,莎樂美親吻施洗約翰頭顱一事。其他如原罪論、瑪利亞之牆、巨人、滅世等,皆有明確的《聖經》典故,甚至連以吞食前代巨人以繼承巨人之力一法,也大有弗洛依德解讀摩西與一神教起源神話的弑父色彩。

從敘事學角度說,結局的問題並非在於,它導致艾倫陷入決定論的困境中,而是它太在敘事上太壓倒性了,儼如古希臘戲劇中的「機械之神」(Deus ex machina),以一股無敵神力一刀切開戈耳狄俄斯之結(Gordius knot):艾倫有滅世之能,可以穿越時空,甚至能掌控所有艾爾迪亞人的意識和記憶。但從政治倫理角度說,艾倫之法儼如是以原子彈消滅全世界武裝,再自我解除武裝,最終讓世界回到前現代的黑暗混沌狀態。故事後段提出了很多現代政治議題,如種族主義、專制政治、軍事上的恐懼平衡等,然而諫山創卻沒有(無法?)在結局裡把問題引進更有啟發性的當代政治倫理思考中。他彷彿在表示,國際之間並沒達成永久和平(Perpetual Peace)契約的可能,人類終究無法克服對巨人的恐懼,除了把作為他者的巨人清除出世界之外,我們並無任何與之和解的方法。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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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rsk
    你好,我看了你提供的维基百科的条目,开头第二句话如下:
    然而,這一人物的名字來源於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斯的著作,在《聖經》中並沒有記載。
    我知道的是,圣经中有提到希罗底的女儿(我们假设这个人名为莎乐美)。她听从希罗底的话,让希律杀掉了施洗约翰,在圣经的记载如下:
    那時,分封的王希律聽見耶穌的名聲,就對臣僕說:「這是施洗的約翰從死裡復活,所以這些異能從他裡面發出來。」起先希律為他兄弟腓力的妻子希羅底的緣故,把約翰拿住鎖在監裡。因為約翰曾對他說:「你娶這婦人是不合理的。」希律就想要殺他,只是怕百姓,因為他們以約翰為先知。到了希律的生日,希羅底的女兒在眾人面前跳舞,使希律歡喜。希律就起誓,應許隨她所求的給她。女兒被母親所使,就說:「請把施洗約翰的頭放在盤子裡,拿來給我。」王便憂愁,但因他所起的誓,又因同席的人,就吩咐給她。於是打發人去,在監里斬了約翰,把頭放在盤子裡,拿來給了女子,女子拿去給她母親。約翰的門徒來,把屍首領去埋葬了,就去告訴耶穌。(《馬太福音》第14章第1-12節,和合本)
    文中并没有出现亲吻施洗约翰头颅的事情,因此,我认为端这篇文章的作者的表述是错误的。欢迎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如有更多看法,洗耳恭听。

  2. “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如我們在牆內所聽到的一樣?日後我們知道,那是由「不戰契約」所造成的思想箝制,一種《一九八四》式的改寫歷史和國民洗腦。”
    啊這…

  3. 姬喵竟然复活了,我还以为被封了就退知乎了。

  4. @CCCP 原來諫山創在知乎有帳號,叫姬軒亦?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但是只有自己的解讀是真的,別人的解讀都不合理那未免也太自戀了。

  5. 進巨的能力不是一般理解的穿越時空吧

  6. "米卡莎斬掉艾倫與怪誕蟲相連的頭,然後捧著愛人的頭親吻,正是典出《聖經》中莎樂美親吻施洗約翰頭顱一事。"
    我想请问作者, 圣经中究竟哪里记载有人亲吻过施洗约翰的头颅?我看到作者这一句话,觉得蹊跷,便翻阅了新约中关于施洗约翰去世的章节(马太福音14章、马可福音第6章、路加福音第9章),并没有提到你所说的亲吻头颅的“典故”。我认为写文章应该好好查证之后再引经据典。

  7. 你諗得太多
    作者根本一邊寫一邊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