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2021 深度 風物

奧斯卡提名《飛奔去月球》:美式中國大外宣卻不被中國觀眾買單?

磁浮列車,登月,透過劇情展現國力,向來是中共主旋律電影的必要情節。但今次的中西合併,中國觀眾卻基本上不買單⋯⋯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編者:第93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將於4月25日舉行。今屆奧斯卡經頒獎日期推遲,又因反修例紀錄片《不割席》(Do Not Split)入圍最佳紀錄短片,及早前被指辱華的美籍華裔導演趙婷與其作品《​Nomadland》(港譯「浪跡天地」,中譯「無依之地」,台譯「遊牧人生」)入圍六項提名,而被中國大陸「低調報導」及不直播頒獎實況;此外,今屆也是香港52年來首次不會有電視台轉播的奧斯卡頒獎典禮。端傳媒製作「奧斯卡2021」專題,追蹤今屆奧斯卡熱門電影實況,探討一場頒獎禮前後引發的議題爭論,專題分數日刊出,敬請讀者關注。

中國小女孩菲菲從小聽著媽媽述說嫦娥與后羿的故事長大,始終堅信嫦娥是真愛的化身。隨著母親病逝,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她雖然依舊備受寵愛,但心中總是存在著難以彌補的缺憾。為了讓家庭更完整,父親有了續絃的念頭,女友也是單親家長,有個精於桌球(乒乓球)的稚子小慶。

但菲菲不能接受自己再有一個弟弟,嫌他煩人。在家庭聚會上,親友又略帶戲謔地口吻說嫦娥與后羿的故事只是傳說,菲菲不願自己所愛的故事被否定,於是計畫真的飛上月球,一睹嫦娥風采,最好能拍照留念,證明自己的信念全屬真實。偏偏小慶也偷偷登上了太空船,兩人就這樣抵達了月球⋯⋯

這是由中國公司東方夢工廠與Netflix(網飛)攜手推出的動畫電影《飛奔去月球》(Over the Moon,2020)的故事開場,可以說是很典型的兒童取向故事情節。熟知套路的觀眾,便知道菲菲很快就會發現嫦娥跟自己的想像大有不同,過程也一定會經歷一些冒險與考驗,使得她最後能接納小慶。

爛番茄叫好vs豆瓣翻車

《飛奔去月球》由動畫界傳奇人物葛連.基恩(Glen Keane)執導,出身迪士尼的他,曾為《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1991)、《阿拉丁》(Aladdin,1992)等多部經典動畫擔任總監職位,本片是他的首部動畫長片。在去年十月中旬首映之後,這部作品在美國得到普遍好評,權威影評網站爛番茄予以81%的出色評分,在本屆奧斯卡獎也成功取得最佳動畫片提名。

許多西方影評人稱讚故事的想像力,尤其那種濃濃的異國奇趣特別使她們著迷。但在中國的權威網站豆瓣網上,本片的評價僅有6.3分,將近五成的觀眾只願意給予3顆星評價,最終票房僅獲581.9萬人民幣(折合新台幣2500萬)票房。相形之下,同年度的中國純國產動畫票房冠軍《姜子牙》(2020)收穫了16億人民幣(折合新台幣約71億)。

而在2020年,另一部在中國慘遭滑鐵盧的中、美合製電影,便是迪士尼大片《花木蘭》(Mulan,2020)。該片在IMDb上的出品國標示為美國、加拿大與香港,嚴格定義來說,它並非中、美合製之作。但若非中共官方協助,本片攝製亦無法完成。這部由中國演員主演、在中國實景拍攝的中國經典故事改編之作,最後票房卻不到3億人民幣,網上惡評如潮,豆瓣網只有5分成績,連及格都沒有。許多觀察家感到意外,但實際上1998年的動畫版《花木蘭》,在中國市場也遭受冷遇。這次的票房失利只是重演。

《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在中國市場面臨的失敗,反映出了一個很明確的事實。即中西合併這一套,中國觀眾基本上不買單。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中西合併的套路,中國不買單

《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在中國市場面臨的失敗,反映出了一個很明確的事實。即中西合併這一套,中國觀眾基本上不買單——雖然近年少數受到認可的案例也是存在,如《功夫熊貓3 》(Gong Fu Panda3,2016),但該片比較不存在文化融合上的考驗,基本上它還是被視為一部美式喜劇動畫片。

在本世紀初,中國市場的主力仍是好萊塢電影,但隨著《西遊.降魔篇》(2013)、《捉妖記》(2015)、《美人魚》(2016)、《戰狼2》(2017)、《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流浪地球》(2019)、《你好,李煥英》(2021)接力創下的票房新猷,已經證明中國觀眾在口味上的明確轉變。關注上述電影類型,也可發覺,無論是奇幻、科幻、動畫、戰爭等好萊塢拿手片型,中國已能明確掌握,並自行產出。

好萊塢人一心嚮往在中國淘金,於是在影片內容本身也必須迎合中國市場,描述中國人大舉襲擊美國境內的《紅潮入侵》(Red Dawn,2012)在遭遇中國官媒《環球時報》嚴詞批評之後,製片方低頭將入侵者設定改成北韓人;在《捍衛戰士》(Top Gun,1986)闊別35年的續集《捍衛戰士2:獨行俠》(Top Gun: Maverick,2021)之中,主角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皮夾上的中華民國國旗遭到移除。類似案例不勝枚舉,而這還只是一些表象上的改動。

好萊塢也清楚知道如果持續拍攝單純的美國題材,未必可能再繼續受到中國市場的青睞,畢竟看《流浪地球》等片的成功便知道,中國人越來越渴望在大銀幕看到與自己切身相關的故事,大美國主義的作品已經不再服人。因此好萊塢也隨即展開與中國更多的合作,例如直接把場景搬去中國拍攝,納入更多中國元素等等。《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都能被視為試金石之作。

無論是奇幻、科幻、動畫、戰爭等好萊塢拿手片型,中國已能明確掌握,並自行產出。看《流浪地球》等片的成功便知道,中國人越來越渴望在大銀幕看到與自己切身相關的故事,大美國主義的作品已經不再服人。

但承接著1998年《花木蘭》的失利,《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在中國市場的慘敗,都說明了文化融合的不易。以《飛奔去月球》為主來談,故事所談及的嫦娥登月,是華人耳熟能詳的傳說故事,每個人對這個人物與情節都有既定的想像。樂蒂主演的《嫦娥奔月》(1966)中那種帶有古典色彩的、溫柔婉約的嫦娥,更符合華人的集體想像。

但既然《飛奔去月球》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中國觀眾,而是全球觀眾,嫦娥的角色就勢必要有所反轉,轉化成當代世俗觀眾能夠接受的個性與形貌。而編導最後的改動可說相當劇烈,當菲菲與小慶來到月球時,我們發現嫦娥變成了如同女神卡卡(Lady Gaga)的偶像歌手,衣著時尚非凡,在滿場觀眾簇擁下載歌載舞,歌曲也是完全西式的。她的個性也顯得乖戾,完全沒有華人想像中的仙女樣貌。

其它令人難以消化的戲碼,還包括嫦娥更與小慶比劃桌球(乒乓球),表現方式極其卡通化。至於那些月球上的歷險,則是完全原創構想,與中國傳說完全脫鉤,本身也不夠有可看性。作品或許能滿足低齡化觀眾的要求,有滑稽可笑的場面與可愛的小動物串場(這往往是迪士尼動畫片的勝利公式),但成人觀眾恐怕難以從中感受到太多樂趣,無法企及皮克斯電影的層次。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大外宣」成分

中國人不願接受自身文化傳統遭到扭曲,而美國觀眾卻誤以為能透過該片進行一段文化巡禮,重新認識中國,殊不知一切可能都是誤會。

令人詫異的是,電影本身也帶有「大外宣」成分。劇初,菲菲外送月餅到一處工地,看板上顯示「熱烈祝賀磁懸浮列車通車」,菲菲說:「建造全世界最快速的火車,一定讓你們飢腸轆轆吧!」這應是在暗示中國在2016年啟動的「時速600公里高速磁浮列車計劃」,該計畫目標能打造超越日本東海鐵道公司(JR東海)創造的603公里紀錄。

在這場戲,工人詢問菲菲對磁浮列車了解多深,她眉飛色舞地解釋起來:「我在學校聽過,連輪子都用不上,漂浮在電磁場上,就像氣墊一樣。磁懸浮最酷了!」到了後來,我們也意識到這段解釋並非多餘,確實有其作用,因為菲菲後來發現要打造一艘能飛上太空的飛船,可以運用上述的磁浮理論。

透過戲劇作品來展現國力與宣揚科技發展,向來是中共主旋律電影的必要情節,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的獻禮片《我和我的祖國》(2019)之中,陳凱歌執導的《白晝流星》便是以兩名流浪青年的視角來見證神舟十一號返回艙成功著陸的場面。

或許能藉此延伸並臆測,《飛奔去月球》中對「奔月」的命題,也有如對中國登月行動的暗示。在中國國家航天局主導的「嫦娥工程」之中,載人登月預計將是2030年要達成的目標,只是目前先以動畫形式,讓少女菲菲代理完成。

透過戲劇作品來展現國力與宣揚科技發展,向來是中共主旋律電影的必要情節。

而菲菲與小慶的關係,雖然並非真正存在親緣,但菲菲從不能接受有多一個人佔據自己的生活空間,到願意與之分享。也隱隱暗示著2015年後,後一胎化政策的政策轉變。

這並不是東方夢工廠第一次在中、美合製電影之中使人窺見隱晦的政治訊息。在前年一樣由中、美聯合製作,東方夢工廠主導製作的《壞壞萌雪怪》(Abominable,2019)之中,背景的世界地圖即清楚出現南海九段線,表現了中共官方的領土與領海主張。這使得該作遭到越南、馬來西亞、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禁映。

《飛奔去月球》雖然無法取得中國觀眾的喜愛,但作為一部描繪中國背景的動畫之作,它的確足以扭轉了西方人對中國的傳統印象。在片中,中國持續往卓越發展,即將打造出世界上最快的火車,反而不見象徵貧苦與落後的居落。父親則是無比慈愛的,面對女兒在團圓飯時公開發脾氣、忤逆長輩,他也能寬容以對。而嫦娥的出現,顯示連中國的神仙竟也能走在時代最前端。

金球獎與奧斯卡獎的提名肯定,說明了《飛奔去月球》受到了美國觀眾的青睞,或許我們可以解釋這是中、西合併的失衡,比起某些雙邊不討好的作品更為理想,至少讓美國觀眾能夠接受。中國人不願接受自身文化傳統遭到扭曲,而美國觀眾卻誤以為能透過該片進行一段文化巡禮,重新認識中國,殊不知一切可能都是誤會。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

《飛奔去月球》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未來好萊塢對中國市場的完全依賴、以及對融入中國元素的嘗試,或許都將成為過去式。《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的存在,可說是具有著分水嶺的意義。

《飛奔去月球》描述的中國,根本不是真正的中國。正如同也沒有多少人會認為《花木蘭》所描繪的中國與實際的中國有多少交集。但這種誤會、再誤會,卻就這麼成形了,甚至獲得稱許。舉例來說,《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就是美國人愛吃的左宗棠雞,儼然是一道又一道美式中國菜。

如此一來,審視本屆奧斯卡獎名單,頓時會令人精神分裂之感。兩部表現美國人想像中的中國的《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都分別獲得提名。記述港人抗爭處境的《不割席》(Do Not Split,2020)提名了最佳紀錄短片,但被美國人認為是香港片、但實際上根本是中國片的《少年的你》(2019)也獲得最佳國際影片提名。而中國導演趙婷拍攝了一部與中國無關的《游牧人生》(Nomadland,2020)獲得多項大獎提名,但她本身的國籍、自我認同究竟是中國還是美國,又在場外引發爭端。

未來的史學家如果回頭看這份名單,大概都會一頭霧水。然而綜合作品本身的題材反映,抑或作品之外的種種爭議來看,這個看似沒有邏輯的結果卻也恰恰反映出現在美國社會對中國的多重情緒,包括好奇、欣賞與恐懼。在COVID-19疫情之後,美國對中國已然建構一個全新的認知,輔以中國電影工業已然走向自給自足,未來好萊塢對中國市場的完全依賴、以及對融入中國元素的嘗試,或許都將成為過去式。《飛奔去月球》與《花木蘭》的存在,可說是具有著分水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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