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金像獎美指找戲服:沒有這家店,香港電影的後果不堪設想

20多年來,玲姐的「衣常足」作為香港唯一戲服租賃公司,支撐了業界服裝供應重要一環,然而當時代變了⋯⋯
全港唯一戲服租賃公司「衣常足」老闆甘碧玲與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的張兆康。
香港 影視 風物

「拿在手上好好感覺,這件物品是否讓你怦然心動呢?若不,就把它丟棄吧!」隨着「斷捨離」整理術大行其道,不少人陸續打開自家衣櫥、主張割捨身外物,認為兩袖清風才是當代樂活之道。

「可以不丟棄的,盡量別丟棄吧。」全港唯一戲服租賃公司「衣常足」老闆甘碧玲(玲姐)絕對理解香港人面臨的土地問題,居住空間情況不一,究竟該把舊物扔掉或留下,人人各有考量;只是她成長於物質不豐盈的年代,加上從事影視行業逾廿載,目睹無數人情和世事流轉,故於從每件衣飾之中,她看到的不僅是物料或款式等價值,「還有很多人的故事和歷史。」

每遇有人棄物,玲姐都「怦然心痛」,明明口裏說「不收了」,轉頭又默默想方法拯救物件,即使曾遇2008年金融海嘯及如今疫情低潮,都讓她萌生退休念頭,「但想着、念着,唉,還是捨不得放棄。」玲姐說。慶幸,在其躊躇之際,金像美術指導張兆康主動出手,聯繫現屆演藝人協會會長古天樂作支援,加上玲姐兒子決定接手戲服租賃公司,「衣常足」暫時仍可繼續其「救衣」及「衣物中轉站」的重大使命。

「電影電視及表演服裝」跟「時尚」是兩個不同的工業,所需要的不是一件純粹視覺上「靚」的衫,而是款式和質感「適合」講故事的衫,演員穿上後安心演出,觀眾看得信服投入,最終建構一個具說服力的影像世界。

「衣常足」退場將是電影業界「大災難」?

21年來,玲姐跟「衣常足」支撐了香港影視業界的服裝供應一環,是行內為人尊敬的中流砥柱之一,可是隨年歲漸長、體力減退,又見淘寶網購、H&M和ZARA等快時尚(Fast Fashion)風行,新一代美術和服裝指導寧願求快上網找材料,再加上去年至今遭受疫情打擊,本地影視停擺、生意量大減,年屆65歲的玲姐不禁疑惑,「店舖可有脫節?是否該退場了?」

陪同玲姐受訪的阿康緊張說,「嘩,千萬不要!當初傳出玲姐有意退隱,眾多電影梳化服(梳頭、化妝及服裝工作人員)又震驚又擔心,直情(簡直)覺得是『業界大災難』!雖說時代轉變,但絕不代表『衣常足』毫不重要。反之,現在甚至更需要它的存在。皆因『電影電視及表演服裝』跟『時尚』是兩個不同的工業,我們創作時所需要的,不是一件純粹視覺上『靚』的衫,而是一件款式和質感『適合』講故事的衫,以助演員穿上後安心演出,讓觀眾看得信服投入,最終建構一個具說服力的影像世界。」

藉《花椒之味》獲得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的張兆康。
藉《花椒之味》獲得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的張兆康。

紡織品的實感無法靠虛擬接觸取代

阿康曾就讀英國中央聖馬丁學院,及後經前輩美術指導文念中提攜出道,並曾跟「美指至尊」級人物張叔平合作,從個人創作經驗以至前人智慧,他均發現衣物和飾品的「真實觸感、生活況味」極度影響作品效果。故不少上一代美術指導特別「愛行街(逛街)」,閒來要麼喜歡逛置地廣場、Joyce、連卡佛等,觀察歐美最新款時尚,要麼跑到大街小巷,比如遊走於深水埗基隆街布行、上海街一帶,尋找各種製作原材料等等,總之一定要將衣品拿上手「望聞問切」一番,才感圓滿。

「現在網購方便,但不能過度依賴,單憑上網睇(看)張圖、或落街舖(到街邊店)隨便買件衫,未必能滿足戲劇創作所需。」阿康說,「始終Textile(紡織品)應用很看質感,一塊布飄不飄、厚薄度、軟硬度,都影響演員活動和狀態,這些細節不可能用硬照看清楚,必須透過實體感受。再者,衣款會隨時代、文化和生活習慣不停變,大概每十年一個潮流。譬如60、70年代興荷葉領,如今較少見,就算有,面料、剪栽、車線和配襯都會不同。如果你拍年代戲,總不能求其(隨便)買件2020款裝作舊時吧?就算你想改裝,但都要看過那件衣服,知道原款式和使用情況,才知怎樣改。」他說,而每逢此時,「衣常足」就是同業的「救命學堂」。

每十年一個潮流。譬如60、70年代興荷葉領,如今較少見,就算有,面料、剪栽、車線和配襯都會不同。如果拍年代戲,總不能求其(隨便)買件2020款裝作舊時吧?

學不來、尋不回的工藝美

「『衣常足」並非一間純粹租借衫的公司,因為玲姐對衣物講究,所以她倉裏的藏量之多、時代跨度之廣、款式之多元、質量之完整,如同一間服裝檔案館,提供了大量貼近現實且在地的衣物及設計資訊,有助我們掌握不同時期人們的生活與打扮細節,有利構思靈感,了解技藝。」阿康說。

玲姐雀躍回應,「我不是只收衫、借衫,本身也喜歡研究衣飾設計、質地和歷史等。例如我特別喜歡古裝和年代衫,深知當中手工精細、布料不便宜,絕非淘寶訂得到。譬如你看《延禧攻略》製作特輯,那些師父怎樣一針一線縫製宮廷服,真的學都學不來。像我鍾意旗袍嘛,試過跟師父學過,發現那些腰位、胸型,極講究、極複雜,自問學完半桶水,但體驗到技藝的珍貴。又或如刺繡,以前全是人手做,好考工藝,用機器都做不來,質料稍上就可能賣上萬元。當我明白箇中價值,自然也體會到圈中有要求的服裝、美術指導或導演開戲時想找衫的急切性,所以我多年來只要遇到、找到這類好衫,都會設法買下或儲下,以備不時之需。而不少同業亦好有心,開完戲有合用的款,又會用相宜價錢轉讓,好等衣物找到下個主人,是有意義的循環。」

「服裝活字典」的交流平台

「你看,玲姐如活字典,對於衣服肯用心、對製衣有認識,而且還樂於跟我們討論每件衫的背景、來歷等細節,好幫到我們。」阿康分享,「特別近年我在想除了必要的『原創』,怎樣將舊衣Upcycling、二創也是可行方法,這不僅為控制成本,更在於眼見浪費問題嚴重,尤其經歷過疫情,更想環保一點。前陣子,我已嘗試用One Cool(天下一)倉裏儲着的一些《翠絲》和《逆流大叔》用過的戲服作Recycle或Upcycle,加入未來感改成《明日戰記》的戲服,盡可能給衣物帶來多一次生命。」

「但只靠自己未必夠發揮,這時候玲姐這種經歷過舊時代、好多經驗可直接分享的前輩,就可提供更多意見,助大家尋找合用的舊衣物。像我早前給麥曦茵執導的MV主理美術和服裝,需為女主角陳漢娜設計較Retro、Cyberpunk造型。經玲姐引導之下,我好快從衣堆中,遇到一件《霹靂火》中,袁詠儀穿過的蔚藍色流行騎士夾克,發現加上一些襟章,便可將之變成既懷舊但又富於當代風格的新款,達到循環再用的目標。」玲姐笑說,「這件衫的顏色和材質好,所以我特別有印象。」阿康感慨,「好在有『衣常足』的平台,同業才可交流各種服裝資訊和想像。你試想,假如有一天香港電影失去了這個地方,後果多麼不堪設想。」

「我鍾意旗袍,試過跟師父學過,發現那些腰位、胸型,極講究、極複雜,自問學完半桶水,但體驗到技藝的珍貴。又或如刺繡,以前全是人手做,好考工藝,用機器都做不來⋯⋯」

「衣常足」內部約4,000多呎面積,因放滿衣飾略見擠擁。
「衣常足」內部約4,000多呎面積,因放滿衣飾略見擠擁。

微細之處反映對衣物的態度

邊聽阿康的經驗之談,邊觀察位於觀塘工廈內的「衣常足」內部環境,確有種「民間的香港影視服裝資料館」的觀感。別看「衣常足」內部僅約4,000多呎面積,比起其他官方的藏館空間不算大型,到處又因放滿衣飾略見擠擁,其實這裏在玲姐專業、細心又認真的妥善管理下,整體配套和藏品均企理有致(分類清楚而整齊)。譬如,藏衣即使逾萬件,卻分門別類得井井有條兼狀態良好,最明顯是將衣物拿上手細看,既不見半點霉漬,更不會嗅出異味。

「我也算錫衫(愛惜衣物)。平日收回來的衣服,全都會用心清洗。平日倉裏也不開窗,約莫每天開8小時冷氣,避免空間有塵和濕氣。特別物料如皮褸(皮衣)、大戲衫(古裝戲服),無論借完給人或閒時,都會抽時間在衫的底面,噴些火酒加花露水,再放於通風處吹乾。所以好多人都說:入到『衣常足』,嗅不到舊衣味,感覺好乾淨。」聽玲姐如是說,忍不住好奇一問:幾廿年來,可曾遇過特別難處理的衣物?

「試過清水灣片廠服裝Cat姐介紹,入了一批好古老的軍服、棉納(棉襖)和裙掛(中式嫁衣),處理稍繁瑣;或收過些衫,打開後氣味強烈、又穿窿(破洞),要自行修補;或舞台衫設計,因演員動作較大又有舞蹈,可能衣衫只用魔術貼(魔鬼氈)拼合,沒有影視使用的服裝那樣作工仔細,需要自行再改裝等。但回想起來,我不覺得有那些特別難處理。哈哈,這不是因我管理衣服好厲害,自問也沒什麼特別心得,只覺得手板眼見功夫(熟能生巧),做久了自然會懂,而且當你愛衫,又不會太介意去做罷了。」玲姐謙虛的說。

阿康緊接回應,「這絕對是『心機嘢』(花心思的行為)!因為人穿過的衣服會沾有細菌、氣味,如果拿到衫後不即時處理,藏衣質素會爭好遠(差很遠)。見微知著,一個人對待衣物是否尊重,那份心思呃(騙)不到人。」

誤打誤撞闖入「衣海」的緣由

小至一件衣飾的狀況,大至整個空間的格局,處處反映玲姐的惜衣之道。「衣常足」內部主要劃分為三個區域。當來賓按響門鈴、步入門口後,首先闖入眼簾的會是一座巨型得令人咋舌的「衣海」,朝右邊看過去,此「衣海」連綿成連串「海浪」——就是由一組又一組高若2米左右的鐵製吊衣架與層架所構成的衣帽間,當中藏有從不同影視作品、機構或個人單位收集和搜購而來的衣品,包括影星穿過的戲服,如梅艷芳於電影《奇蹟》、《何日君再來》中的戲服,《霹靂火》中袁詠儀的夾克,以及好些嘉禾時期的珍貴時代服等;藏品時代,遠至古裝、清裝、60年代流行的迷你「阿高高裙」、70年代闊腳褲、80年代大膊頭(大肩膀)套裝,或新近衣款亦可尋獲;類型除卻影視戲服,亦有舞台劇衣飾,商場、展覽常見的表演服裝,如天線得得B(天線寶寶)、Iron Man或各式公仔頭套,或來自尋常市民的貨源。「基本上衣服狀態不太惡劣,或具有一定重用性和價值,我都會盡量收集。」玲姐說。

這個「衣浪」架子不斷延伸、發展,又與牆壁之間營成一道長又窄的小走廊,走過中間一張迷小沙發、數張衣車(縫紉機)桌子、多個腳踏小梯,以及數之不盡的縫紉工具、器材、面料和組件等,在路的盡頭則可見一個呈方形、環境較寬敞的辦公室格局,裏頭放有玲姐跟其丈夫、員工的辦公桌,還有各種影視作品的心頭好,例如「影壇俠士」古天樂跟鄭秀文舊戲《戀上你的床》的劇照,以及玲姐偶像陳寶珠的大幅造型照等。

「見微知著,一個人對待衣物是否尊重,那份心思呃(騙)不到人。」

玲姐在辦公室背後牆上掛了偶像陳寶珠的大幅造型照。
玲姐在辦公室背後牆上掛了偶像陳寶珠的大幅造型照。

看着偶像照片,玲姐憶起舊事,「你問我,當年為何入戲行,是否熱愛縫紉或創作?其實我跟現在的後生不同,想法較簡單,只因細個鍾意睇(小時喜歡看)寶珠姐演戲,畢業後在製衣廠做過車衣(製衣),對服裝處理有些少認識,後來搬到斧山道居住後,意外發現樓下望到嘉禾片場,才幻想『如果可以在片場服裝間工作,都不錯吧?』後來不知是否心誠則靈,面試了一份銀行工,以為自己會朝九晚五、在中環寫字樓,做個白領儷人,誰知巧合地,朋友認識嘉禾片場服裝部的預責人,輾轉下就在1989年加入影圈,放棄了乾乾淨淨、安安穩穩的Office工作,誤打誤撞地成為嘉禾片場服裝間員工,開始趕頭趕命(急躁緊迫)、粗重勞碌的服裝生涯。」

「我想保留的從不只是衣服或飾品,還有背後人跟人的感情。像之前梅姐歌迷幫她辦展找戲服,剛好自己有些從嘉禾收到的好款式,寧願不收錢都送給他們用,只有大家有心,也愛梅姐。」

從服裝間走進人群的體驗

縱說戲行辛苦,可是玲姐自覺有「衣緣」,慢慢做出興趣和戲癮,「最初經服裝古嘉露做的《何日君再來》入行,後又陸續參與不同電影,每部戲各有服裝指導按主角和劇情需要專門設計造型,再找外面的人做衫,我就負責戲服管理部份,將之分類及儲存妥當,方便後宣傳期間等。後來,都會偶爾跟現場拍攝,第一部跟場戲是林超賢導演的《走投有路》,於現場幫手給演員安排衣着。無論是服裝間的管理,還是現場跟隨拍攝流程,都各有考驗與學習,後者比較強調執生(見機行事),像連戲考記憶,邊套衫接邊套衫(哪套衣服接哪套衣服);或試過女主角穿短裙有動作,又無買打底(安全褲),要即場縫製打底,或看怎樣給裙子就位,好講急智。」

全靠服裝間與臨場累積的經驗與見識,讓玲姐親身領會業內工作流程、服裝和美術人員的需要,以及各種服裝管理需知,得以在1998年政府收回嘉禾片場用地時,「夠薑」(夠膽量)地主動購入嘉禾近百袋大平賣戲服並於翌年創辦「衣常足」大展拳腳。此外,過去結識的業界人脈、靠個人工作態力建立的口碑,也讓她很快取得同行的信任,順利過渡創業與守業等階段。現時「衣常足」除卻衣帽間、辦公室位置外,於正門入口左方,也設有一個環境較寬敞和安靜的試衣暨工作間,供不同的員工、美術和服裝人員開會或試造型,甚或一般交流之用。像訪問當天,有位女服裝指導就帶同才幾歲的兒子上門拜訪玲姐,氣氛溫馨。

跟新時代接軌的需要

看着小人兒在「衣常足」穿梭於群衣之間、自由耍樂的可愛模樣,玲姐微笑之餘,語調也略顯感觸,「當年起步之難,在於未知前景,不肯定這工種有否發揮,可幸同業有情,互通消息又落力幫襯,總算捱過守業初階,從無人工(收入)做到有點名聲,再由小倉搬到現時大倉,叫站穩陣腳。但近年像阿康所說,電影產業北移,少了在香港租衫,本地製作又減產,生意額難免低了;我又連卡片(名片)也不派,更枉論使用網絡了,有時都思疑該怎樣繼續。」

此時,阿康再度肯定「衣常足」價值,「如此時代,更需要守住這裡的歷史與文化。我想『衣常足』當務之急是管理手法跟時代接軌。現時我們除了聯絡古生支援以外,下一步也需靠內部同事將一切數碼化,透過網絡平台和科技,將店中藏衣的數據和資料做成清晰的網上檔案,吸引新一代美術指導和服裝人員認識及前來尋衣。香港電影製作趕急,很多時大家未必不想找衫,也不是介意錢的多少,而是怕來來回回犧牲太多時間卻未必找到想要的款,才少上來。如有網站,一看就知有何素材可用,會更便利。」

「衣常足」內的服裝企理有致。
「衣常足」內的服裝企理有致。

存留的不只衣服,還有一份「情」

玲姐笑稱,幸有從事廣告和市場推廣的兒子準備接手,「他熟悉Facebook、Instagram等網絡生態與應用,會有改善吧?不過,他對衣服認知就不算深,我暫時都會從旁輔助,就一起試尋新出路吧。」

玲姐着緊「衣常足」,可不只想生意,而是真心在意每件衣服的生命,「就算不是兒子接手,都打算找其他有心人繼承。雖然我想退下,但不忍心私棄這地方。我想保留的從不只是衣服或飾品,還有背後人跟人的感情。像之前梅姐歌迷幫她辦展找戲服,剛好自己有些從嘉禾收到的好款式,寧願不收錢都送給他們用,只有大家有心,也愛梅姐;又試過電影資料館有旗袍展,我又送了幾件白露明、夏夢穿過的旗袍給大會,希望盡量讓多些人,尤其年輕一代認識這些衣裳的故事。比起一買一賣,得到幾百幾千元,這樣更有意思。我心見中何謂『一件物件最好的狀態』?就是讓它與懂得它、需要它的人相遇,不是盲目地將它抓緊或捨棄。」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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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是《衣常足》還是《衣裳足》呢?文中並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