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走了,但綠卡「戰爭」還未結束:反S386法案運動中的美國華人

持續兩年多的反S386運動,儘管相對於疫情與大選並不起眼,卻成為不少在美華人的第一次政治動員。
2019年2月17日紐約,中國人在唐人街慶祝農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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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疫情來臨前,Ting 給參議員打電話,往往選擇工作日上午。在反S386法案的微信群裏,每當有人號召大家趕緊打電話,她都會按反志願者小組總結的優先級,一次打20多通電話。

COVID-19給一切都按下了暫停鍵。議會和公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疫情、大選,微信群中也好久沒有了聲音。直到大選後的12月2日,參議院突然通過了S386,微信群瞬間又熱鬧了起來,人們急着了解這突如其來的新版法案,商量着該怎麼辦。這次通過的版本削弱了對華人的傷害,排期上略有變化,又增加了明顯的「第九條」:嚴禁與中國軍隊、中國共產黨有聯繫的人入境或改變移民狀態。在12月18日國會休會前,參眾兩院尚未就新版法案達成一致,法案又回到了擱置狀態,支持者和反對者只能等待下屆國會。

S386引發的一系列爭議,在特朗普執政的末期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突然中斷。

反S386運動,儘管相對於美國的兩黨政治,並不起眼,卻成為不少在美華人與本地政治動員的第一次接觸。

參議員Mike Lee。
參議員Mike Lee。

族群與配額

「嗨,我想對參議員說,我反對S386法案」,Ting告訴我,在反對S386法案的運動中,如果電話能接通,她會這樣開門見山地試圖向民主黨和共和黨參議員傳達消息。

幾通電話下來,她已經輕車熟路。一開始,她還會脱口而出「這個法案是為印度人的利益服務的」,但群裏的同伴表示,這樣的言論帶有種族歧視色彩。之後,她便會注意自己的用詞——儘量不出現具體族裔名稱。對民主黨議員,她會說法案通過後,職業移民簽證將主要被一個國家的移民壟斷,這會傷害美國就業市場的多元性;對共和黨議員,她會表達說,這會讓外包公司侵吞大量就業崗位,損害美國人的就業機會。工作人員往往會詢問來電人的郵編,有時她會說,因為這是全國性議題,所以雖然不是本州居民,但依然想表達自己的意見。

Ting在美國留學,拿的是學生簽證,平常的時間比較靈活。她說自己打得遠不夠勤,尤其是比起支持S386法案的印度裔,她覺得自己打得太不夠了。「只有每天打,挨個把參議員電話打遍,才能差不多趕上對方的陣勢,對方打電話的量很大。」

S386法案,全稱「高技能移民公平法」(Fairness for High-Skilled Immigrants Act of 2019),旨在取消美國每年發放的十四萬職業移民綠卡的國別配額,按「先到先得」的方式統一處理綠卡申請。

在美國,分給每個不同國籍群體的職業移民配額是7%。即理論上任何國籍身份居民拿到的移民量,都不能超過每年十四萬張職業移民綠卡的7%。一旦這一限制取消,那麼綠卡申請積壓量最大的印度人將成為最大受益者。雖然印度職業移民獲得的綠卡佔每年綠卡總發放量的52%,但因為申請者數量巨大,積壓者眾,目前申請職業移民綠卡(EB-2 visa)的工作簽證(H-1B)持有者,往往要等待十年甚至更久。中國大陸公民的平均排期則是三到六年。而很多其他國別移民都不需要等待。一旦法案通過,那麼所有移民將被「公平對待」,三年緩衝期過後,排期都將變成八到十年。

有不願透露姓名的專業人士在接受採訪時認為,印度移民綠卡等待人數的積壓,是因為一些印度外包公司(Indian Consulting Companies)大量引進印度勞動力,同時濫用工作簽證申請。每年各類外包公司拿到的工作簽證,足以佔總發放量的三分之一。因而美國本土的小公司常常難以與其競爭,甚至無法為本公司員工申請到簽證。2019年,僅在EB-2簽證領域,就有55萬僱員在等候綠卡批准,其中51.2萬人來自印度。如果S386法案按原版本通過,從2023到2030年,幾乎所有EB-2 綠卡都將發給印度人,其他國家的EB-2職業移民將出現斷層。而由於絕大多數的印度職業移民都是高科技行業從業者,屆時職業移民綠卡也會大概率單一行業從業者「全取」。

2019年7月,S386法案的眾議院版本通過投票。直到當時,不少華人也沒有聽說過這一法案。有一些人表示了支持,因為他們認為這個法案的內容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很「公平」。但很快,各種說法在華人中傳開,比如法案的背後推手可能是印度外包公司,又或是法案將會大幅延長之後其他國家職業移民等待綠卡的年限。華人開始感到憤怒。陸續有人成立了志願組織來研究和反對這一法案,試圖阻止它在參議院通過繼而成為法律。

但法案真正獲得全美華人社群中的普遍關注,是在2019年9月。提出法案的猶他州參議員 Mike Lee 發起第一次「無異議表決」(Unanimous Consent),這是一項參議院制度,它假設「所有人都支持」某法案,如無參議員當場反對,就能繞過投票直接通過。

Ting 記得那是她第一次拿起電話。2019年的9月18日週三。因為第二天據傳 Mike Lee 將於參議院發起「無異議表決」闖關。「那是我們第一次真實感到情況比較危急」,她說,「我在的兩個微信群,一個本州的群,一個全國群,原本就五十個人左右,那一天都一下加到了五百人滿群。大家不停地在群裏交流自己打了多少電話,有沒有人工接聽,分別收到了什麼回覆。」一時間,社交網絡裏遍布或已拿到綠卡,或還在等待綠卡的移民轉發的電話動員帖文。關注這一議程的,則主要是在美國讀書之後找工作,想拿H-1B簽證再拿職業移民綠卡而獲得永居權的華人。這是新一代華人移民的主體。

一個反對S386法案的草根民間組織叫做「咔咔行動聯盟」(CACAA, the Chinese American Civic Action Alliance)。聯盟的一位組織者對我說,除了打電話給參議員,他們還寫信、聯絡所在州的參議員辦公室約見面。她認為電話比寫信還有用,因為電子郵箱可能沒人管,電話鈴一響,一層樓都聽得見。打電話還能直接得到人工回覆,能迅速表達意見。但也有部分華人質疑——「打電話沒用,是殭屍水軍攻擊,只會讓參議員厭煩」。咔咔行動聯盟則稱,議員的工作人員接到來信、電話,會記錄每一個 「yes or no」,然後存檔,「這個數據很多時候是最重要的參考項。」尤其是,很多議員並不清楚某些具體冷門議題,這時根據民意收集的情報就非常重要。又或者一個議員想反對,但沒有足夠的證據和民意支持,這時各種意見背後統計的電話量就舉足輕重。

參議員Durbin。
參議員Durbin。

去華盛頓「掃樓」

除了打電話和約見本州議員,華人行動者也組織起來去華盛頓DC見參議員「掃樓」。

Andy 是居住在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的一名華人大學教授,2019年9月,他參與了一次「掃樓」行動。

9月25日,參議員 Mike Lee 宣布將於第二天再次用「無異議表決」強行闖關。與此同時,華人組織、微信群裏開始轉載伊利諾伊州參議員 Dick Durbin 將於第二天在辦公室舉辦咖啡早會的消息,號召大家去參加。因為 Durbin 很有可能在參院提出反對意見。

9月26日一早,近百名華人從各地彙集到華盛頓特區的參議員辦公樓。Andy 聯繫上網上組成的志願者小組,帶着自己的兩個孩子和自己的母親一早乘車趕來。他告訴我,當天的早會現場大約有兩百多人,一百多華裔,五十多印裔,還有一些巴基斯坦裔和伊朗裔。參議員 Durbin 首先談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取消國別配額不解決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綠卡名額有限。解決的方法是要「把蛋糕做大」,不要讓大家再圍着這麼小的一點數額爭。「做大蛋糕」是民主黨的一貫想法,但在特朗普治下基本難以實現。共和黨參議員們的討論圍繞着法案細節,比如如何給部分行業如醫療護工保留綠卡名額。Durbin 作為少數黨黨鞭則出面反對該法案。反之,他提出要大幅增加每年發放的綠卡總量。他對等候綠卡的印度移民表示同情,特別希望印度人能夠留下,「成為我們未來的一部分」。但他也說,解決問題不能以犧牲其他國家移民為代價。

咖啡早會前後經歷兩個小時。散會後,在場的華人互相認識了一番。簡短討論後,他們三到五人一組,開始「掃樓」——接連拜訪參議員辦公室,表達意見、發資料、傳單。Andy所在的組,中午沒吃飯,連續4個小時「掃」了好幾層。每到一層,他們就把材料遞到三五個參議員辦公室。他告訴我,一天下來,他們不分黨派拜會了大約15位參議員。

在一些議員辦公室,他們獲得了突破。馬里蘭州參議員 Chris Van Hollen 的辦公室接待人員幫助華人行動者聯繫了移民專員,並安排了下午的見面。但他們也在一些辦公室碰了釘子。 提出法案的參議員 Mike Lee 的工作人員就很強硬,說S386法案是為了取消國籍之間的限制,帶來公平和更多的高技術移民。掃樓小組的每一條觀點都被對方一一反駁。

Andy 覺得自己通過這一天的「掃樓」學到了很多。比如,什麼聯繫方式最有效,參議員的立場是什麼。對政治經驗較少的移民和美國華人來說,「美國的政治制度非常複雜」。他感到首先要了解規則,「follow rule (跟着規則)了才能玩。」另一方面,他也認為要有組織地「長期耕耘」才能建立政治影響力,而不是臨時抱佛腳。「不能一個人頂着幹兩三週一個月」,做這些工作還得有專職人員和輪轉的志願者崗位。

相比華人,S386的支持方,印度移民的代表組織「移民之聲」(Immigration Voice)在各方面都更為成熟。他們為法案籌備了十多年。利益相關方——矽谷的一些大科技公司——也正是提出法案的參議員背後的金主。一位反S386網站的創建人告訴我,印度人做得早,做得多。他們「打電話、發Twitter、寫信,還真人集結到參議員辦公室哭訴,帶着自己的配偶或孩子,說自己家庭分離」。許多議員直到法案進入表決,才接到來自其他國籍移民的電話,發現原來有人反對這個法案。

跨組織的「掃樓」行動收穫了一些成效:參議員 Durbin 表示可能反對S386法案,參議員 Mike Lee 因此推遲了原計劃當天舉行的表決。華人的一些社交網絡中裏開始慶祝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也開始發布新一階段的行動攻略。

2021年1月20日華盛頓,美國國會大廈。
2021年1月20日華盛頓,美國國會大廈。

國會「闖關」與各方角力

進入2019年10月,法案開始僵持。月中,參議員 Durbin 提出了S386法案的替代方案,其核心是增加綠卡總量以解決印度移民大量積壓問題。不在現場的參議員 Mike Lee 委託路易斯安那州參議員反對。第二天,Mike Lee再次試圖讓S386法案闖關,Durbin 反對,Durbin 試圖讓自己的替代方案闖關,但 Mike Lee 反對。兩人激辯對戰了幾回合,互相揭短,僵持不下。

法案對移民的調整引發了美國本地工會的反對聲音。本土科技行業從業者成立的高科技勞工組織「美國技術工人」(U.S. Tech Workers),既反對S386,也反對修正案。對於前者,他們認為它會導致高科技行業被印度人霸佔,而其中大部分又是經由不嚴謹的H-1B或層層外包得以找到工作的便宜勞工,會拉低行業平均待遇;對於後者,他們反對增加綠卡總數以照顧移民而不是美國人,因為目前,「只有不到三成的矽谷科技行業從業者是美國公民」。

推特等社交媒體是另一個戰場。華人、伊朗人及其他移民作為法案的反對方,和以「移民之聲」為代表的印度移民,在網上交鋒,雙方痛陳往事、歷數移民辛酸,並不忘向當事幾位參議員表示感謝或憤慨。為了讓Durbin一直保持反對的態度,法案的反對方源源不斷地留言以表達感激,也為他受到的騷擾表示抱歉。為了表達對「孤軍作戰」的 Durbin 的支持,「咔咔行動聯盟」還在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刊登了三天的四分之一版面的廣告,反對S386法案,並向當地人宣傳華人社區的態度。

但華人也並非鐵板一塊。歷史上、地理上、祖籍和代際上的區別造就了各色各樣的華人內部社區。他們各有各的利益,多大程度上能被「美國華人」這個詞概括,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參與反對S386法案的,主要是拿H1-B簽證,通過留學、就業等途徑留在美國的「中產新移民」,其中大部分又是高科技行業從業者。

拿到綠卡和已有公民身份的華人部分覺得與己無關,並不關注有關綠卡改革的法案。有參與者對我表示,一部分華人平時沒有參政經驗,出於習慣也沒有行動,繼續保持「不闖禍不鬧事不發聲」的模範少數族裔心態,即便等到了綠卡或成了公民,也沒太強的參與意識。

還有一批華人移民堅定地支持這個法案。走 EB-2 簽證(職業綠卡)的華人移民和 EB-5 簽證 的投資移民受到S386的影響不同,EB-5 的華人排期目前為10到20年,據說法案通過後可以減少3到5年。因此,整個 EB-5 產業,包括移民中介和律師等,都是S386法案的堅定支持者。他們通過媒體和公眾號宣傳S386法案如何真正有利於廣大的華人移民,是真正的「助華法案」。儘管他們人數上沒有反對法案的華人多。

在華人群體內部的利益分歧下,法案的反對者們發現自己無法「高調」。我接觸到的反對者均表示,矽谷大科技公司事實上支持S386法案。有人甚至擔心,如果員工公開反對S386,可能會被公司解僱。

2019年,蘋果公司的CEO蒂姆·庫克曾經在推特上高調表示支持S386法案,並催促參議員「快速」通過法案。他說移民讓國家強大,讓經濟更有活力。「美國技術工人」工會則表示了反對,他們稱庫克並不在乎移民,他在乎的是便宜的勞動力。有積極參與反對S386法案的志願者告訴我,科技公司也聘用說客做其他議員的工作。她認為很難說 Mike Lee 代表的究竟是印度裔移民的利益,還是中介公司和大科技公司的利益。也許,表面上的族群間的鬥爭,只不過是資本運作的常規範本。

對於反S386的美國華人來說,前半期動員的核心議程是發起聽證,通過公開辯論讓更多人看到法案的問題,並拖住它在國會闖關的腳步。後半程,隨着民主黨參議員Durbin的加入,形勢愈加錯綜複雜。

到了2019年底2020年初,有傳言稱 Mike Lee 已與 Durbin 達成協議,Durbin 將不再出面表示反對。2020年是大選年,議員精力有限,無暇他顧,疫情到來後,S386更是在這一年大多數時候保持沉寂。

不過,華人,尤其是那些還沒有拿到穩定身份的華人,卻仍在被「一天一個移民新聞」轟炸。不是H-1B抽籤的新標準,就是取消頒發綠卡,或取消某一部分人的簽證。自《1990年移民與國籍法》中規定職業移民僅有14萬的年度限額,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十年,這三十年間,美國經濟翻了數番,綠卡總數卻一張也不見變多。

無論如何,美國依舊算是一個移民國家,在原本已經很少的合法移民數額之上施加越來越多的限制,無法從結構上解決移民面對的主要問題。任何移民簽證/身份的發放、許可,都不免變成蠅頭小利般的計算,和移民內部各族裔間的爭搶。在簽證上,華人與印度人爭搶,放到入學權的問題上,如ACA-5法案,兩者又得同仇敵愾,共同應對除白人外的其它少數族裔。這層問題在2020年特朗普時代的背景下更加明顯而突兀。當行政令越來越頻繁使用,糾結於7%配額究竟需不需要取消的爭論,會不會只是隔靴搔癢?

讀者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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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确实还不够深入,但也是个很informative的入门。希望端今后会有更全面更深入的针对此事的分析。

  2. 不是說好了同心公築中國夢麼,為何要離開偉大祖國。☺️

  3. 不夠深入。。。

  4. 希望讨论一下aca-5法案

  5. 通过工作移民,对于大陆出生的人来说,过程至少5-6年起步。所以华人反移民情绪高涨的,大都是大陆过去的。毕竟如果在美华人都有绿卡了,可怎么保持他们的优越感呢?至于s386,不论哪个版本,都是印度人血赚,大陆人小赚。对于尚未有PD的人来说,就不太好了

  6. 寫得瑣碎絮叨,卻戛然而止

  7. 挺精彩的故事,让我们了解到美国华人对这议案的态度和立场。
    不过有个小小建议,文中描述“可能从10年等待期降低到3-5年期”似乎更像是传闻而不是准确数字。如果能有更准确的数字来源,如议案前不同国籍等候数字,议案通过后数字,可能可以让我们对议案的影响有更直观影响。
    以及文中“被参议员一一驳斥”后并没有提及驳斥的理由,我觉得提出议案者的反驳理由应当也是理解议案逻辑的关键?
    而且我感到奇怪的一点在于,美国移民并不仅有印度和中国,其他移民在美国的影响力远高于中印移民,7%本就是限制中印等人数大国的政策。移除限制后其他国移民的利益也被侵蚀,如果仅仅是印度移民的利益的话,真的可以在参议院无异议通过吗?其余人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不过总的来讲确实是个挺有意思的文章~

  8. 哇这个故事太精彩了

  9. 文中typo 是S386

    1. 謝謝讀者指出!已經訂正!

  10. 「高調錶示」 應為表示

    1. 謝謝讀者!已經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