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謝宇威有點氣自己老了。
著居士服一身輕便,亂髮蓄鬍的謝宇威。
「我不抽菸,不喝酒,可是愛吃好吃的。」訪問的前一天他多吃了一些甜食,「起床就飆血糖,身體的神經會像機器人的電線一樣走火。」儘管內在還是小孩子,卻不能像年輕時那樣,想喝汽水就喝。他意識到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今年發行新專輯《那三年》後,謝宇威剛好滿52歲。
「好多年輕時看不開的事,現在看開了。糾結放不開,其實只是跟自己過不去。」這次在新作品中玩起拉丁爵士,他說,現在的他是個想簡單唱情歌的中年大叔。
中年大叔年輕時有點像文青,或者有點像憤青。「我覺得客家的歌很好聽,我要用客家話唱出搖滾給你聽。我想要表現、或是顛覆。」
在那個年代,客家是最晚開發的一個音樂樂種。「在1980年之前都還是在唱傳統的山歌,有點像藍調,曲調是傳統的,只是歌詞每個世代不一樣,比如民國60年代有十二大建設歌,苗栗大地震時有苗栗地震歌。但是曲調上一直是舊的。當時客家是台灣的音樂還沒有被開發的一塊處女地,一塊瑰寶。」
那個聽搖滾樂的謝宇威覺得客家山歌是舊文化的東西,希望客家音樂的編曲跟閩南語歌曲或者國語歌曲一樣是現代的,而不是用二胡在唱山歌。「漸漸年長了以後,你如果想走得更遠走長久,你必須深入在語言、客家的文化跟音樂裏面。年紀長一點,你就更能體會傳統文化裏的美感,你就會體會出客家山歌的那種即興的韻味。表面上聽起來都一樣,但因為客家山歌跟藍調一樣,它的情感可能是悲哀或快樂的,它可以用不一樣的起音,即興的歌詞加上情緒,每一句都會千變萬化。」他越來越喜歡客家山歌,也希望多去挖掘一些客家的傳統元素。
Part 2
謝宇威最早做客家音樂的原因是他聽到了吳盛智。
吳盛智是客家新音樂先驅,曾擔任是陽光合唱團主唱,在80年代幫主流樂隊編曲,他以搖滾的方式重新做客家歌震撼了謝宇威。
在1980年代,錄影帶文化興起。3D錄影帶,TVB港劇成為消費重點。錄影帶公司盈利豐厚,一些公司背後的客家老闆用半價的價錢邀請做台語歌的人來做客家歌,製作費不足,出產的客家歌曲品質不如意。
謝宇威捫心自問,為什麼吳盛智的歌可以跟主流音樂並駕齊驅,但是有些客語歌卻難以服眾,「客家語文化有點被看扁了。」看到客家文化被貶低,謝宇威做了許多事。
當初他以先驅之姿推動客語音樂流行化,客語音樂地位的提昇幾乎與謝宇威在實在的音樂之路並行。2000年初期他數次參與客家文化節的籌劃,在客家委員會成立一週年時為其舉辦「夏客風」大型藝文晚會,並策劃製作客家藝術節、客家嘻哈街舞大賽、桐花祭音樂會等活動。在2004年他獲得第15屆最佳客語流行歌手,當年更同時入圍最佳唱片製作人與最佳年度流行音樂專輯。謝宇威透過手上資源,帶著客語音樂突破各種藩籬,讓客語音樂能與爵士搭配,跨足電音,也帶著阿卡貝拉合唱團唱客家歌,並拉著馬修連恩主持節目《台灣客翻天》,實地採錄客家傳統民謠,製作客家音樂藍調、民謠 Fusion 等新風格的客家跨界音樂專輯。
曾經被壓抑的客家文化,現在它已經變成顯學。不是使命感不在了,而是看到很多年輕人在接續這條路,「很多年輕的創作者,像黃子軒,米莎,黃宇寒,長江後浪推前浪。」謝宇威現在可以用的很輕鬆的心態來做音樂,他一直喜歡雪中送炭,多於錦上添花。
新專輯《那三年》用他的話說,就是想要精緻、好聽,「你也不要管他是什麼語。」
Part 3
誠懇、單純、隨心所欲,是他新專輯《那三年》的關鍵字。這張浪漫多情的新作,相較以往聽起來沒那麼「客家」,而充滿了他想挑戰的拉丁韻味。回到做音樂的最原點,謝宇威希望純粹打造一張好聽的抒情專輯。
「其實我以前的情歌並不多,」也許謝宇威從前也不太懂得愛情是什麼。長久以來,他的音樂多側重客家文化理念,並沒有探討自己內在的愛情的部分。《那三年》回溯了謝宇威的情感來源,彌補了他這些年的缺憾。
大學時的謝宇威拿下兩屆歌唱比賽冠軍,正要開始闖蕩人生,不想被感情綁住,在誤會下因此與當時的女友斷了聯繫,二十年沒有互相往來。事過境遷再次要聯絡上時,對方卻因故猝死。彼此縱有思念也無處解釋、釋懷了。以前心力多用於追求理念,有時間回歸內心省視自己時,才發現最在意的其實是那段無從挽回的遺憾。
「我也沒有刻意說要紀念她。很多東西感覺匯流進來,這些歌本來就想要收進新專輯裏,可能潛意識又覺得有點紀念的味道。」
Part 4
專輯的另一些情感體悟,來自客裔作曲家、台灣民謠之父鄧雨賢。
多年前他幫羅文嘉做選舉專輯時,得知鄧雨賢是客家人,遂將鄧雨賢的《十八姑娘一朵花》翻成客語版,成為他最膾炙人口的歌曲之一,「我以前在學生時代就非常喜歡,大概就是臺灣1950年以前的作曲家中我最喜歡的。他的確能夠做出一種臺灣人的聲音。」《花樹下》和《十八姑娘一朵花》已經傳唱了十五年,謝宇威希望自己新的作品也能得到關注,「就像麥克林在演唱會上大家都希望他唱《Vincent》,他非常不高興,因為他後期有很多很多作品,而我現在可以體會他的苦楚了。」
他一直想要再翻唱鄧雨賢,「這次我一聽《夜夜愁》跟《碎心花》,就知道要把它們變成拉丁的味道,所以自然而然放在這張專輯裏。」
拉丁元素源自他幼年看過的南美老電影影響,專輯的同名歌曲《那三年》亦有「抒情版」、「深情版」兩個版本。最初謝宇威請來來台三十年的巴拉圭吉他手 Roberto 編了較輕快的調子,並向拉丁爵士大師 Antônio Carlos Jobim 致敬。但亦無法割捨自己原先編曲的鋼琴版本,最後索性雙雙收錄,就像電影的片頭、片尾曲一樣相互呼應。
謝宇威在12年前為鄧雨賢策劃百歲冥誕宴會的活動與《碎心花》這首歌結下緣份,為其中的淒美哀傷深深震動。太平洋戰爭時期,臺灣缺乏物資、醫藥,鄧雨賢的小女兒年僅四歲就瘧疾早夭。鄧雨賢用情歌演繹《碎心花》,其實是紀念亡女。在《那三年》專輯裏謝宇威用手風琴表現這種酸楚。世間再多感情,卻總無常,也是專輯想要傳達的主旨。
那是他所理解的悲傷,經由他所理解的藝術表達。「希望藝術是一種能夠溫暖這個世界的媒介,這個有點宗教性,非宗教的宗教性質。」在他心裏,就算是悲傷的作品,也有一種悲傷的撫慰作用。謝宇威從來沒有想過把任何負面情緒放進作品裏。
包括他這幾年的遭遇。
Part 5
謝宇威在2006年受朋友邀請,為當時在野的國民黨紀念音樂會演唱《讓悲傷走遠》,此舉讓向來與民進黨關係不錯的謝宇威被貼上標籤,那是倒扁活動風起雲湧時,他對當時執政黨貪腐新聞的一種回應。「我個人沒有政黨取向,純粹希望當時的台灣政治能再次政黨輪替。」他曾經策劃過許多大型客家文化活動,現多年不再參與,也鮮少有演出機會。
「我覺得搞藝術的人如果沒有什麼政治觸覺,就不要碰。」謝宇威也曾有過些許懊悔,說自己當時年輕,有點意氣用事,「後來被貼標籤,被封殺了六年。」以前臉書的很多朋友不再給他按讚,他做的事也沒什麼回應,「更了解人情冷暖,蠻感謝上天給我這個歷練,我以後的創作會更謙卑。」
這一段體驗也揉進了他知天命的歷程,「原則上這些轉變也一定會發生在我的音樂上,但我從來沒有把恨放進我的作品。」他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不誠實,「我還是希望藝術有一點宗教性,雖然我自己苦,但是我希望大家聽到我作品後感受到鎮定的能量。我如果要(創作)表現負面(情緒)的作品,可能以一種嘲諷搞笑的方式,」謝宇威想過要出一張搞笑的、罵髒話的專輯,嘲笑他看著不爽的一些人,「反正可能不會用恨,用比較幽默的方式,這跟宗教信仰有關係吧。」
生活與創作交織在一起,形成了謝宇威對藝術的體驗。「生命不可能永遠往下掉,它是有個波形的。就是你跌到谷底的時候,它也是一種感覺,說不定你無感到底的時候,那個感覺就出來了。所以你後來知道以後你就會『觀照』。」他指的是佛教用語「觀照」,觀照自己,就是看見自己,明白自己心靈的走向,讓創作隨著心靈走。
新專輯甫發行之際遇上了百年一見的疫情衝擊。談及2020年的種種變化,謝宇威選擇淡定以對。「做音樂的人靠演出有收入,不能表演的時候就只能等。」他如此輕描淡寫。低潮之後,逆境的考驗對謝宇威來說早已不是新鮮事,「台灣已經相對比較幸運。」他也關切美國和巴西的疫情狀況,看到在國外做劇場的朋友因為疫情放棄據守,為之可惜。
Part 6
謝宇威形容自己正經歷人生的「閉關練功期」。他回到學校,在台北藝術大學修習流行音樂科系。進入社會不斷釋放自身能量,能夠再度回到學習狀態對他來說是難得的機緣。今年他也受邀擔任花蓮慈濟大學的駐校藝術家,在通識中心教授「音樂與美術賞析課程」,同時也著手製作下張搖滾專輯,並盤算著未來兩三年要開個正式的畫展。
關於客語文化,他放下執著,並不等於放棄,「唐詩和童謠這兩條支線我會繼續做下去。」
創作童謠有好幾個理由,「一方面可以傳承客家的語言。一首好聽的童謠啊,像《Yellow Submarine》,它本來是披頭士的一首歌,但是後來變成了兒歌,我覺得《月亮代表我的心》也可以變成一首童謠,它歌詞很簡單,旋律好聽。一首好聽的流行歌,比方說《牛仔很忙》,也可以成為一首童謠,因為好記好唱。客家童謠可以讓非客家人學習客家話。」
另外一個原因,童謠能讓謝宇威維持童心,「因為在創作童謠的時候,你要必須維持兒童的能量狀態,那我自己又有個小孩子的靈魂,所以其實對我來說還蠻快樂的。就是有點像把自己調頻調成兒童的狀態,讓自己不失童心、本心。」
貪吃的謝宇威,將做音樂好比做麵條。從牛肉麵說到涼麵,沒了汽水,還有客家童謠、唐詩音樂。
做音樂是隨興所至。
52歲的大叔以此餵飽自己心裏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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