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伊格言說《天能》:因果律崩解時,自由意志可以怎樣做選擇

於「因果律的神」亦即人類意識、人類心智無可迴避的原廠設定面前,《天能》提醒我們,因果律其實不只一種⋯⋯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TENET天能》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特約撰稿人 伊格言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20-09-18

#信條#天能#科幻#哲學

對於一位已經習慣在作品中挑釁觀眾智商(且顯然以此為樂)的作者而言,這或許也是冥冥中注定──此刻,2020年,英國導演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再次以一部迷宮般的作品《天能》(TENET,或中譯「信條」)重擊了這個疫情中紛擾不斷的世界──這自然也令眾多「諾蘭被害人」(諾粉諾黑皆然)如我者因之而充滿了哲思與受虐的愉悅。

但等等。「冥冥中注定」是什麼?就是「宿命論」的意思嗎?何謂「宿命」?那是某種「無論你如何左閃右躲、刻意迴避,卻依舊必然與之正面對撞」的東西嗎?《天能》暗示了宿命論嗎?是什麼在操縱著命運?是否那凌駕於一切之上,彷彿全知全能的操控者,其實正是所謂的「神」或「上帝」呢?

關於《天能》中如此曲折繁複、高溫炙燒鹽烤腦細胞的諜報戰與故事線,已有許多智力超凡的能人對此進行拆解(且看社群媒體上那一眾精美的時間軸圖表吧,也算是文化奇觀了);讀者們儘可自行參考。於此,我們更有意專注於《天能》複雜情節背後的隱喻之上。舉例:記得電影主角首次面見女科學家,學習逆轉技能的場景嗎?主角訝異發現,這世上居然真有「逆轉子彈」之存在,大惑不解,遂向女科學家提出疑問:「原因不是該先於結果嗎?」

這提問其實相當哲學──我們或可猜測:這不該是一個情報員的直覺反應──換言之,那極有可能是作者諾蘭藉主角之口在暗示著自己的形上學思索。是的,如果時間可以逆轉,那麼,最重大的影響,可能就是因果律的崩壞這件事了。本文中,筆者將嘗試提出一組論證──它始於對「時間」此一概念的討論,終於對「神」、「上帝」與「自由意志」本質的深思;環環相扣。而其中「第一個環」,亦即我們首先必須觸及的第一個命題,正是「時間並不存在」這件事。

(線性)時間並不存在?

我們無法以測量長度與重量的類似方法測知時間。時間之為物,顯然與長度、重量完全不同。是以我們或可大膽猜測:時間,很可能並不真實存在,僅是人類意識的產物而已。

時間並不存在嗎?乍聽之下這匪夷所思。然而事實上,時間此一「物理量」,極可能並不存在。是,這百分百相悖於人類直覺──難道我們不是每日紮紮實實、一往無前地生存於「時間」之中嗎?如果你想與朋友約看《天能》,難道你不該查詢電影場次,而後相約「晚上7點威秀大廳見」嗎?

關於此一命題,筆者願於此拋磚引玉,且提出一思考法門以供參考──它顯然並不嚴密,但或有助於直觀理解。簡述如下:

首先,我們都承認有「重量」或「長度」這樣的物理實存──對,當你想知道你的右手小指長幾公分,你只要拿出尺來量就可以了。問題是,你知道所謂「測量」是什麼意思嗎?

註:本文原文標題為《世界的盡頭,最終的隱喻:時間鉗形攻勢的哲學與兩種因果律》,現標題為編輯所擬。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這是我們首先必須釐清的概念──何謂「測量小指長度」?事實是,你的小指有一個長度,而直尺也有一個長度。二種長度互相對比,你於是得知你的右手小指究竟有幾公分長。換言之,想要知道小指的長度,作法是:拿另一個也有長度的東西(尺),和小指做比較。

這是「長度」此一物理量的測量方法。那麼「重量」呢?如法炮製即可。如何測知一顆高麗菜的重量?理論上,你得把高麗菜放到天平上,和天平另一端的砝碼做比較。高麗菜有一個重量,而砝碼也有一個重量──於是你即刻得知,高麗菜有多重。換言之,我們的結論是:無論是測量長度、測量重量,都是拿另一個同樣具有長度或重量的東西,彼此比較而得的。

你說,不對啊,我量體重的時候可沒用天平啊。市場上不也都是把高麗菜放到磅秤上量的嗎?沒有用到砝碼啊?

這質疑是對的。然而事實如下──磅秤內部是彈簧,而彈簧受到物品重量(亦即是重力)的拉扯,產生變形;觀察變形的程度,我們因此獲知物品重量。換言之,於磅秤內部,我們所比對的,是「彈簧受物品重力拉扯而變形」和「彈簧平時受其他力量拉扯而變形」的程度。這也是「同一種東西(亦即是受力變形)」的比對。重點來了:如果我們能夠用比對的方式測量類似長度、重量這樣「確實存在」的物理量,那麼,我們能測量時間嗎?

答案是,用時鐘?

不,這答案是錯的。事實上,時鐘、手錶、沙漏、日晷,都難以真正測量時間。它們並未像上述的尺一樣「自己也有一個長度」,因而能與受測物的長度互相比對。時鐘和手錶,僅僅是由於內部設計的機械運作,自己「規律地繞著圈圈」而已(沙漏呢?對,沙漏甚至還是手動的,你得人工將之顛來倒去重複使用)。時鐘未能自己產生一個「時間」,以供與(我們認知中那)真正的、虛無縹緲的「時間」做比對。沒有。自始至終,它就只是「自己走得很高興」而已。

由此得證:我們無法以測量長度與重量的類似方法測知時間。時間之為物,顯然與長度、重量完全不同。是以我們或可大膽猜測:時間,很可能並不真實存在,僅是人類意識的產物而已。

回到《天能》主角對女科學家的提問──是,當我們對線性時間的存在產生懷疑,那麼,因果之間的關係,亦可能隨之鬆動,甚或徹底崩解。這正是諾蘭的出發點。而以此為基礎,我們可逐步往論證的下一步(諾蘭對自由意志的個人設定)推進。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當我們對線性時間的存在產生懷疑,那麼,因果之間的關係,亦可能隨之鬆動,甚或徹底崩解。這正是諾蘭的出發點。

高舉「自由意志」

再次回到《天能》主角的受訓時刻。面對主角的質疑(「原因不是應該先於結果嗎?那自由意志呢?」),女科學家並未正面回答,反而莫名其妙地強調了兩件事。一是,「別試著理解它。去感受它」;二是側面回應主角,「自由意志還是很重要的」。

何謂「自由意志還是很重要的」?這是最初當主角尚未掌握將逆轉子彈由桌上「吸回」手中的技巧時,女科學家的指點──「你心中要想像自己正意圖將子彈放下」。而類似心法則重複出現於主角對牆練習射擊時──對,逆行物質的正確用法是,你同樣必須「想像將子彈射出」;而當你如此想像,亦即試圖行使個人擊發子彈的自由意志時,子彈便會由牆上硬生生地「時間逆行」回到原本空空如也的手槍彈匣中。

換言之,在此,電影作者諾蘭毫無保留地高舉了自由意志的重要性。這幾乎是大白話了。而女科學家的文不對題也同時洩漏了《天能》的斧鑿痕跡──沒錯,此處對話嗑嗑絆絆,不甚自然,是以雖則情節上那是一場「教學」,但實際上,我們亦可將之理解為作者自己的個人看法──否則你怎麼老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呢?

但讓我們暫時忘卻這些對話的曲折顛簸,回到關於時間與因果律的討論。於上一階段中,我們論證了時間並不存在。稍作岔題:事實上,關於此一命題,我們甚且另有旁證:相對論。早在20世紀初,1905年,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其實也已證實「時間是相對的」此一概念。換言之,時間是「有觀點」的;事件的先後次序也並非放諸四海而皆準。對你而言,A事實先於B事實發生,但對另一人而言,卻可能是B先A後。而其中關鍵因素,即是「資訊傳播並非瞬間完成,且無法快過光速」這件事。

於此我們稍作整理:首先,時間並非絕對;至少並非傳統線性時間觀所預設的那樣,有個固態的、已成定局的先後次序。時間甚至可能並不存在,而自始至終僅是人類意識中的想像。當時間之實存變得如此曖昧難定,則因果律也就無比可疑──因為你總該先有個固定的次序(先有因而後有果),才好判定因果關係吧?

這正是諾蘭之所以藉主角之口「摧毀因果律」的原因。記得電影終局尼爾對主角的真情告白嗎?永別之前,尼爾將演算器的一部分交給主角(且後續即將逆行回到戰場坑道中迎接宿命的死亡)時,告訴他,「這是我們美麗友情的結束。我們的友情,對我來說是很久以前的過去;但對你來說,卻是很久以後的未來」──無疑,此即是時間逆行所導致的因果律的崩毀。事實上,根據邏輯學家朱迪亞・珀爾(Judea Pearl)著作《因果革命:人工智慧的大未來》(The Book of Why:The New Science of Cause and Effect)書中闡述,人類心智對因果關係的判定,來自於①「人類意識的主觀預設」與②「人類對客觀事實的實質體驗」二項因素的彼此互動、彼此修正。預設可能因事實而微調、修改,而事實的解讀,則當然也與預設有關。這並不代表人類所判定的因果關係都是不理性的;而是指,因果關係顯然無法脫離人的主觀預設──它必然帶有主觀色彩。換言之,絕對客觀的因果確實並不存在。但這是另一大題了,先按下不表。

問題又來了。對,時間逆行了,因果關係已然搖搖欲墜;但,那又會怎樣呢?

答案是,事情可大條(嚴重)了──因為截至目前為止,人類的所有思想、一切論述,幾乎全然建基於因果律之上。不信你試試:自此刻起,禁止思緒中所有因果關係。請問你還能思考嗎?

當然不能。換言之,因果律確實就是人類大腦的原廠設定。那是人類難以迴避的意識核心。若說那正是人類心智中真正無可替代的「神」或「上帝」,亦不為過。是以,有朝一日,若此原廠設定當真遭到毀滅,而後再追加上述被諾蘭一再高舉的「自由意志」,那將會導致何種後果?

答案是,可能選項之一是,變成「反派大魔王薩托」。

自此刻起,禁止思緒中所有因果關係。請問你還能思考嗎?因果律確實就是人類大腦的原廠設定。那是人類難以迴避的意識核心。若說那正是人類心智中真正無可替代的「神」或「上帝」,亦不為過。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虛無是有層次的:薩托的虛無與小丑的虛無

反派何其重要──對,拯救世界通常無需理由;但想毀滅世界,總該給個說法吧。經驗上我們或可如此論斷:於絕大多數以力挽狂瀾、拯救世界為職志的電影中,反派的身世或哲學幾乎就決定了作品的藝術高度。於《天能》主角與反派薩托的最終對決中,俄羅斯軍火商薩托透過通話器與身陷史托斯克12市坑道中的主角抬槓。對話內容約略如下:

薩托(批評主角):你為了你並不了解的使命,與你不信任的人合作。你的信念其實無比盲目⋯⋯
主角:但人若毫無信念就不算是人了。你根本是個瘋子。
薩托:或說,是神。

薩托的說法耐人尋味,頗顯虛無色彩。但,一個什麼都不相信的人怎麼會是神呢?事實上,薩托此說,確實就是對「上帝」此一西方一神教概念的質疑。上帝在想些什麼呢?多數時刻,我們所仰慕、信賴、屈從的神,在想些什麼呢?或許,其實什麼也沒有。或許神其實也什麼都不信。薩托心中的所謂信仰,其實正是虛無。「虛無」空空如也,對人類無善意,無惡意;沒有確信,自然也毫無原則。那正是「信條」(tenet)的對立面。若是你以自己的信念對他提出質疑,他或將輕蔑微笑反駁:Why so serious?

對,小丑來了。此處所指當然是希斯萊傑的小丑,是諾蘭《黑暗騎士》的小丑,而非瓦昆菲尼克斯的小丑。電影中,懷抱虛無主義的反派大魔王並不罕見;而回溯諾蘭創作史,如此脈絡則更為清晰。問題在於,《黑暗騎士》的小丑,和《天能》的軍火商薩托有何差別?

此即是「虛無是有層次的」命題之由來。薩托與小丑同樣向虛無趨近,但現實世界中,小丑的虛無顯然是更抽象、更徹底的虛無。電影中,小丑的個人歷史付之闕如,這表現在他對自己「咧嘴妝」的各種說詞上──他時而宣稱那源於父親家暴的童年陰影,時而又解釋那來自於與前妻的痛苦回憶。他的個人傷痛虛無縹緲,或許根本並不存在,而他的所作所為(刻意「腐化」正派檢察官哈維丹特、挑動高譚市民與蝙蝠俠對立;同時令蝙蝠俠領悟市民的自私無情),都意圖放大人性的黑暗面。他一心作亂,非為財非為情,僅僅為了「開示」眾人,人類自以為的文明與良知原本不堪一擊。相較之下,薩托的虛無可就完全遜掉了──他有個人傷痛,懷抱不快樂的童年,深陷於對妻子偏執的愛與恨,激烈敵視此時此刻的人類文明。他的虛無,其實沒那麼虛無。

這正是「虛無是有層次的」之意義。然而容我們繼續追問:薩托的哲學與前述「自由意志」或「因果律之崩解」有關嗎?

薩托的虛無卻又高過了小丑──小丑的虛無是社會學的虛無(對人類文明社會運作的極度懷疑),而「薩托─未來人」派系的虛無,則是哲學的虛無、本體論的虛無。

有的。試想:當一個有能動性的人(亦即一位擁有自我意志之主體)身處於一因果律崩毀的世界,他該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答案是:怎麼做都可以。沒錯,如若這世界已然連心智最基本的規則都已毀棄,而你又擁有自由意志,那麼,當然怎麼做都行。某甲有某甲的想法,某乙有某乙的信念,而在這樣的世界裡,想法、信念或任何價值準則都存乎一心,可由路人甲乙丙丁各自決定。自由意志的世界是無限寬廣的世界,前因後果端看個人理解。你可以堅持你的信條(如主角和尼爾),亦可心懷極端個人好惡(一如薩托──對,我們甚至可以說,薩托選擇成為了自身情緒與心靈傷痕的奴隸),一切都可以(〈哥多林前書〉:凡事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凡事都可行,但不都造就人)。這既向虛無逼近,同時卻又開啟了生命無邊無際的自由。於此,《天能》以一特別的、科幻的方式重新與存在主義建立了聯繫:沒有神(因果律)的世界裡,上帝已死;人生於世,都是被拋擲。實存的一切均無預設目的,而你的生命意義,可以自己決定。

這或許就是薩托的世界。但話又說回來了:沒錯,薩托的對立面就是「信條」(tenet),有信仰的人自然並不虛無;但信條的實質內容又是什麼呢?於本文初始,我們便已提及,(線性)時間觀的破滅將導致一切因果關係皆搖搖欲墜;然而,所謂「搖搖欲墜」難道就必然指向徹底崩毀嗎?

這就與尼爾的口頭禪「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有關了。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鞋帶悖論與祖父悖論

如若我們暫且接受一個時間並非線性前進的世界,則鞋帶悖論將失去被稱為「悖論」的資格,因為一切理所當然,邏輯自洽,全無自相矛盾之處。

暫且粗疏地說:「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是未來人尼爾一再提及的宿命論(或謂決定論)哲學。尼爾顯然認為逆行回到過去無法改變史實;而他的信念(於電影終局所言,「已知的結局並不構成袖手旁觀的藉口」)和最終行動正體現了「自由意志」和宿命論的有機結合。相較之下,《天能》主角的態度則曖昧許多。這導致了主角與夥伴尼爾的價值衝突──為了救治於塔林慘遭逆轉子彈所傷的凱特,一行三人決定回到奧斯陸自由港使用該處逆轉機把凱特的傷再「逆轉」回來;而路程中,尼爾首次向主角與凱特提及「祖父悖論」──如果你回到過去殺了你的祖父,那麼你就不會存在;但你不存在,那麼又如何可能回到過去殺了祖父?

這早已眾所皆知的時光旅行祖父悖論想必讀者們已然熟悉;也完全明白它無法解決(當然,多重宇宙假設可輕易擊潰此一悖論;但這是另一大題,照例按下不表)。然而對《天能》而言,更關鍵處其實是劇情中未曾直接提及的「鞋帶悖論」(Bootstrap Paradox)。此悖論因海萊茵科幻短篇〈By His Bootstraps〉而得名,簡述如下:十年前你曾寫下一本書;而書的內容正是十年後此刻的你時光旅行回到十年前所告訴你的。此刻的你自然對書的內容瞭若指掌(因為你手上正捧著這本書);而歷史線中的你之所以知道書該怎麼寫,則是此刻的你穿越回去告訴他的。這邏輯並無扞格處(你儘可在此繞上1萬次圈圈),其「刺點」在於,那麼最初那本書的內容到底是如何憑空出現的?到底是誰寫的?

是的,「鞋帶悖論」其實約略與祖父悖論相反。祖父悖論於現實中難以解釋,無法實存;但有趣的是,「發生的就已經發生了」卻正是鞋帶悖論的換句話說,因為唯有後者(鞋帶悖論)能保證前者(發生的就是發生了)絕對成立。恰如上述,正常人的疑問是:最初那本書的內容到底是如何憑空出現的呢?

是的,「最初」那本書的內容──「最初」之問,即暗示了發問者仍預設一線性時間觀──於直線前進的單方向時間中,我們自然必須追問那「最初」的「第一因」何在。然而這觀點在鞋帶悖論的世界中純屬多餘,因為鞋帶悖論的世界裡並無「最初」可言。換言之,如若我們暫且接受一個時間並非線性前進的世界,則鞋帶悖論將失去被稱為「悖論」的資格,因為一切理所當然,邏輯自洽,全無自相矛盾之處,何來「悖論」之說?這可一點也不「悖」啊。重複一次:你儘可在此繞上一萬次圈圈,依舊如此。

也正是在這裡,諾蘭終於掀開了他的底牌。

真正的,「反宿命論」之未知

同樣是在自塔林返回奧斯陸自由港的貨櫃旅途中(為了主角與長腿凱特間似有若無的情愫──好吧,顯然沒時間讓演員發揮,情報員實在太忙太累了,哪裡有時間談戀愛呢),主角向尼爾提出質疑:

但我們現在在這裡了。這豈不代表此事從未發生?

此說於片中一閃而逝──於約略等同整部影集資訊量強制壓縮至一部二小時半電影長度的《天能》中自然顯得沒頭沒腦又高深莫測。我們也無須再重複批評諾蘭因材料過多而難以藏閃的技術缺陷了。然而於上述邏輯基礎下,容我在此嘗試解讀:這對白所意圖表述的,正是宿命論(於此,是鞋帶悖論)與自由意志之間的對決。劇情中曾提及,如何使用逆轉機器?箇中訣竅之一是,當你試圖進入旋轉門,你必須看一下「對面的你」是否也正要進入旋轉門(無論順行或逆行)──如果沒有,那麼代表你並未「成功逆轉出來」;換言之,你死在了逆轉機裡。是以,「若沒能看到對面的自己,就不要進去」。

「若沒能看到對面的自己,就不要進去」──這是突然現身的天能組織成員(尼爾在塔林找來的幫手們)對新手主角的指點。此即為宿命論──「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此規則被未來人尼爾奉為圭臬,也或許正是天能組織(Tenet)的信條(tenet)。是以截至目前為止,進出旋轉門的Tenet成員無不如懸線戲偶般乖乖重複著某些他們做過的事──如若不知便罷(對,「無知即是優勢」);一旦知道了,可就得乖乖重複一次。這還真是考驗人的記憶力啊。打鬥?同套路再打一次。開槍?同位置同彈孔再開一次(但這次是把子彈收回來)。飛車追逐?同路線同角度再追再撞再飛一次。但同時,你又必須以自由意志來執行這一切(如女科學家最初給主角的「教程」:你要想著把逆轉子彈放到桌上,方能將之吸回手中)。我們或可如此表述:此處的宿命論是極致的宿命論;沒有比這樣的宿命論更悲觀更消極更「宿命」的了;因為甚至連你的意志自由都僅僅是為宿命服務而已。人們始終是在重複著必然發生之事。而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信條)之下,新手主角對尼爾的質疑才顯得大逆不道──「但我們現在在這裡了。這豈不代表此事從未發生?」

對的;因為在這裡,為了拯救重傷的凱特,他們已義無反顧地偏離了命運的航道。這是最尖銳的「意料之外」──他們本該同套路再打一次再跑一次再追一次再撞一次,但這回例外;因為就他們所知,歷史上他們並未救過主角偷偷愛著的凱特,他們完全無法臨摹已知模版「再救一次」。這是真正的、如假包換的未知。對,愛就是真正的未知──這非常《星際效應》不是嗎?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TENET天能》電影劇照。

此處的宿命論是極致的宿命論;沒有比這樣的宿命論更悲觀更消極更「宿命」的了;因為甚至連你的意志自由都僅僅是為宿命服務而已。人們始終是在重複著必然發生之事。

而貨櫃旅途中的尼爾又如何面對主角的質疑呢?他同樣沒有答案。我相信多數觀眾都記得這一幕:他終究倒回行軍床上,和衣而眠去了。但其實臨睡之前,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了主角兩個可能的思考方向──樂觀來說如何如何;悲觀來說,又如何如何。這很合理,因為邏輯推演上的未知,即等同於數學上的未知;那是人類心智之極限,不僅尼爾對此諱莫如深(維根斯坦:「對無法言說之物,我們應保持沉默」),作者諾蘭也必然不會知道。我猜當初諾蘭劇本寫到這裡,大約也先去睡了吧?

世界的盡頭,最終的隱喻:時間鉗形攻勢的哲學與兩種因果律

由此,電影最後,史托斯克12市,西伯利亞的細雪廢城中,「時間鉗形攻勢」(Temporal Pincer Movement)的意義也方才彰顯。逆轉隊(藍隊)必須將已知之事與紅隊分享;換言之,等同於把資訊傳遞回過去。這當然是重複了鞋帶悖論──當你心懷書中內容穿越回訪過去的自己,對照上述天能組織的信條,這確然是一場義無反顧地獻祭:將人獻祭為命運的工具。電影中主要涉及的兩場命定之外的意外(一是上述凱特逆轉槍傷的救治之旅,二是凱特最後於約定時間未至前便對薩托開槍)並未改變最終結局;整部《天能》其實正是將尼爾送回過去與主角接觸並合作的巨型時間鉗形攻勢──當然,也是一個龐大的鞋帶悖論。你是否覺得薩托對主角的批評(「你像個金字塔工人,為了你並不了解的使命,與你不信任的人合作。你的信念其實無比盲目」)其實頗有道理呢?這其實正是反派薩托對鞋帶悖論(於此,等同於時間鉗形攻勢,等同於前述「極致的宿命論」)的批評。

對了,反派薩托──依照本文最初預設,《天能》中線性時間觀的游移不定將導致因果律的削弱或崩解。但,崩解至何種程度?

面對線性因果律的削弱(亦即此刻人類意識中唯一真神之削弱),未來世界中的對立二者恰恰代表了兩種可能的價值取向。

有可能正類似薩托這種程度:人有自由意志,世界並無定則;即便放任自己成為毆妻的人渣,成為虛無或個人慾望、童年陰影的俘虜,那同樣是個人選擇。然而於上述辯證過後,我們終究發現,《天能》顯然為因果律被削弱後的世界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於此,或可如此表述:於「因果律的神」(人類意識、人類心智無可迴避的原廠設定)面前,《天能》提醒我們,因果律其實不只一種,尚可細分為二。其一,是「線性的因果律」:線性時間中,因先於果,事件之先後次序凝然不動,不因觀測者之不同而移易;而往前追溯,則必有那最初之「第一因」存在。其二,則是「鞋帶悖論的因果律」(或可逕稱之為「環形的因果律」):時間鉗形攻勢,因與果之間自成一閉鎖的、邏輯自洽的環狀結構,二者無分先後,但仍存在邏輯關係。而事實上,此「鞋帶悖論的因果律」,恰恰也成為「時間並不存在」此一論證前提之旁證──是,在這樣的世界裡,你依舊能為一個結果尋找原因,差別在於,你可以往前找,也可以往後找;都可能成立。因果關係確實正如邏輯學家朱迪亞・珀爾所言,終究無法擺脫人類意識的主觀色彩吧?

這是於是成了「未來的兩個敵對派系」之間的價值對決。而因果律的崩解過程暫時中止──記得薩托以及薩托的任務嗎?是,薩托所屬的未來人派系對立於天能組織,他們之所以與薩托聯繫,是意圖以組合完畢的演算器(真像《七龍珠》啊)逆轉整個世界的熵以毀滅世界。至於人類若遭摧毀,作為人類後裔的他們何以存在?抱歉,他們既不介意,也不關心。薩托(派)的虛無在此以另一種方式被推向了極端──恰如前述,某些時刻,於自由意志的世界裡,甚至連祖父悖論都無足輕重。邏輯已死,一切唯自由意志。就此一面向而言,薩托的虛無卻又高過了小丑──小丑的虛無是社會學的虛無(對人類文明社會運作的極度懷疑),而「薩托─未來人」派系的虛無,則是哲學的虛無、本體論的虛無。換言之,當因果律搖搖欲墜,天能組織(或許接近諾蘭本人的看法)的選擇是以環形因果律(鞋帶悖論)取代線性因果律;而「薩托─未來人」派系則傾向於徹底毀棄因果律,同時也滅去了祖父悖論。面對線性因果律的削弱(亦即此刻人類意識中唯一真神之削弱),未來世界中的對立二者恰恰代表了兩種可能的價值取向。薩托之所以是Sator(拉丁文語意:「創造者」或「神」),之所以能以癲狂且無止盡的私慾自命為神,也有他的道理吧──畢竟,唯有神能取代神。

兩種神,兩種因果律的對決。此即是《天能》給我們的複雜辯證──大約也就是這部電影最終的隱喻吧。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