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風物

《八佰》重歸銀幕: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一個端正的特寫都沒有

一個普通人,有不為國犧牲的自由。而真正值得你愛的「國」,也不會迫你為它犧牲。


《八佰》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八佰》電影劇照。 網上圖片

姍姍來遲的《八佰》與觀眾得見並不容易。這部原計劃作為去年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片的電影,因為「技術原因」不但取消了開幕放映,更隨即宣佈撤檔。其後的漫長一年裏,《八佰》「究竟何時能看到」以及「還能不能看到」一直是個謎,幾經闢謠、推遲了整整一年又一個月、直到今年八月二日才宣佈定檔的《八佰》,作為中國疫情之後最吸睛的「大片」,更將院線合作模式分成傳統分賬、繳納保底費用和一次性買斷三種。這也無形中意味著許多四五線城市的小影院很可能因無法繳納保底費用而不會上映該片。

去看《八佰》之前,我幾乎毫無期待。點映短短幾日,該片已經從豆瓣開分8.3直降到了8分以下。尤其來自朋友圈、軍事迷以及其他各路短評裏的不滿之意都相當濃烈,我也並沒指望有何驚喜。反而是看完之後覺得好奇:《八佰》真的有那麼差嗎?是同溫層的期待太高還是我的期待太低?

拉抬中國電影復甦熱度

國軍拼死相護的青天白日旗連個端端正正的特寫都沒給(也不能給),給的鏡頭都曖昧囫圇遮遮掩掩。

經過梳理,發現輿論討論裏,對《八佰》的負面評價大致可以歸為以下四種方向。

首當其衝的是軍事迷和考據派最為憤慨的「不尊重史實」——小到日本騎兵不可能在巷戰裏出現,大到「雜牌軍」不可能被派去駐守四行倉庫,都被一一吐槽。不過影迷們對此倒是相對寬容,畢竟《八佰》不是淞滬會戰紀錄片,與歷史事實有所出入進行了加工虛構也再正常不過,如果僅憑這一點去否定整部電影很沒意思。

其次是「閹割與妥協」的問題。這也是有思考、有批判力的觀影群體極度失望、難以接受之處。最簡單來說,國軍拼死相護的青天白日旗連個端端正正的特寫都沒給(也不能給),給的鏡頭都曖昧囫圇遮遮掩掩,像極了該片對「堅守四行倉庫」掐頭去尾迴避前因後果的敘事取徑。人人皆知,國軍正面戰場這一尷尬選材不可能被高歌讚頌,「閹割」是《八佰》能在中國公映的前置條件。很多評論者也确信,是審查機制與自我審查,讓《八佰》看上去鬆散凌亂捉錯用神,因而喟嘆:妥協至此,何其不幸。

第三種負評則剛好和上面的觀點相反,是從堅定的愛國主義立場出發,認為《八佰》對國軍抗戰進行了過度渲染與美化,已經偏離歷史唯物主義的創作取向,陷入了不可救藥的歷史虛無主義,所以才導致電影焦點不清、主題也沒有昇華。更有人說導演背靠愛國主義打著致敬英雄的幌子,其實是在給國軍「洗白」。

最後一種負評,主要是針對影片本身的硬傷。確實《八佰》如果從純影評角度出發,隨便一個缺點都可以展開詳談。譬如用力煽情賣慘,人物群像蜻蜓點水、普遍欠缺內在邏輯等等。

當然除了以上四種看法,還有一些人表明立場不會去看《八佰》,因為對「國產電影」既沒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也不想虛偽地去「照顧中國電影人的探索與嘗試」。道不同不相為謀,這種態度絕對值得敬重——只要他們未來不要在電腦或電視上看完電影再追加負評就好。

而真正身處中國電影工業一線的從業者,對這部電影普遍給出了較為正面的評價。作為面向市場的工業產品,耗時十年、耗資數億的《八佰》在中國戰爭片裏的質素屬於第一梯隊。該片正式上映後,連續七天單日票房破億,「貓眼」預測它最終在大陸的總票房會超過三十億人民幣。這一騎絕塵的市場表現,固然源於影院復工伊始沒有其他「國產大片」與之競逐,但反過來,《八佰》的成功也迅速拉抬了中國電影市場復甦的熱度。

《八佰》有很多缺點,但它已經在2020年的中國電影裏佔據了一個獨特位置。

《八佰》電影劇照。

《八佰》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不是每個人必須為國去死

一個普通人,有不為國犧牲的自由。而真正值得你愛的「國」,也不會迫你為它犧牲。

帶著原生尷尬問世的《八佰》,正是因為太想面面俱到——歷史、立場、審查、商業片的效果全都兼顧,才令它從每個角度都可以被挑剔指摘。與其說創作者太有野心,不如說在中國現下的創作環境裏想完成這樣一個曖昧的題材,本身就吃力不討好。我個人比較認同大陸媒體人李多鈺的看法:「管虎選擇了當下唯一可行的通道進入八百壯士這個歷史。」

逃兵視角、猶抱琵琶的青天白日旗、擷取片段情境的沒頭沒尾戰爭敘事,都因為這是在大陸講述這個故事的最可行方式。

所謂「史實」與創作立場,在任何一部電影裏都注定交扣。對比一下旨在勞軍與政宣的台灣版《八百壯士》,對退守四行倉庫前的脈絡的確交代得更為細緻,但長達四十多分鐘回顧「鐵拳計劃」輝煌戰績的呈現,也完全只為主旋律服務。《八佰》既沒有辦法也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進入歷史。

值得肯定的是,《八佰》是有歷史觀的電影——而且有別於中國傳統戰爭片那種宏觀的全局史觀,該片顯然是微觀的、個體的史觀。也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八百壯士》那種「高大全」的正面英雄敘事不可能成為《八佰》的基調,反而散兵游勇是最可操作的敘事選項。

許多評論不喜歡《八佰》把重點放在逃兵身上,覺得好好一個堅守不屈的國軍抗戰故事被矮化成了幾個油膩又貪生怕死的雜牌軍的主場。從劇作層面來說,確實戲裏的群像塑造得並不怎麼樣,人物冗雜重複又臉譜化,性格轉變也都語焉不詳游移潦草,讓人有記憶點的只是一些瞬間情緒,所以一群人物看下來,多半都立不住。但拋開最終呈現的力有不逮,雜牌軍群像作為敘事主體的構想本身並無問題。向意識形態環境妥協誠然是一方面,但難道抗戰故事就必須有主角光環必須重點描寫那些正面人物嗎?

我印象最深的角色,反而是張譯飾演的偷偷逃回租界的「老算盤」。這個人物的設定,無論是在大陸還是台灣的「愛國主旋律」敘事裏都極罕見。整部《八佰》各種用力煽情,用力點燃蘇州河南岸租界各色圍觀群眾的愛國情緒,就連銀幕外的觀眾都看哭了不少,唯獨老算盤沒被感動——也不是無動於衷,但他就是更想繼續活下去,聲淚俱下地哀求「端午」放他走。

成全一個逃兵這場戲帶給人的觸動,恰恰就是《八佰》的愛國主義表述中最點睛之光:山河危難之際,國,每個人都愛,但不是每個人都必須為「國」去死。

在《八佰》的群像裏,捨身取義的勇士陳樹生和堅持做了逃兵的老算盤都只是戰爭裏的個體,慷慨赴死和貪生怕死也都是「人」會做出的選擇,導演並沒有去做道德的高下判斷——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八佰》的家國敘事有所跳脫。

以往那麼多的主旋律愛國主義電影都在宣揚:為國犧牲是唯一崇高可敬之品格;但《八佰》卻表達出了:一個普通人,有不為國犧牲的自由。而真正值得你愛的「國」,也不會迫你為它犧牲。

《八佰》電影劇照。

《八佰》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到底愛的是什麼「國」

《八佰》恰恰拍出了這種「觀者如堵」圍觀一場必敗之仗的真人秀效果。

起初看到知乎和豆瓣上都有人用《1917》與《八佰》進行對比時,我覺得這兩部電影,除了同期在大陸院線公映之外幾乎毫無可比性。不過後來仔細想想,發現又確實有些共性:至少它們所切入的戰爭,都是一個微觀的、局部的限定情境。

國軍八百壯士的故事三度被華語影人拍成電影,第一次是為了提振抗日士氣,第二次是用愛國主旋律鞏固統治正當性,唯獨這次,囿於兩岸的不同史觀,政治目的反而被最大程度地弱化了。

正如同影片中只能面目模糊的青天白日旗,整部《八佰》雖然是在講愛國,但到底愛的「國」是什麼也很模糊——是那面虛焦的「國旗」?還是那種極端情境下被急遽催化出的共同體意識?戲裏也拍到,固守閘北的普通士兵,連上海的地理方位都還沒太搞清楚。這一筆愛國的糊塗賬,可能才最接近那個亂世的真相。

電影裏的「國旗」被處理得曖昧,是因為對國軍的正面戰場只能取態曖昧,卻也無形中變成隱喻:在當時被凝聚起的「愛國」之情,本來就是混沌的。彼時的愛國不是今天的愛國,《八佰》想拍的也不是《八百壯士》那種形同半部謝晉元傳的「愛國典範」。普通人在那個年代裏的愛國,不是出於什麼高尚情操,而是內心情感被喚起,是那些情緒湧動紛紛捐錢捐物的瞬間。

一連串的情緒瞬間,也就是《八佰》的全部。四行倉庫之戰是片段孤立的,群像人物的視點是游移不定的。所以不少人都批評它結構鬆散、碎片、不完整。大陸知名電影播客「反派影評」的形容其實較為貼切:「《八佰》的定位是社會盆景」。它是用了盆景視角的切入維度,去展現出一組充滿戰爭在場感的眾生相。

四行倉庫的不屈故事,放在整個淞滬會戰裏本來就是個微觀切面。具有傳奇色彩的八百壯士,作為戰爭景觀的意義也遠大於實際。《八佰》恰恰拍出了這種「觀者如堵」圍觀一場必敗之仗的真人秀效果。蘇州河的兩岸是舞台,北岸戰場南岸租界合演一齣為國而戰、愛國情深的舞台劇。

管虎接受陸媒採訪時形容自己「像做一個大型的土木工程」。搭台造景,但戲假情真。孤軍向死而生的悲情,遠比任何愛國主義信念更煽情動人——這種舞台劇現場的情感迸發,放在當下語境中去看當然十足魔幻,很多人感到不舒服的原因,也是覺得電影表錯了情。但從另個角度去看,《八佰》又確確實實拍出了「愛國本來就是一場大戲」的荒誕效果。

《八佰》電影劇照。

《八佰》電影劇照。網上圖片

是神話不是神劇

它很可能會變成「後無來者」的一部。從今往後的若干年裏,這種選材與體量的戰爭片神話,大概率都不會再與大陸觀眾相見

不過,多數觀眾並不會深究片中那些模糊不清之處。(截至8月30日)已突破十八億人民幣的票房數據表明,從類型片圓熟度來講,《八佰》已經獲得了市場的絕對認可。拋開各種與電影本體無關的爭議,即使放在全世界範圍內,這都是一部技術系統構建得十分精細的戰爭片,從蘇州河北岸的戰場環境到南岸「東方巴黎」的全景社會生態——舞廳、賭場、民居、街市、交通系統,一切都被還原得一絲不苟。單純以工業標準來衡量,《八佰》無疑是取法乎上的。

我個人很喜歡的一句對《八佰》的評價是:它之所以能成為疫情之後大陸票房的「救市」之作,「根本原因在於它是神話,而不是神劇。」任何一個神話當然都有不少虛假,《八佰》也不例外。但至少它並沒有像中國大陸的一般抗戰題材電影那樣去過度謳歌與讚頌英雄(所以英雄也顯得面目模糊),反而讓人看到了懦弱的、不那麼高尚的普通個體會做出的自保。這也算是豐沛了中國電影對於「愛國主義」的詮釋吧。

更重要的是,當未來我們從更為長遠的中國戰爭片序列中去考察這部電影時,它很可能會變成「後無來者」的一部。從今往後的若干年裏,這種選材與體量的戰爭片神話,大概率都不會再與大陸觀眾相見——而這,恐怕才是看完《八佰》之後真正讓人喟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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