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再一次去雷光夏主持的廣播節目「聲音紡織機」擔任來賓,選播了「黃子軒與山平快」的〈去哪〉——恰好是這首歌MV發布的前幾天。光夏在節目上說,「已經是連續第三週,我們的來賓選播『黃子軒與山平快』的歌曲⋯⋯」
包括我在內的三位樂評人,各有著不同聽音樂的背景,我們並不代表什麼品味的絕對性,然而此般「不約而同」,也不可能只是巧合。我相信,這張專輯的重要性,絕對不止我們幾位真心推崇。2019,來到歸鄉三部曲的最後一輯《上鄉》,黃子軒本人,已回到了新竹,展開故鄉新生活。
精通國台客語並總是能交替創作,黃子軒的音樂裡總是有著滿滿的線條語彙。
重返故鄉,落下新苗,遇見故鄉的樣子,黃子軒的三張專輯,不僅說明了20至30餘歲生命經歷的選擇,也飽滿結穗,在創作上,在生活上以及母語推廣上。
黃子軒與山平快:兩屆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得主,「未來世代的客家歌謠」創造者。2020年以專輯《上鄉》入圍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與年度專輯。
要挑戰客家音樂的斷層
於是這場訪談,從音樂開始,聊的更多是黃子軒的文化觀察。
面對一位正開始興致蓬勃的青年創作者,真的有太多可以聊。
「現在的年輕人,對台灣的意識很強,普遍對本土意識是有感覺的,我覺得,要用他們的角度去看客家文化。我碰到很多年輕人,他們喜歡客家音樂,是完全把這個東西當成一個『符號』,比如說他就去『硬學』,可能真的不是很能夠流暢的溝通,但就把這個東西當成一個台灣意識的符號,去彰顯他們的對台灣的認同感,這其實就是母語本來的樣子,現在也有一些年輕人開始在做這個事情。」
學母語,用母語創作歌曲,在台灣是有市場的。一如黃子軒所言,本土意識讓母語不再是一個過時的事情,反而具有文化意涵。但這樣的文化意涵,會不會又因為「硬寫」,或者比較「算計」的方式,導致母語創作變成一種為了更容易被注視,而產生的投機呢?
「我覺得還蠻值得觀察的。(客語)獎項的老師與評審,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音樂做久了,一聞那個味道你就知道,你就覺得音樂不誠懇。這也是為什麽,我認為現在用母語,我自己還能夠去抒發一些東西的原因。你必須誠懇。當這些誠懇,跟音樂之間連接,它們之間的互動越來越重要的時候,年輕人會意識到,『其實我丟那些不誠懇的東西,沒有人會買帳』,他必須去翻出屬於自己的文化內涵,或許,接著會發現,『能夠書寫的東西怎麼越來越少』,就必須做一件事情,就是真正的深刻、親身去體驗文化。比如說他們得去念關於客家的文學,去理解這些脈絡,也去聽傳統的音樂。」
那麼黃子軒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呢?在創新與傳統脈絡的研究之中,是如何調和成現在的自在自然?
「我自己大概是《異鄉人》那張專輯以後,開始聽了很多的傳統音樂,尤其是跟阿煜哥(黃連煜)認識的時候,他一直叫我要聽山歌,但⋯⋯其實山歌對以前的我來說,是一直很難接受的東西,所以,這也不能怪很多年輕人不願意去理解山歌,畢竟山歌曲式的理解,其實有其核心價值,並不是從音樂表象就能夠理解的。我覺得我最近的講唱,當我跟大家分享到我自己一個心得,我覺得是我們的客家傳統音樂,跟我們現在在做的這些,講說『客家流行音樂』好了,其實中間有一個斷層,客家傳統音樂,它並沒有一個進程,進到了客家流行音樂⋯⋯」
這個斷層,就是黃子軒要挑戰的事情。與其說傳統或流行,應該說,重新打造出一個可進出的脈絡,讓年輕人可以理解傳統之所以存在的心境,並且轉化成自身的文化資產。
「整合以後,慢慢的讓傳統跟其他的音樂類型,產生比較微妙的連接,真正抽出山歌的精神面,放進我們自己的類型創作裡。」
從不喜歡山歌到寫了一首山歌
「專輯裡面有一首歌叫〈何年何月〉。它其實就是我想要寫的山歌。以前山歌有很多是即興的,但是有些東西叫小調。小調,其實就是以前的流行歌曲,可是小調其實也是人家創作出來的。所以在〈何年何月〉這首歌,就是我試圖把我理解的客家傳統歌曲的韻味,比如說我覺得客家有一個技法叫『牽聲』,就是把音拉得很長,這個部分很像R&B,但不是黑人味,是客家味,我盡可能把這個部分拉出來一些。在客家傳統音樂裡面的修辭,有很多很隱晦的東西,山歌或者是山歌的情歌對唱,還有很多文字修辭的部分,充滿誇飾或者是借代,我就結合這幾件事情,寫這首〈何年何月〉。」
「我希望這首歌,聽起來像山歌,可是其實是我創作的,現代感的搖滾歌曲,但有客家的味道。所以,我再回去聽現代音樂跟傳統音樂,它中間到底有怎麽樣子一個過渡期,怎麽樣一個連接,不管有沒有時代之間的這些轉變,我們本來就缺乏那些過渡與連接。整合以後,慢慢的讓傳統跟其他的音樂類型,產生比較微妙的連接,真正抽出山歌的精神面,放進我們自己的類型創作裡。」
黃子軒不只是想要「用山歌」的符號,或是「唱山歌」,他想要自己「寫山歌」。對於每一個類別的創作者,尤其是音樂而言,分外令人感到欽佩與可貴。就像他自己說,要先深入底蘊,再從不同角度觀看,重點是,還能創造出來。
用音樂類型去認識母語創作
對於一個非精通客語的聽者如我,從音樂類型去思考,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程度。往往ㄧ聽到客語音樂,無論傳統現代,古老或流行,都會先行有「這是客語音樂」的概念。我於是和子軒聊到,幾年前,黃連煜老師的《黃泥路》,把畢生客家歌謠的精髓打通任督二脈,以藍調的方式唱出,渾然天成的程度,簡直客語音樂本來就有一派藍調。在此之後,會使我先從音樂類型風格上,思考客語音樂的專輯,極可能就是這張《上鄉》。究竟「鄉村音樂」(Country),而且是「老鄉村」的命題,他是怎麼自己安上身的?
得從一把斑鳩琴說起。
「Country對我來說,是之於Folk的進化。機緣是我買了一只斑鳩琴,於是聽了很多斑鳩的Bluegrass曲風,覺得台灣好像很少人在玩這個(類別)。從〈鄉村老弟〉到〈內山公路〉,這些歌曲裡,我想要做很純粹的鄉村,可是我不知道,到底什麽叫做『很純粹的鄉村』。」
「大家在講說美式的鄉村嘛。我老婆以前做室內設計,幫人家做裝潢的,她的客戶就跟他說他要『鄉村風』,我有一次跟她講說,你試試看,給他『台灣的鄉村』,我想像那種木頭的櫃子,有紗床,然後木桌子⋯⋯我覺得很有趣,『鄉村』這兩個字,放在不同國家的時候,大家對這個事情想像就很不一樣。」
真想知道客戶如果收到台灣的鄉村風設計,會是什麼反應。聽起來挺莞爾的點子,子軒其實蠻「接地氣」認真在想。
「比如說,我岳父的家裡就在竹北鄉間地區,全部都是田,我顧小孩,就開一台車在旁邊,觀察所有的人,然後覺得,鄉村,很無聊,真正的鄉村是那種無聊感,會死人的無聊感。可是,因為我的身份是歌手,我可以這樣觀察與感受,可是,有的人其實這輩子,就那一個房子,就那一台車子,從這個地方半徑10公里生活,是這樣的。」
「所以,光是鄉村這個事情,我覺得有好多個解釋。去年很著迷鄉村音樂,一開始是聽《醉鄉民謠》原聲帶,它裡面的音樂,那種民謠,對我的想像比較接近 Country,比較接近鄉村音樂。然後也看了Hank Williams的紀錄片⋯⋯斑鳩琴或者大提琴,那種小酒館的氣氛。」
因為去年跟國際環保音樂家馬修連恩(Matthew Lien)合作,黃子軒順道問馬修對於鄉村音樂的理解,馬修連恩跟他說告示牌鄉村排行榜比較接近商業音樂而非根本的 Country,黃子軒才稍微理解了怎麼做Country的方向。
「他說我應該去聽Old Time,我聽到Old Time的音樂,才發現這就是我想像的鄉村音樂,聽《醉鄉民謠》也好,Old Time的東西也好,在Country常聽到大量的多聲部和聲,我大概就掌握那幾個元素,想放到我的這個專輯去。」
「觀察所有的人,然後覺得,鄉村,很無聊,真正的鄉村是那種無聊感,會死人的無聊感。」
有感的溝通
銜接著民謠,邁向更多元的律動與音色。在輕快與深沈之間,《上鄉》染上了屬於客家的地道風味。聽者甚至能夠發現,黃子軒以彈奏月琴或阮琴的方式,彈奏著斑鳩琴。
化身成「舊城青年」,黃子軒真正落地,生出自己的根。受到母語環境的影響仍大,但他更重視與當地返鄉青年、音樂人的「新」來往。這群「舊城青」,便成為《上鄉》
之中,最為動人的場景,其中有母語,也有外來,有懷舊思念,更有繼往開來。
2013年,「黃子軒與山平快」的前身「暗黑白領階級」,在第24屆金曲獎以《回家的路》入圍三項,包括「年度歌曲」、「最佳客語專輯」與「最佳演唱組合」,並獲得「最佳客語專輯獎」。隔年因團員各自有不同生涯規劃解散,黃子軒開始以「黃子軒與山平快」(山線普通平快火車)作為名稱活躍。這張異軍突起、廣受注目的《回家的路》也成為黃子軒故鄉三部曲的第一部。
「我的第一張專輯《回家的路》,很自然而然,以前在家鄉的母語環境,造就了一張專輯,這個之後,在第二張跟第三張專輯,我跟客家的音樂人,或者說做音樂這些環境或演出的場域,都有一些連接。我們都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年輕人繼續的跟母語有很遠的距離,以後真的沒有人會懂屬於語言的那種『語感』。所以,我一直很想要讓這些母語的東西,可以變得更輕鬆跟生活化。」
跟年輕人接地氣,遂成黃子軒的創作重點。關於鄉愁書寫,也因此開發新的說法。當你聽到專輯末曲〈燥忒〉,會聽見裡頭滿滿的當代語言,也不逃避較為「俗」的講話,整個語言體系的充滿血肉與汗水。你若會心一笑,那就聽懂了黃子軒的心意。
「如果年輕人繼續的跟母語有很遠的距離,以後真的沒有人會懂屬於語言的那種『語感』。」
舊城的熱鬧
在台灣過往鄉愁/返鄉的音樂創作中,「人事已非」的傷感,似乎成為關照的「前提」,對黃子軒來說,這件事情的脈絡,有一些一樣,也有一些不一樣。依舊有那份物換星移,卻也不甘只停留在凝視或者對照。他回歸了年輕人面對「城市」的命題,而這可能是當代母語創作裡最懇切需要對焦的事情。
「在寫鄉愁的時候,經常被大家質疑,有人會有一點點沒有辦法能夠理解,因為他們覺得我是從新竹去台北,這個距離,其實很近,這麽近的距離,你怎麽會有鄉愁?其實一個小時就可以到你的家鄉,可是為什麽還在歌曲裡面,常常會提起這些事情?」
當物理距離已經無法解釋人進中年前那份複雜,音樂人,只能用音樂解釋了。傷感伴隨的,可能是人事變遷,也可能是重新來過的契機。
「當我到現在這個年紀,回到家鄉,很深的感覺,就是人事已非。我們的社會,經過20年,我們可能覺得很快,但是,在小時候,其實那個時間感覺是很長的。20年間,其實很多事情都會改變。最近回來以後,我一個很深的感觸,想要找老親友敘舊,但是,老一輩的親戚,走的都走了,年輕人離開家鄉,去外面定居的,也都去了⋯⋯」
原生的朋友越來越少,這樣的愁緒成為現實,感嘆能覆舟,亦可載舟。黃子軒開始去深入年輕人的場域,並且認清了,這就是客語音樂該要走進去的地方。語言與文化上,客語音樂必須是能夠溝通的。
「我要交心的朋友,都是年輕人,我又是做音樂的,就常常去酒吧,或者是在地方小聚會,比如說,認識做社區營造的年輕人,或者是做文史工作的也好,或是辦活動的,做音樂劇的,他們都20出頭,跟我就差了十幾歲,其實跟他們會有距離感。但是我希望我的音樂,其實是可以進到他們群眾裡面的。去講太多那種以前多苦的事情,他們沒有感覺,他們不是不重視,而是他們沒有共鳴。」
傳承的意義,或許就此被說明:歷史不會改變,但創造新的歷史,方式可以有所不同。只停在「物換星移」,事實上是沒有共鳴。那麼,做有共鳴的音樂,做「有感」的客語音樂,勢在必得。
繁華會出事情 記憶它被忘記
思念不會說謊 尷尬返家門的心情
時代是起起落落 鄉愁都帶在心裡
出外的人 和這永遠連一條線
——〈舊城〉
如今,談起心中的「舊城」,已跟「暗黑白領階級」時期,青澀傾訴的心情不同。
「我們講新竹市,以前它就是一個『城市』,在大型城市,一個城市的概念。現在我回來看,並沒有覺得他是一個最Top的地方,反而就是很斑駁、很舊的地方,所以我就稱這個地方叫做『舊城』。它充滿著過去的味道,它很舊,我們自己都是很常稱自己叫『舊城青』,就是『舊城青』,我們回到家鄉,然後去講這個地方,以前的事情跟現在的差異。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的在母語上面的連接,會來自這些事情。」
在專輯裡,黃子軒也寫了一首〈舊城〉。其中,錄下令人懷念與熟悉的台灣「划酒拳」,搭上點到為止的沖繩三味線,是令人意象不到的「舊城」情壞。
「好多台灣人聽到這個(划酒拳)都很熟悉,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到底在划什麼,除了『運將』兩個字,其他的詞他們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現在連我兒子都會喊,因為我爸竟然教他這個。但是,我問我爸說,『到底意思是什麽?』這些東西聽起來像日文,可是那又不是日文,他是『台灣日文』。」
「到底怎麽樣叫做台灣味?我一直常跟大家分享,就像新移民的東西也在台灣的發酵,我覺得台灣一直在往前走,我們要珍惜身邊會出現的,來自全世界的元素。以台灣這麽小的一個島來看,它竟然有全世界這麽多文化與歷史。」
「舊城青」黃子軒,用音樂元素翻轉了新與舊,若非親身體驗生活的變與不變,「上鄉」永遠只能是一個鄉愁符號,不可能織就出這張多元卻情緒專心的傑作。
如果說,林生祥用《圍庄》用搖滾樂概念專輯的藝術方式註解了客家史觀,黃連煜用《黃泥路》寫下客語藍調的遍地灑脫,謝宇威在「洋派」的流行搖滾風格裡新唱傳統,如今,是黃子軒接下這個棒子,並且開花結果的時候。
《回家的路》的誠懇呼喚,《異鄉人》的花團錦簇,《上鄉》的融會貫通。在黃子軒的創作裡,我們也窺見了一路新客語音樂的發展。
返家門的青年,就像黃子軒在歌曲裡所唱,總是依舊有著不得不的「尷尬」,但無妨,故鄉會永遠在那裏。「我思思念念,回到你的身邊」。
我母親在軍營附近的眷村與客家聚落雜處之地長大,小時候常常聽她說念小學時講客語被抓到就得帶狗牌(不清楚是不是普遍現象)。這種羞恥感使她與我父親潛意識裡刻意不跟子女說客家話,也不願意子女接觸母語。每次見到我那個客語日語交雜的爺爺,他見一次罵一次:「客家人不會講客家話」,我爸媽聽了只是聳聳肩。搬回台灣後我沒有回到城市,選擇在傳統客家山城落腳,周圍的人初見都很自然地跟我們講客語,看著我們懞懞懂懂努力試著理解的表情才問:「糖毋識客家話喔?」。後來客語耳朵打開了,聽懂了,講還是問題。
黃子軒與山平快曲風輕快,好入耳,而我最初入門的客語專輯是陳永淘「下課啦」跟「頭擺的事」百聽不厭,學客語的好教材。沒有後天刻意的技巧性,很隨性,好像重返童年,有泥土味的音樂。也很喜歡林生祥與黃瑋傑,尤其黃瑋傑「夜色」那張曲風多元的專輯。有一次開了六小時高速,整路反覆聽不厭煩,愈聽愈有味道,像是入戲了,回到家急著從歌詞本中解答聽不懂的部分。黃跟林都是美濃客家人,關心自然環境與社會議題,用音樂進行社會運動,堅定不移,黃近年來尤其關注移工處境。客語創作歌手多數有個共通點,低調樸實,不習慣鎂光燈,擇善固執卻不多言,大概他們覺得,我要說的都在音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