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儂牆」源自捷克布拉格修道院大廣場的Lennon Wall。1980年代捷克群眾在牆上塗鴉,書寫約翰・連儂(John Lennon,又譯藍儂)的歌詞,來發洩對於共產政權的不滿。連儂牆此後成為青年抗爭的象徵。香港連儂牆首次出現於2014年「雨傘運動」金鐘佔領區近夏愨道政府總部的一道牆。幾位年輕人使用便利貼(Post-it)向群眾蒐集參與運動的初衷,貼在此牆上。數天後,寫滿心聲的便利貼竟然沿著樓梯往上發展,淹沒了整道高高的水泥牆,更有人掛起「連儂牆香港」的橫幅。從此這道牆有了「元祖連儂牆」或「第一代連儂牆」之稱。
2019年6月,連儂牆重現於金鐘舊地,貼滿了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的市民心聲。經過兩次百萬人遊行、612警方武力清場、71佔領立法會後,抗爭者面對警察的驅趕,無法留在政治權力核心區,但是市民於社區自發創建的連儂牆,遍地開花,卻讓更多民眾參與,成為凝聚「反送中運動」力量的管道。今天,許多社區的街道、天橋或隧道的外牆,貼滿便利貼與文宣,不僅是雞蛋對抗高牆的留言板,也與布拉格的Lennon Wall一樣,成為「反送中運動」的重要地景,讓香港與世界各地的自由國度,以及在歷史中爭取民主的力量,跨時空地連結在一起。
連儂牆的變體
公共空間的連儂牆通常位於人潮來往的空間、有可以黏貼的牆面、能遮風擋雨。著名的「大埔連儂牆」靠近港鐵站出口,是一條連接多個住宅屋苑及公共交通轉乘站的隧道,長達一公里多,堪稱香港規模最大的連儂牆。至於荃灣、青衣、旺角等連儂天橋,雖具備類似條件,但受到風吹雨打,便利貼保存不易。除了大型的隧道天橋之外,香港的連儂牆從公共空間延伸至私人領域,如旺角的夾公仔店、荃灣的雪糕店和台灣水果茶連鎖店等紛紛撥出牆面供市民貼上心聲。
雖然連儂牆上的便利貼,本來就是暫存之物,但對連儂牆最具威脅的,仍屬人為因素。除了親政府人士或團體偶發的撕紙行為,有計畫性地由警察或食物環境衞生署(「食環署」)人員、從中國大陸連群結黨來港的白衣人,也會大規模地清除連儂牆。猶記得七月份,逾百身穿警察機動部隊服裝、帶備盾牌的人員,走入大埔連儂隧道清除貼有警察資料的便利貼和文宣單張,包括在網上流傳的「隻揪SIR」(按:「隻揪」指「單挑」、「決鬥」,這裡說的是一位揚言和抗議者單挑的警察)資訊。網民紛紛將動畫《獅子王》海報改成「撕紙王」、《Lion King》變成「拉人King」,並把電影《Finding Nemo》海報改成「Finding Memo」,用改圖諷刺警察的毀壞行為。其後,更引發連鎖店《吉野家》的「獅子狗」廣告風波,至今該店仍被視為反運動的「藍絲」,遭到罷吃和「裝修」,連儂牆產生的社會效應可見一斑。十一月初,大批蒙面及戴太陽眼鏡人士手持鐵支、鎅刀,徹底破壞整個大埔連儂隧道。數天後,警方、食環署、路政署聯同外判公司逾百人再次清走牆上標貼和海報,並用油漆為地面髹油,但連儂牆隔天便火速重生。
然而,由於連儂牆的成本很低,只要集眾人之力,破壞之後也很快復原,因此「反送中運動」支持者呼籲要「棄牆保人」、「Be Water!不送頭、不受傷、不被捕!」,確保生命安全為優先,並提出「撕一貼百」的策略對抗黑勢力的破壞,長遠地守護重奪回來的公共空間。
香港連儂牆最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它用一張或多張易貼易撕、能寫能畫的便利貼,貼滿牆面而打出名堂。便利貼有著「像素」(pixel)的概念。正如電腦上的圖像與文字都是由像素這個基本單位所構成,便利貼因此「既是紙,又是筆」。單獨一張便利貼,可以在上面畫圖寫字,傳達想法,但是眾數的便利貼組合起來,又可以拼貼成一個新的文字或圖像。例如天水圍的連儂天橋,就有用便利貼排成「光復HK,時代革命」的字樣。世界著名的街頭藝術家Space Invader就是使用「像素」(或是馬賽克)的概念,以磁磚(紙皮石)為材從事街頭塗鴉創作。台灣的塗鴉客ANO以像素臉作為他塗鴉的Logo。香港電影《單身男女》中,主角則是在玻璃帷幕牆的辦公大樓上以便利貼組合成I Love You等字眼,來傳達愛意。就像用人體排字,單張便利貼既是個體,眾志成城又可以組合成另一個新的個體,有了新的意義。
與此同時,連儂牆的空間也產生質與量的變化,衍生出不同名字的留言板,有使用簡體字的「愛港牆」(以爭取新移民和陸客的認同);以特大字體且有蓮花觀音等為底圖的「長輩牆」;借支持警察為名督促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的「陳百牆」(支持警察藝人陳百祥名字的諧音),以及回應《吉野家》廣告的「抽水牆」等。但除了長輩牆外,其他都是個別地區曇花一現的創意罷了。不過,在某些議題之下,社區也出現獨特的連儂牆,如雨傘五周年的「連儂之路」、短暫的「接機連儂牆」、太子的「祭壇連儂牆」等等。
連儂牆顧名思義出現在公共的牆面上,但是隨著運動的進行,一方面防止遭到破壞,一方面市民不斷發揮各種創意,因此出現讓人張貼於「朝桁晚拆」臨時攤檔、個人身體或私人車輛上,成為「流動連儂牆」;以塗鴉方式在牆上噴出便利貼圖案,寫上心聲,創建出「撕不走的連儂牆」;以一台舊式撥輪電話,錄下市民的留言,打造出「留得住的聲音連儂牆」;以網絡平台和主題標籤(Hashtag#),蒐集便利貼影像,製作出「電子連儂牆」。這些都是對蓄意毀壞的行為,作出溫柔的還擊。
守牆者的「撕一貼百/千/萬」呼籲,更促成連儂牆形成立體的資訊空間,從一面牆壁到天花的垂吊裝飾,再到黏貼海量文宣的地板,為經過的路人打造出「3D感覺」。而牆身佈置及展品內容也產生無數次蛻變。由抒發情感的彩色便利貼到政治與運動資訊的電腦打印平面文宣(海報/貼紙),再進化到3D作品,既有愛心、燈籠、紙鶴、黑衣和雨傘等裝置,也有香港民主女神像及抗爭現場立體版。創作者使用便利貼貼出大字體或抗議的人像、連登圖標(豬、狗和腦魔二世)及反送中代表物「佩佩娃」(Pepe),再發展出以拼圖式貼出的大海報,甚至進化到輸出巨型海報,或用馬賽克磁磚貼出圖案。
既有靈魂又漂亮的文宣
當人們經過連儂牆,總會停下腳步來欣賞創作者用開心、諷刺、寫實等手法,展示出既有靈魂又漂亮的文宣,令這個城市在漫長的抗爭中,增添了幽默、美感和藝術色彩,同時也為抗爭者打打氣。從連儂牆內容來看,它有基本主軸的「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撤回惡法」等;帶有支持/鼓勵情感釋放的「香港加油」、「齊上齊落」、「核爆都不割蓆」等;充滿咒罵/指責宣洩情緒的「黑警死全家」、「天滅何妖」(按:指立法會議員何君堯)、「破壞連儂牆,必定陽萎早洩!」等;回應政府的「沒有暴徒,只有暴政」、「政府想解決的是『人』而不是『問題』」等;批評時事發展的「暫緩≠撤回」、「壽終正寢」、「追究警察性暴力」、「721唔見人、831打死人」(無差別攻擊事件)、「警察假扮示威者煽動暴動」、「無線新聞,出賣港人」等;提供策略意見的「兄弟爬山」、「記得去投票,踢走保皇黨」、「政府無能,持續遊行」等;傳播運動資訊的「每晚十點22:00 SEE YOU!記得開窗」等,反映了群眾集體的心態。
此外,還有創意無限的新合體字,將「警黑」、「警察與曱甴」、「官鄉警黑」等字組合拼寫,諷刺警察的不當行為;「和、勇」結合,以示「和勇一家」(即「和理非」和「勇武」的抗爭者團結一起);「自由閪」合成一個大字,把警察的侮辱化作爭取自由的抗爭者代號;甚至有人把五個訴求(即撤回惡法、撤消控罪、撤暴定義、獨立調查、真雙普選)的意涵合體成五個大字。同時,亦引用古字「鶳」作為「私了」的諧音合體字,並創造出鳥身獅頭的神獸。
巴基斯坦裔社區也有自己的「牆」
除了創意作品外,連儂牆亦有社區化的現象,如有巴基斯坦裔居民社區的「石籬連儂牆」,出現「Hong Kong is our home」、「No China Extradition」「Carrie Lam Step Down」等英語及烏爾都語的便利貼。規模最大的「大埔連儂隧道」則設有「大埔十八分區民意牆」,居民大談社區事務,「整翻好個籃球場」、「好好利用平台,唔係用嚟曬衫」、「掛住運頭塘街市,有冇人?」等日常民生問題。讓連儂牆的角色,從社區居民站出來支持香港「反送中運動」,反過來也藉著社會運動,集結居民關懷的社區事務與發展。當遇有特定節慶時,守牆者會更換展品內容,如雙十節的旺角連儂天橋和萬聖節的葵芳連儂隧道區。
連儂牆亦成功擔任國際親善大使,突破地域,衝出國際,在全球多個城市出現,從亞洲的日本、韓國、印度及台灣,歐美的加拿大、英、美、德、法、荷、挪威、芬蘭、捷克及義大利等,促使各國人民關注、參與及支持。以台灣為例,從台北西門町建牆拆牆到公館台大地下道,再到台中、花蓮等地的開花景象,看到海外人士以連儂牆來象徵著對香港守護自由的聲援。
連儂牆建構新關係
連儂牆一開始就以便利貼做為書寫媒介,對牆體不會造成永久性破壞,屬「非法而不違法」。一般社會大眾認為塗鴉是破壞公物,亦即graffiti =vandalism,但連儂牆即使沒有經過合法程序將便利貼張貼在公共牆面上,警方並無法為之安上「破壞公物」(vandalism)的罪名。不過,政府認為此舉會對政權造成損害,還是有可能動用《公眾衞生及市政條例》第104條來入罪,以及對於張貼警員資料的行為以違反《私隱條例》第64條來懲罰之。但是,破壞連儂牆者亦有可能觸犯《刑事罪行條例》第60條。美國「看板解放陣線」(Billboard Liberation Front)就是使用可隨時撕下的膠帶來惡搞商業看板,因為可以恢復原狀,不怕企業提起控告。連儂牆因此既和平又基進,佔用公共空間,卻又沒有損害公共牆面。這種威力絕對是和平表達意見方式的極致。
顧名思義,連儂牆只要有牆,便有連結。它在公共空間遍地開花的場域,連接起藝術文化與市民文化的同時,亦在商店、醫院和大學等地方建立,打破公私領域的界線,串連起不同階層、年齡、性別、職業、族裔等社區居民,以及位於不同民主光譜上的人士,當中包括「勇武派」與「和理非派」,前線和後援,以及沉默的大多數,讓彼此得以互通訊息/心情,造就協調/團結的平台。而且,這個色彩斑斕的地標,更將虛擬網絡世界的資訊實體化,從年輕人的網絡世界帶入社區的實體面,令兩者也貫串起來。
連儂牆的出現亦重塑社區鄰里關係,成為「反送中運動」的情感抒發/支援/交流的窗口。人們透過便利貼抒發個人的心情,觀看別人的意見,減少因運動挫折與壓抑而造成的精神不健康。連儂牆仿如一棵大榕樹,有人在這裡講故事,也有抗爭者累了便來歇一會,找到安慰與力量再上街,更讓「和理非」與「勇武」透過留言,互訴心聲,體現相互援助的共同體精神。牆上最令人感到窩心的是,「一個都不能少」(銀髮族支持青年、專業者支持市民、老師支持學生)的文宣,完全呈現跨職業、跨年齡、跨物體的相挺,充分讓人感受到香港社會前所未有的團結。
此外,香港的公共空間長期被政府淨化或是成為商業所主宰的消費場域,市民甚少有使用權。然而,從金鐘雨傘運動開始,港人直接參與公共事務的力量得以集結,並在社區播下種子。山竹颱風襲港後,逐漸形成地區的自救力量。當連儂牆在各地區自發湧現時,市民自主的建牆與護牆動力突破固有的空間使用,改變了社會運動的抗爭場域及手法,重奪市民在公共空間的話語權,使社區居民成為運動的重要持份者,並將運動從金鐘佔領區的直接與政權對抗,到遍地開花由社區包圍權力核心,把自由的訴求常民化,凝聚更大力量。
《逃犯條例》的修訂拆毀了河水不犯井水的防波堤,觸動港人的核心價值,引發了一場歷時數月且仍在進行的「反送中運動」。連儂牆在這場運動中,雖不是吶喊震天的抗爭場域,但它是一個重要載體,標誌著該運動由示威、集會、遊行融入至民間社區的歷程。
作為一個抗爭的平台,連儂牆讓每一個市民都能夠以平等的身份就不同的題材發言,透過撕貼容易的便利貼打造低門檻的參與方式,以及創意無限的文宣,建構了可大可小、風格多元的藝術文化,陶冶民心、團結力量,形成香港人對身份的認同及命運共同體的體現。以自己的角色及能力,携手抵抗威權,捍衛這條正被逐步侵蝕的言論自由底線,既能在公共空間實踐和平地表達意見的權利,亦可讓世界看到香港美麗的一面。面對強權的多方打壓,連儂牆的「撕一貼百」策略也是「Be Water」的體現,以蜕變來增強生命力,成為運動不可或缺的一環。(作者劉家儀為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香港社運人;畢恆達為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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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反修例运动中,香港人迸发的智慧,勇气与毅力让世界惊叹与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