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焦慮 ##
九月二十一日,「光復屯門」遊行。元朗「721」事件事發兩個月。
「好了,專心做功課。」
其實無法專心的人其實是我。打從港鐵宣佈下午屯門元朗封站後,心就不停地跳;我感到它隨時要蹦出困著它的胸腔,血淋淋地跳到地上,像一尾寧願缺氧也不願被囚而死的魚。我知道帶孩子不應看手機;我知道不應把自己的焦慮轉嫁到他人身上。大多數時候,我會嘗試深呼吸;youtube上有些靜觀的指導短片,躺在床上,閉目,用耳機聽,可以幫助放鬆。然而今天不行;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帶孩子,我無法抽出那怕只是十分鐘的獨處。
這一刻,趁著他在寫字,我退到睡房,打開床頭的抽屜。面前是僅有的兩顆鎮靜劑。醫生說,有需要時服,一天最多吃三次。今天,吃一顆鎮靜劑可能是我最後的選擇。兩顆白色的圓型的藥丸排在那裡,像一雙眼睛瞪著我。
「你知道你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嗎﹖」藥丸問。
「知道。」我答。
「你知道焦慮無法改變現實嗎﹖」藥丸又問。
「知道。」我答。
我當然知道焦慮無法改變現實;我甚至知道,焦慮就是當下的現實。曾經,我們將這種焦慮命名為速度、效率、文明,全心全意地依賴它,信任它,相信它會把自己帶到更美好的目的地。我們誠心地把鐵路養成一條高速的爬蟲。現在,列車以自己的意志高速飛過,在所到之處散播瘟疫。
我們就是造成瘟疫的孢子。在列車掠過的時候被甩出來,遺留在現場。
「你想太多了。」藥丸說。藥丸的坦白連醫生都比不上,「至少,這一刻,並沒有發生什麼。還沒有發生什麼。就像我們剛才的共識:焦慮是無法改變現實的。你所擔心的事情不會因為焦慮與否發生或不發生。焦慮,不過一個缺席現場的人,掩飾內疚的借口。」
我無法反駁藥丸的諍言。
「把我吃掉吧。吃掉你就會平安,至少這個下午可以。」
我把其中一顆藥丸吞進肚裡,感覺像吃糖一樣甜美。
## 2. 自由 ##
十月一日,國慶日。十萬人上街。
下車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處身於戰場的外圍;換言之,我並非計劃著上前線的勇者。一百米以外的十字路口已是大軍壓境,一方是防暴警察,另一方是示威者——或者說,是市民。縱然看上去是對壘,但雙方裝備懸殊。這稱不上對戰而只是單方面頑抗。
兩軍之間空出的戰地是平時繁忙的彌敦道路口,各式巴士與行人穿梭往來。然而今天這裡成為空曠的無人區。這塊空地竟令我聯想起小學時郊遊的草地:那裡應該是彭福公園,遼闊、青葱、天蒼蒼。當年,我們在那裡吃蘋果,如同咬一口催淚彈;我們在那裡奔跑,跑進迷漫的硝煙中;我們是被風壓低的草,飛來的橡膠子彈像風。
沒有人能毀滅記憶中的草地。那就是我們的故鄉。
當我們踏進這片草地時,我們便是自由的人。
## 3. 冷靜 ##
十月五日,「蒙面法」實施翌日。
不想再在家裡無止境地看手機,我漫無目的地走到樓下便利店。年輕的職員說:「我們一小時後關門了,有什麼要買的趕緊買吧。」
便利店提早關門,是因為連鎖超巿提早關門。連鎖超巿提早關門,是因為港鐵提早關門。港鐵關門了,城市就關門了。我唯一的對策是掃走一堆貼了黃色貼紙的特價麵包。嬸嬸一邊收錢,一邊說:「嘩,好平呀,我也買些。」
「用不著買啦,關門後你乾脆拿走吧。」她的年輕的同事說。
「可不是嗎﹖反正你明早回來也是丟掉,倒不如拿回家吃啦。」我搭訕。
我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麼事,也不希望今晚會發生什麼事。我只知道這一刻我們仍保持奇妙的冷靜。
## 4. 憤怒 ##
十月七日,重陽節。太子站外市民向「831」事件受害者獻花。警方發射實彈驅散。
「是的,你很憤怒。」
現在是清晨四點,醒過來後無法再入睡。這已是近月常態。我試著深深吸一口氣,與自己的身體對話。
「你現在很憤怒。你感到心裡有一條神經線扯起,沿著後頸一直扯上大腦。兩側的肩膀、胸前鎖骨的肌肉也跟著拉緊。你的頭很重,你很想把它卸下來,卻做不到。
「你隱忍已久,不是因為情分,是因為你以為自己是個好人。五年開始大家在群組裡避開某些話題;你亦希望,在其他人的眼中,你顯得理性、講理、有教養。但現在你只能承認,這個花了半輩子想要完成的任務,已經宣佈失敗。你從來都不是沉穩安妥的智者。從來不是。
「一直以來你心裡裝著太多的人——凡認識的人,就算是朋友,他們應該在我心裡佔據巨大的空間,不是嗎?你試過接納與體諒,但做不到。你以為自己放棄了,但是也做不到。在良知面前沒有中立的空間,這句話不是激昂的口號,而痛苦的覺悟。
「你覺悟了什麼﹖你覺悟到,沒有人可以改變另一個人;這種想法只說明以往的自我過於龐大。天降雨予義人,也予不義之人。你和他們都只是被暴雨所打的草芥。
然後,你看,天又漸漸亮了。沒有一種情感與事物是永恆的。憤怒會來,也會過去。」
果然,天亮了。起床的時候,我發現手心有幾道打橫的痕,是緊握拳頭的時候,留下的指甲痕。
## 5. 和平 ##
十月十四日,中環遮打花園十四萬人集會,呼籲美國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
本來沒打算晚上到遮打花園,但結果還是去了。沒有口罩沒有長傘,沒有任何裝備。
我們站在一旁,叫口號,唱歌。湧上來的人不斷。不住抹汗。燈柱上是攝影機。朋友戴上不甚相配的帽子,我用圍巾把臉遮起來。是的,這是一個申請了不反對通知書的集會,按理沒有人能事後追究我們什麼。但我們還是這樣做了。
同行的朋友一直聯絡不上預先約好的人;電話打不通,網絡也因人太多緣故無法接通。因為實在太熱太擠,我們商議著要不要換個地方。忽然有人朝我們揚手,他們終於碰上了面。人群站滿了皇后大道,對面是輝煌的名店,落地玻璃內是香檳金色的燈光與奢華高遠的樓底,看上去是那樣的高雅、優美,因為它的腳下站滿十三萬個憤怒但仍然相信和平的人。
## 6. 抑鬱 ##
十一月八日,周梓樂不治。周梓樂身前為科技大學學生,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四日凌晨,香港警察於將軍澳發射催淚彈驅,混亂期間周同學墜樓,於八日早上逝世,時廿二歲。
「早晨。」
「早晨。」
我無法承受自己的虛偽。
好像可以選擇又似乎無法;我裝作無事地過每一天。我保持專業進入課室授課,因為專業某程度上就是虛偽的,沒有情緒的。我保持浮游的狀態,確保與他人擦身而過時不激起一點水花。一點小事都足以令我努力維持的日常翻轉過來;從邊緣上掉下去的是萬丈深淵。
一天過去後,我只能癱軟床上如一條蛆蟲。躺在那裡我憎恨全世界,包括自己。
拍畢業照的同學依舊拿著花束、毛公仔,有些帶著黑色的口罩;開心的父母依然開心。高興的親友依然高興。我知道外面陽光很好。香港的秋天是宜人的,穿著畢業袍也不覺得熱;萬里無雲的晴空為校園鍍上柔和的金黃;無花的杜鵑,葉子隨風擺動,搖曳出乾燥的草香。幾乎有一刻,我們都忘記嚴冬將要來臨;世界將被厚實的烏雲掩蓋,陽光將會在降落前爛成碎片。這一年,所有大學的畢業禮奏響的是輓歌;他永遠無法畢業,永遠停留笑意盈盈的二十二歲。
## 7. 理性 ##
十一月十一日,網民發起「三罷」,各區堵路。
早上八點半的課,八點正我所坐的巴士還在路上無法移動。司機說,你們趕時間就下車吧,前面有人堵路了,三罷呀,他們說今天三罷。我說辛苦了司機大哥,不過我是支持三罷的。然後我下了車。
九時許,學校宣佈早上停工。我還是希望回去看看有沒有學生回來——萬一有人為了上我的課回來呢﹖我必須確保他們安全。
幾經轉折到達學校附近,比原定上課時間遲了大半小時。我決定先在路邊攤檔吃一碟腸粉當早餐;因為我肚子餓了,而我估計學校的飯堂開不了門。我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樣,不論何時何地發生什麼事,總能保持一種迹似幽默又近乎冷血的計算。
到達學校時發現好幾個出入口被雜物堵塞。催淚彈的氣味在半空瀰漫;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煙是焦黑的。跨過障礙物,找到一道沒封鎖的玻璃門,進入大樓搭電梯,遇見一位不認識的同事,臉上豆大的汗珠,喘氣。我說同事你冷靜些,學校已經宣佈停工,你沒必要趕回去。我有好多嘢(事情)做啊,她說。我說你沿途沒中彈已經非常幸運了,上班遲到算得上什麼呢﹖辦公室門口,幾個同事圍成一圈,談論今天的事——即使今天只是剛剛開始,已經有人中槍,催淚彈各區爆發,包括我們身處的校園。
「所以,今早的課取消了。」有人說,「還要當值嗎﹖我還是先簽到比較好。」
無時無刻保持理性,這種想法本身就是非理性的。
## 8. 荒誕 ##
十一月十二日,農曆己亥年十月十六日,港軍警以有人向高速公路擲物為由,企圖攻入中文大學。學生憑簡陋武器防守竟日,期間中大教職員曾嘗試調停,唯軍警旋即反口,山城烽煙四起。傍晚,時任校長段崇智現身,並親自與軍警交涉。唯軍警於承諾撤走的同時派出水砲車攻擊學生。雙方再度陷入激戰。是日,軍警共發放催淚彈1567發、橡膠彈1312發、布袋彈380發、海綿彈126發。
我沒有在現場。
翌日早上,我們前往。校門前方的馬路全塞滿了車,大家下車分配補給物資,交給駕電單車的人運送進校。幾個老人徒步走上斜坡,為了放下幾把傘子。
經過一夜戰鬥,大部分人在休息。我拿著幾個飯盒,沿途問有沒有人需要。終於身後傳來一把小小的聲音:「我想食飯。」
我回頭,是個年輕人。我蹲在路邊把綁緊的膠袋打開,把飯交到他手中。再走幾步對面也有兩個人過來說想吃。接過飯盒時他們說「謝謝」。
然後我們幫忙收拾物資。不遠處校巴左搖右擺地駛過;沒多久他們就宣佈已安排校巴時間表,固定鐘數接送各人往來校園。
下午,我們離去。戰士們休息夠了,開始再次裝備。男同學掘起行人路上的磚頭,女同學在地上將之砸成兩份。幾個月前的開學禮,中大各書院揚旗誓師,各種武術就在百萬大道開辦課程。有人問我:那他們還要上課嗎﹖
沒有人想砸爛自己的校園,也沒有人想這樣過校園生活。但置身於這個時代,他們只能如此。
中大是個荒誕得近乎超現實的地方,荒誕得軍警受不了。
## 9. 勇氣 ##
十一月十七日,示威者為於紅磡設路障進入理工大學校園,校方報警,及後演變成示威者與香港警察的嚴重衝突。警方於當日早晨,於柯士甸道與漆咸首交界出動水砲車、催淚彈、布袋彈等,示威者以汽油彈、磚頭、弓箭還擊。十一月十八日晚,十萬人於九龍各區步行往理大方向,聲援被困者;警方於各區武力驅散人群,釀成碧街人踩人慘劇。警方圍堵理大校園兩天,被困人士無法突破封鎖線,受傷人士無法接受救援。經中學校長、立法會議員與宗教界人士等斡旋,警方容許校內十八歲以下人士在中學校長代表陪同下,留下個人資料後離開。其後十數天仍有人留守校園,校內衞生、安全情況及留守者的健康狀況令人關注。直至十一月二十九日,警方才歸還校園管理權。
十七號的晚上我幾乎就出去了—是的,只是「幾乎」。半夜十二點,孩子已經睡了,我與朋友通過電話,起床換衣服。我只是語文導師;我不知道有沒有認識的學生在裡面。我不確認有沒有其他同事在場。我只知道待在家裡不濟事。
後來發現已沒有通往理大的交通,也沒有通往理大的路,只好放棄。
我想我把家人嚇壞了;他把椅子搬到廳中心,坐在那裡打盹,怕我半夜偷走出去。我再三向他保證我已沒辦法接近理大校園,他才回到睡房床上。
決定出門的一刻,我非常害怕:怕催淚彈,怕被布袋彈打中眼睛;怕被捕被起訴暴動,怕被抓去新屋嶺,那個警察在裡面無人能管的拘留所。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我當時想。
再來一次的話,我會怎樣做﹖
我不知道。
## 10. 滑稽 ##
十一月十七日,理大爆發嚴重警民衝突,校方未有代表現身。
十一月十八日,理大校長滕錦光以錄影片段,表示自己曾想親赴現場,但警方認為不適合。
十一月十九日凌晨,理大校長滕錦光現身理大,呼籲校內人士離開。當時警方仍然圍堵校園。
十一月二十五日,理大校方一日內三度發表聲明,要求警方讓留守者離開校園。
十一月二十七日,校方再發聲明,要求警方解封校園。
呵欠。
最後的恩典
XX月XX日
早上,窗外斑鳩啼叫,為自己還未被催淚氣體毒死而高興。
作者很多比喻真的很锋利,很恰当。
這應是不少香港人半年來的心路歷程……
很好的个人记录
谢此文,有療癒,有记录。
写得真好,扎到心里
香港人總是充滿近乎荒誕的黑色幽默。
但幽默也總是能支持我們一路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