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雯:抗争十福

我们就是造成瘟疫的孢子。在列车掠过的时候被甩出来,遗留在现场。
2019年9月21日,参加光复屯门公园游行的示威者从高处扔下伞。
逃犯条例 香港 文学 风物

## 1. 焦虑 ##

九月二十一日,“光复屯门”游行。元朗“721”事件事发两个月。

“好了,专心做功课。”

其实无法专心的人其实是我。打从港铁宣布下午屯门元朗封站后,心就不停地跳;我感到它随时要蹦出困著它的胸腔,血淋淋地跳到地上,像一尾宁愿缺氧也不愿被囚而死的鱼。我知道带孩子不应看手机;我知道不应把自己的焦虑转嫁到他人身上。大多数时候,我会尝试深呼吸;youtube上有些静观的指导短片,躺在床上,闭目,用耳机听,可以帮助放松。然而今天不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带孩子,我无法抽出那怕只是十分钟的独处。

这一刻,趁著他在写字,我退到睡房,打开床头的抽屉。面前是仅有的两颗镇静剂。医生说,有需要时服,一天最多吃三次。今天,吃一颗镇静剂可能是我最后的选择。两颗白色的圆型的药丸排在那里,像一双眼睛瞪著我。

“你知道你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吗﹖”药丸问。

“知道。”我答。

“你知道焦虑无法改变现实吗﹖”药丸又问。

“知道。”我答。

我当然知道焦虑无法改变现实;我甚至知道,焦虑就是当下的现实。曾经,我们将这种焦虑命名为速度、效率、文明,全心全意地依赖它,信任它,相信它会把自己带到更美好的目的地。我们诚心地把铁路养成一条高速的爬虫。现在,列车以自己的意志高速飞过,在所到之处散播瘟疫。

我们就是造成瘟疫的孢子。在列车掠过的时候被甩出来,遗留在现场。

“你想太多了。”药丸说。药丸的坦白连医生都比不上,“至少,这一刻,并没有发生什么。还没有发生什么。就像我们刚才的共识:焦虑是无法改变现实的。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因为焦虑与否发生或不发生。焦虑,不过一个缺席现场的人,掩饰内疚的借口。”

我无法反驳药丸的诤言。

“把我吃掉吧。吃掉你就会平安,至少这个下午可以。”

我把其中一颗药丸吞进肚里,感觉像吃糖一样甜美。

2019年10月1日,荃湾,示威者扔掷燃烧物,与警方对峙。
2019年10月1日,荃湾,示威者扔掷燃烧物,与警方对峙。摄:廖雁雄 / 端传媒

## 2. 自由 ##

十月一日,国庆日。十万人上街。

下车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处身于战场的外围;换言之,我并非计划著上前线的勇者。一百米以外的十字路口已是大军压境,一方是防暴警察,另一方是示威者——或者说,是市民。纵然看上去是对垒,但双方装备悬殊。这称不上对战而只是单方面顽抗。

两军之间空出的战地是平时繁忙的弥敦道路口,各式巴士与行人穿梭往来。然而今天这里成为空旷的无人区。这块空地竟令我联想起小学时郊游的草地:那里应该是彭福公园,辽阔、青葱、天苍苍。当年,我们在那里吃苹果,如同咬一口催泪弹;我们在那里奔跑,跑进迷漫的硝烟中;我们是被风压低的草,飞来的橡胶子弹像风。

没有人能毁灭记忆中的草地。那就是我们的故乡。

当我们踏进这片草地时,我们便是自由的人。

2019年10月4日,港岛,示威者集结抗议港府通过紧急法。
2019年10月4日,港岛,示威者集结抗议港府通过紧急法。摄:林振东 / 端传媒

## 3. 冷静 ##

十月五日,“蒙面法”实施翌日。

不想再在家里无止境地看手机,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楼下便利店。年轻的职员说:“我们一小时后关门了,有什么要买的赶紧买吧。”

便利店提早关门,是因为连锁超巿提早关门。连锁超巿提早关门,是因为港铁提早关门。港铁关门了,城市就关门了。我唯一的对策是扫走一堆贴了黄色贴纸的特价面包。婶婶一边收钱,一边说:“哗,好平呀,我也买些。”

“用不著买啦,关门后你干脆拿走吧。”她的年轻的同事说。

“可不是吗﹖反正你明早回来也是丢掉,倒不如拿回家吃啦。”我搭讪。

我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希望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们仍保持奇妙的冷静。

2019年9月7日,太子站外满布鲜花。
2019年9月7日,太子站外满布鲜花。摄:陈焯煇/端传媒

## 4. 愤怒 ##

十月七日,重阳节。太子站外市民向“831”事件受害者献花。警方发射实弹驱散。

“是的,你很愤怒。”

现在是清晨四点,醒过来后无法再入睡。这已是近月常态。我试著深深吸一口气,与自己的身体对话。

“你现在很愤怒。你感到心里有一条神经线扯起,沿著后颈一直扯上大脑。两侧的肩膀、胸前锁骨的肌肉也跟著拉紧。你的头很重,你很想把它卸下来,却做不到。

“你隐忍已久,不是因为情分,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五年开始大家在群组里避开某些话题;你亦希望,在其他人的眼中,你显得理性、讲理、有教养。但现在你只能承认,这个花了半辈子想要完成的任务,已经宣布失败。你从来都不是沉稳安妥的智者。从来不是。

“一直以来你心里装著太多的人——凡认识的人,就算是朋友,他们应该在我心里占据巨大的空间,不是吗?你试过接纳与体谅,但做不到。你以为自己放弃了,但是也做不到。在良知面前没有中立的空间,这句话不是激昂的口号,而痛苦的觉悟。

“你觉悟了什么﹖你觉悟到,没有人可以改变另一个人;这种想法只说明以往的自我过于庞大。天降雨予义人,也予不义之人。你和他们都只是被暴雨所打的草芥。

然后,你看,天又渐渐亮了。没有一种情感与事物是永恒的。愤怒会来,也会过去。”

果然,天亮了。起床的时候,我发现手心有几道打横的痕,是紧握拳头的时候,留下的指甲痕。

2019年10月14日,市民在中环遮打花园集会,要求美国通过《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
2019年10月14日,市民在中环遮打花园集会,要求美国通过《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摄:刘子康/端传媒

## 5. 和平 ##

十月十四日,中环遮打花园十四万人集会,呼吁美国通过“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

本来没打算晚上到遮打花园,但结果还是去了。没有口罩没有长伞,没有任何装备。

我们站在一旁,叫口号,唱歌。涌上来的人不断。不住抹汗。灯柱上是摄影机。朋友戴上不甚相配的帽子,我用围巾把脸遮起来。是的,这是一个申请了不反对通知书的集会,按理没有人能事后追究我们什么。但我们还是这样做了。

同行的朋友一直联络不上预先约好的人;电话打不通,网络也因人太多缘故无法接通。因为实在太热太挤,我们商议著要不要换个地方。忽然有人朝我们扬手,他们终于碰上了面。人群站满了皇后大道,对面是辉煌的名店,落地玻璃内是香槟金色的灯光与奢华高远的楼底,看上去是那样的高雅、优美,因为它的脚下站满十三万个愤怒但仍然相信和平的人。

2019年11月8日晚上,同学和市民自发来到科大校园,点起蜡烛为周同学举行悼念会。
2019年11月8日晚上,同学和市民自发来到科大校园,点起蜡烛为周同学举行悼念会。摄:陈焯煇/端传媒

## 6. 抑郁 ##

十一月八日,周梓乐不治。周梓乐身前为科技大学学生,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四日凌晨,香港警察于将军澳发射催泪弹驱,混乱期间周同学坠楼,于八日早上逝世,时廿二岁。

“早晨。”

“早晨。”

我无法承受自己的虚伪。

好像可以选择又似乎无法;我装作无事地过每一天。我保持专业进入课室授课,因为专业某程度上就是虚伪的,没有情绪的。我保持浮游的状态,确保与他人擦身而过时不激起一点水花。一点小事都足以令我努力维持的日常翻转过来;从边缘上掉下去的是万丈深渊。

一天过去后,我只能瘫软床上如一条蛆虫。躺在那里我憎恨全世界,包括自己。

拍毕业照的同学依旧拿著花束、毛公仔,有些带著黑色的口罩;开心的父母依然开心。高兴的亲友依然高兴。我知道外面阳光很好。香港的秋天是宜人的,穿著毕业袍也不觉得热;万里无云的晴空为校园镀上柔和的金黄;无花的杜鹃,叶子随风摆动,摇曳出干燥的草香。几乎有一刻,我们都忘记严冬将要来临;世界将被厚实的乌云掩盖,阳光将会在降落前烂成碎片。这一年,所有大学的毕业礼奏响的是挽歌;他永远无法毕业,永远停留笑意盈盈的二十二岁。

2019年11月11日,旺角现场的示威者。
2019年11月11日,旺角现场的示威者。摄:刘子康 / 端传媒

## 7. 理性 ##

十一月十一日,网民发起“三罢”,各区堵路。

早上八点半的课,八点正我所坐的巴士还在路上无法移动。司机说,你们赶时间就下车吧,前面有人堵路了,三罢呀,他们说今天三罢。我说辛苦了司机大哥,不过我是支持三罢的。然后我下了车。

九时许,学校宣布早上停工。我还是希望回去看看有没有学生回来——万一有人为了上我的课回来呢﹖我必须确保他们安全。

几经转折到达学校附近,比原定上课时间迟了大半小时。我决定先在路边摊档吃一碟肠粉当早餐;因为我肚子饿了,而我估计学校的饭堂开不了门。我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样,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总能保持一种迹似幽默又近乎冷血的计算。

到达学校时发现好几个出入口被杂物堵塞。催泪弹的气味在半空弥漫;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烟是焦黑的。跨过障碍物,找到一道没封锁的玻璃门,进入大楼搭电梯,遇见一位不认识的同事,脸上豆大的汗珠,喘气。我说同事你冷静些,学校已经宣布停工,你没必要赶回去。我有好多嘢(事情)做啊,她说。我说你沿途没中弹已经非常幸运了,上班迟到算得上什么呢﹖办公室门口,几个同事围成一圈,谈论今天的事——即使今天只是刚刚开始,已经有人中枪,催泪弹各区爆发,包括我们身处的校园。

“所以,今早的课取消了。”有人说,“还要当值吗﹖我还是先签到比较好。”

无时无刻保持理性,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非理性的。

2019年11月12日,警方进入香港中文大学,发射催泪弹。
2019年11月12日,警方进入香港中文大学,发射催泪弹。摄:林振东/端传媒

## 8. 荒诞 ##

十一月十二日,农历己亥年十月十六日,港军警以有人向高速公路掷物为由,企图攻入中文大学。学生凭简陋武器防守竟日,期间中大教职员曾尝试调停,唯军警旋即反口,山城烽烟四起。傍晚,时任校长段崇智现身,并亲自与军警交涉。唯军警于承诺撤走的同时派出水砲车攻击学生。双方再度陷入激战。是日,军警共发放催泪弹1567发、橡胶弹1312发、布袋弹380发、海绵弹126发。

我没有在现场。

翌日早上,我们前往。校门前方的马路全塞满了车,大家下车分配补给物资,交给驾电单车的人运送进校。几个老人徒步走上斜坡,为了放下几把伞子。

经过一夜战斗,大部分人在休息。我拿著几个饭盒,沿途问有没有人需要。终于身后传来一把小小的声音:“我想食饭。”

我回头,是个年轻人。我蹲在路边把绑紧的胶袋打开,把饭交到他手中。再走几步对面也有两个人过来说想吃。接过饭盒时他们说“谢谢”。

然后我们帮忙收拾物资。不远处校巴左摇右摆地驶过;没多久他们就宣布已安排校巴时间表,固定钟数接送各人往来校园。

下午,我们离去。战士们休息够了,开始再次装备。男同学掘起行人路上的砖头,女同学在地上将之砸成两份。几个月前的开学礼,中大各书院扬旗誓师,各种武术就在百万大道开办课程。有人问我:那他们还要上课吗﹖

没有人想砸烂自己的校园,也没有人想这样过校园生活。但置身于这个时代,他们只能如此。

中大是个荒诞得近乎超现实的地方,荒诞得军警受不了。

2019年11月17日,连接理工大学与红磡火车站的行人天桥起火。
2019年11月17日,连接理工大学与红磡火车站的行人天桥起火。摄:陈焯煇/端传媒

## 9. 勇气 ##

十一月十七日,示威者为于红磡设路障进入理工大学校园,校方报警,及后演变成示威者与香港警察的严重冲突。警方于当日早晨,于柯士甸道与漆咸首交界出动水砲车、催泪弹、布袋弹等,示威者以汽油弹、砖头、弓箭还击。十一月十八日晚,十万人于九龙各区步行往理大方向,声援被困者;警方于各区武力驱散人群,酿成碧街人踩人惨剧。警方围堵理大校园两天,被困人士无法突破封锁线,受伤人士无法接受救援。经中学校长、立法会议员与宗教界人士等斡旋,警方容许校内十八岁以下人士在中学校长代表陪同下,留下个人资料后离开。其后十数天仍有人留守校园,校内卫生、安全情况及留守者的健康状况令人关注。直至十一月二十九日,警方才归还校园管理权。

十七号的晚上我几乎就出去了—是的,只是“几乎”。半夜十二点,孩子已经睡了,我与朋友通过电话,起床换衣服。我只是语文导师;我不知道有没有认识的学生在里面。我不确认有没有其他同事在场。我只知道待在家里不济事。

后来发现已没有通往理大的交通,也没有通往理大的路,只好放弃。

我想我把家人吓坏了;他把椅子搬到厅中心,坐在那里打盹,怕我半夜偷走出去。我再三向他保证我已没办法接近理大校园,他才回到睡房床上。

决定出门的一刻,我非常害怕:怕催泪弹,怕被布袋弹打中眼睛;怕被捕被起诉暴动,怕被抓去新屋岭,那个警察在里面无人能管的拘留所。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我当时想。

再来一次的话,我会怎样做﹖

我不知道。

2019年11月17日,理工大学外警员向示威者施放催泪弹。
2019年11月17日,理工大学外警员向示威者施放催泪弹。摄:陈焯煇/端传媒

## 10. 滑稽 ##

十一月十七日,理大爆发严重警民冲突,校方未有代表现身。
十一月十八日,理大校长滕锦光以录影片段,表示自己曾想亲赴现场,但警方认为不适合。
十一月十九日凌晨,理大校长滕锦光现身理大,呼吁校内人士离开。当时警方仍然围堵校园。
十一月二十五日,理大校方一日内三度发表声明,要求警方让留守者离开校园。
十一月二十七日,校方再发声明,要求警方解封校园。

呵欠。

最后的恩典
XX月XX日
早上,窗外斑鸠啼叫,为自己还未被催泪气体毒死而高兴。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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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很多比喻真的很锋利,很恰当。

  2. 這應是不少香港人半年來的心路歷程……

  3. 很好的个人记录

  4. 谢此文,有療癒,有记录。

  5. 写得真好,扎到心里

  6. 香港人總是充滿近乎荒誕的黑色幽默。
    但幽默也總是能支持我們一路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