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平原上的夏洛克》體現出導演徐磊對於鄉野社會的影像記錄和表達姿態。這種姿態,是一個充滿好奇的年輕人,以一種特立獨行的局外人角度看待鄉村的種種現實大小事。這種狀態可以理解為在城市化進程中,對即將消失的鄉土人情的一種留存。這部電影當然不能阻止消逝,但卻可以成為社會記憶的一個片段。將鄉土文明保存在木乃伊中,不再被時代拋棄,即便永恆只在想象中存在。
歸家尋根,為民加冕
張村,地處華北平原,是河北深州下的一個小村落。徐磊的祖輩都是農民。當被問道「您選擇拍攝農村題材,是否出於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相當熟知」時,徐磊否認了我的預設。「我小學之前在北京長大,初高中回老家走讀,大學在石家莊,畢業後一直在北京」。他對張村的記憶只停留在捉知了、捕青蛙的童年時期,對鄉土人情、人際關係、價值理念完全不瞭解。「我是抱著好奇心開始的,和你一樣,也是從旁觀者的角度進行觀察。」
張村距離北京250多公里,不算遠,徐磊閒著沒事就回家。常常上午在繁華的國貿附近咖啡館與人談事,下午就行走在塵土飛揚的河北農村。他用兩個比喻形容在城鄉之間切換的疏離感:「北京的生活像偶像劇的世界,回到農村就身處在一個5D全息紀實美學的時代。又好比你一個演員,上午在演瓊瑤劇,下午去演小武,能適應嗎?」
在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裏,兄弟倆也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來回奔波。格非將這種境遇稱為「互相關照」。在城裏,用農村的眼光看待城市,回村後,又用城市的價值觀打量鄉村。「用農村的眼光來看,就覺得我在北京挺苦的,天天吃不上飯,飢一頓飽一頓。同樣,我也不明白村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累,自己生病了,還去給別家幫忙出殯、張羅結婚。我們現在的觀念都是為自己活著,他們怎麼這麼好面子。我看他們,就覺得他們生活得很累很落後,很想去瞭解背後是什麼支撐著他們的行為。」
紀錄片的拍攝大多要求創作者隱退自身主體性,把話語權交給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而劇情片則可以更為自由地彰顯創作者的思辨能力和藝術技巧。徐磊大學時喜歡讀西方哲學論著和文學作品,畢業後去了北京一家國企上班又很快辭職,之後所從事的工作編導、攝影師、編劇等都與影視相關。當他回到自己的家鄉拍攝《平原上的夏洛克》時,之前西方哲學、文學、電影的習得,以及北漂多年帶來的身份改變,都有着特別的意義。
在家鄉他尋找到了一種適合華北平原的銀幕美學。2.35:1的寬畫幅將上下的空間切掉,把更多的信息聚焦在人物表演上。「平原的縱向上下沒有信息,不像南方有山有水的重慶。」另外,寬畫幅可以在一個畫面裏並置不同的東西,尤其是中國鄉鎮,是農村與城市多種元素複雜性的疊加,與徐磊想要表達的荒誕感是貼合的。
徐磊既想要張揚自我,實現藝術創作的欲求,又渴望為越來越不可辨認的鄉野文明做一次記錄。他在北京漂了15年,未來的規劃是在城裏建設家園,不再返鄉。然而作為農民的後代,他似乎受到了某種責任感的召喚。「我從來沒有覺得農村的消亡是多麼壞的一件事,城市是進步的,但那種珍貴的人際關係和鄉村文化還是值得大家關注和惋惜的。」他的下一部作品依舊拍攝鄉鎮題材,是一個類似於「小鎮杜月笙」的鄉紳故事。「我也很喜歡商業片,但是就像還債一樣,先把該拍的拍了,再開開心心地拍其他電影。」
在電影開拍的前一天夜晚,劇組成員們在縣城瘋狂地尋找消失了一整天的徐磊,最後得知他在老家院子裏幫母親種胡蘿蔔。與其說是局外人,不如說徐磊是憑着鄉土久違的氣息引導,在田野漸次荒蕪的盡頭,意外地找到了歸家的路口。
遍地荒誕,土味蔓延
一位農民在替朋友去集市買菜的路上被車撞了,躺在醫院昏迷不醒。他的親戚打算不報警,因為可以負全責的肇事者很難尋找,而謊稱是農民自己不小心出的事故,就可以走新農村合作醫療,報銷70%的醫藥費。被撞農民的兩個老哥們心有不甘,決定自己找到肇事者,他們開着電動三輪在城鄉之間穿梭。《平原上的夏洛克》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樸實的故事,而所謂的「夏洛克」,其實是柯南·道爾筆下的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與那位足智多謀、西裝革履的大偵探對照,眼下奔走在華北平原的兩位老農民,就彷彿來自另一個倒退了幾個世紀的時空。
他們的破案技巧令人難以置信,甚至運用迷信尋覓肇事者所處的方位。我問徐磊「如何看待農民破案請神婆的局限性」。他反駁道「不相信神秘主義,就是你的局限性」。關於神秘主義,中國的教育是讓我們祛魅的。在當下社會,我們總是用既有的觀念與超前的意識,去看待尚不理解卻自有一套邏輯的事物。徐磊的做法是為我們增魅。神靈與凡人,前世與今生可以溝通,是鄉野千百年來一種原始而富有靈性的生活哲學。它們之間的勾連,或許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對話,但是卻代表了對未知恐懼的祛除,體現着終極關懷的維度。近年來中國農村題材電影《心迷宮》、《北方一片蒼茫》、《吾神》、《hello 樹先生》、《中邪》多少都反映了這一維度。與此同時,它們也或多或少地呈現出同一種風格,魔幻、荒誕、誇張。
從這幾部電影,我們可以看到當下農村生活的情感樣式、社會訴求、人際關係、生存邏輯等等,仍與1947年費孝通所著《鄉土中國》的描述有着頑強的相似性。而鄉土之外的社會卻在一刻不停地飛速發展着,城市文明正在橫切進鄉村。在富強夢與衣錦還鄉之間,在集鎮的熙攘與農村的沈默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生長。城市居民對它們不熟悉,也就解讀成了魔幻、荒誕、誇張。可是對於生活在鄉土社會的人而言,這不過就是眼前的生活,是現實主義。徐磊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些現象,也有意識地編排進了《平原上的夏洛克》。「拼貼的荒誕感無處不在。這些東西就在那裏,比如你常常能看見老農民在田頭解手,背後是迪麗熱巴的大廣告。還有人們車上同時掛着的十字架和佛像,信仰無比混亂。」
徐磊雖用城市的好奇眼光來書寫鄉村,但他畢竟是農民子弟,對父老鄉親脾性的理解不同於生在城市的知識階層。2011年安徽碧山村啓動了碧山計劃,一群藝術家、作家、詩人跑到鄉村揚言重建,但是過於智性的藝術交流建立的並非是有效的對話。碧山計劃不但沒有給村民帶來什麼啓蒙,還被詬病「文化殖民主義」。反觀《平原上的夏洛克》,則反其道而行之,它徹底脫離了知識分子的高端趣味,帶着濃濃的鄉野土味,衝擊着虛偽的現代文明。
它的「野」,對於受過文明教化的城市觀眾來說,竟有些粗俗。比如對話的編排偶有不堪:「我家的狗懷了崽子,原來是你家的狗日的」,「 我老了,弄不進去了」。又或者,那個自帶喜感的呆萌農民佔義,他在城市裏隨地吐痰被罰款,轉頭又忘記,嘴裏含着一口痰不知道吐向哪裏,最後乾脆抹在了身上。這一幕不但狂野,甚至有點惡心。不禁好奇,這些段落僅僅是為了製造廉價的喜感嗎?徐磊為什麼要拍得那麼野,在粗鄙上做文章?
我在「土味」裏似乎找到了答案。自打城市建設以來,農村就成為「土」的代名詞,城市人瞧不起農村人,甚至連農村人自己都以農村為恥。「土氣」成了一個充滿了否定的貶義詞。但是恰恰是這些農民性情中的鄙俗,在城市文明不許隨地吐痰、不許私闖民宅等等的表象「禮俗」對比之下,凸顯出一個個講究忠義道德的形象。全片高潮段落,超英戴着草帽,騎着駿馬,經過沒有人的街道。幾片樹葉作為前景,一個英姿颯爽的掠影打馬經過,讓人聯想起古代的俠客。
再來談談「土」的意味。沈默卑微的田野地面滋養着世代的農民,「土」也因此成為庶民的生活姿態。不管發生什麼,他們也不願忘卻土地。影片裏,被撞農民樹河夢見炎炎夏日的浮瓜沈李,一著急在醫院蘇醒了。哥仨從醫院駕着突突的電動三輪回家,路上樹河一直牽掛着在醫院躺了這麼多天,地澆了沒有。這個情節源於徐磊的親身經歷,「我姥爺去世之前,我們把他從醫院接回來。他的病情是只要回了家,可能就再也出不來門了。我們問他最後想去哪,他說想去地裏看看。我們就開車直接到地裏,算是作為他對世界的告別。」
採訪當天下午,在徐磊所住的小區門口,蹲着幾個穿着橘色環保馬甲的工人。他們饒有興致地在一小塊被水泥圍起來的土面前搗鼓植物。這一幕讓我想起徐磊的話「對土地和種植的熱愛,是刻在中國人骨子裏的東西」。
田園賦新,詩情氤氳
《平原上的夏洛克》原來有個英文名「Rebuilding」,徐磊說是對「鄉土重建」的隱喻。
電影剛開始,片中的主角超英賣牛得了幾萬塊錢,他想翻新一下老房子。兩個哥們勸他別花這冤枉錢,在農村蓋房子純粹是沈默成本,子女都在城市裏安家了,誰還會回來住,農村房子還沒等到下一代出生就會被拋棄。這的確是當下中國的現實,農村正在被如火如荼的城市化進程吞併,曾經熱氣騰騰的村莊,已經隨着驢蹄聲遠去。讀書聲也在村子裏消失了,「我裏面拍的小學,就是我小時候上的學校,以前有300人,現在一個人也沒有。孩子們從一年級開始就到城裏去念了。」那些沒有外出打工的中青年則沒有鬥志,無所事事。「以前村莊生機勃勃的狀態不在了。我小的時候父母還年輕,雄心勃勃地規劃很多事。現在農村死氣沈沈,生活也沒什麼希望,不知道該幹點啥。比如大我幾歲的哥哥,他的生活態度就是湊合活着唄。」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堅守在最後一片土地上,勤奮地勞作,發出微弱的呼吸。等他們消失之後,整個村莊也將不復存在,無數房屋被廢棄在荒野之上。
可是超英卻罔顧現實發展規律,不聽勸,非常執著於翻新老房子。徐磊給這個人物注入了家園意識。超英常常站在一幅寫着「幸福家園」的瓷磚畫前,儘管這幅畫看起來很荒謬,一邊畫着西式洋樓,另一邊畫着中式亭台樓閣。「人總要留點什麼吧,西方人也會修教堂。那麼對於農民來說,唯一可以留下來的就是房子。我去南方的時候,發現他們的觀念比我們北方人還強烈,蓋房子花費很長的時間,沒錢就歇會,有錢再來蓋,蓋個幾十年。」有了家園,人們也就不想離開故土。房子是人們對現世生活的理解,看見它就好像看見了自己辛勤的一生,也許還有未來後代的生活,它有着歷史與時間的深度。如此混亂的時代,如此迷茫的眾生,恐怕只有經得住歷史變遷的實體,才能緩解現代人的精神焦灼。
鄉村有人類亙古不變的生存根基,那麼價值觀急速更替的城市呢?熱情與冷漠,傳統與現代,公平與不公,道德與失德,野蠻與文明,迷信與科學,禮治與法治等等,片中幾乎所有的二元對立都是建立在城鄉差異和階層對立之上的。對比道德崩塌,無序僵化,極盡虛偽的城市,農村充盈着人間真情,保留了倫理價值的底線。正如先賢孔子所說「禮失求諸野」。現代社會中失落的文明,當從鄉野中重拾。重建家園也就是重建文明,在鄉野的土地裏,可以尋到大把被遺忘的文明碎片。
回到這則華北偵探故事的開頭,農民意外撞車後人們的兩難選擇與困境,多少帶有一絲控訴。農民自己出馬破案,企圖維護正義。現實孱弱,平原上的夏洛克也並非足智多謀的福爾摩斯,他沒能解決棘手的懸案,存款所剩無幾。
可是影片將近結尾時,力度減弱,敘事轉向了柔軟的詩情。超英的房子後來蓋好了,他在房內天花板上掛來擋雨用的塑料布裏倒上了水,幾條金魚在「天上」翱游,抒情的音樂響起。這一幕的浪漫主義絕非凌空蹈虛,而是源於村民們對於生活的樸素哲學,這個溫情敦厚的轉折也不是出於規避電影審查那麼簡單。金魚所帶來的浪漫,承載着超英對於美好家園的期待,也是他歷經苦難,卻對這種沈重的壓抑並不自知的麻木。徐磊特別強調「麻木」在片中是一個褒義詞。
片尾的設計亦帶有田野牧歌般的詩情畫意。歸家途中三個老哥們走進林間深處,地裏躺着已熟的西瓜,散漫的光線打在一片片翠綠中,處處彰顯着生命的野性。鏡頭就停在那裏,帶着詩情的意味和時間的重量,如此時逐物遷,景光流轉。即便在時代最凶猛的時刻,尚還有鄉野這片陶淵明所憧憬的「世外桃源」,供人們歸隱田園,詩意棲居。
調反唱唱,一個身患旅行考據癖的電影偏執狂。
在每日令人神经紧绷的时评和分析中能够出现这样一篇关于华北乡村的电影的影评,也算是一种陶渊明式的“世外桃源”吧。
作为一个四川人,我今年三十多岁,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对农村有割舍不了的感情,老了希望能回乡下种菜,钓鱼,回归田园生活,希望新不适合梦想
有意思。农村的生活的生活虽然粗野,但是在钢筋丛林的城市里讨生活的白领的浪漫想象中,也不失为一种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