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晚頒發了第三十屆金曲獎流行音樂類賽果,這是去年的金馬感言風波之後,台灣舉辦的第一個三金頒獎典禮。中國大陸早有平台買下了轉播權,卻根本不敢同步直播。實際上,從2015年《島嶼天光》拿下最佳年度歌曲開始,中國大陸的轉播方即已高度戒備。過去大陸當然有一張傳聞中的名單,列出需要關照的重點藝人。近年來,隨著兩岸音樂工業的轉型以及金曲獎本身的不斷改變,那一張「不存在」的名單已經無法為傳播平台作安全閥之用,大量新生代很可能當場發聲,大陸傳媒已不敢用同步視訊直播來報導典禮。
工業角度,還是批評角度?
金曲獎自1989年開始設立,經九十年代的台灣流行音樂黃金期,成為整個華語地區最具代表性的頒獎典禮。解嚴之後的文化產業飛速發展,唱片公司對聽眾的單向傳播,台前幕後壓倒性的話語權,迅速搭建起的音樂傳播途徑,均有份成就金曲獎的矚目地位。當初台灣行政院新聞局(如今的舉辦方已變為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以表彰音樂出版物為因由,給予年度內所有首發於台灣的錄音產品報名資格,初時只有台灣籍人士有資格角逐個人獎項,慢慢放寬至所有國籍。
三十年來,金曲獎不斷微調自己的定位。因主辦權落在官方,評審團來自產業內外及上下游,包含了製作人,歌手,傳媒界及樂評人,它並非純工業屬性的表彰(如我們熟悉的美國葛萊美/格萊美獎),也並非從單純的音樂批評角度評選(如英國水星獎)——否則也不會有究竟要巨星還是要獨立樂團的疑惑了。對單純的音樂批評來講,巨星,獨立樂團,新人,資深歌手,無論這些名詞的意涵有無重疊,他們對產業的影響並不應該納入是否得獎的考量;按工業評選的標準來說,純粹的音樂評論與工業製作也有距離。
金曲獎苦苦在尋找自己的位置,也可能是每一屆評審團在苦苦尋找金曲獎的位置。歸根結底,想要依靠賽果來對整個工業產生影響,或許表明提出觀點的人還停留在那個單向傳遞音樂的年代,還抱有一個頒獎典禮可以影響未來音樂傳播的心態。
箇中心情,包括評論所說,唱片公司運作收效甚微的焦慮,也不止於此。音樂產業的焦慮還聚焦在他們能否重新塑形主流。互聯網與程式不斷分薄了民眾注意力,分眾市場早已取代了當初的業界型態。黃子佼的觀點或許不僅僅是留戀過去的人事,還在介意流行音樂相比其他娛樂型態的影響力與凝聚力。影劇產業迅速抓住了暫時的平衡/變革方法,他們仍舊享有主流的影響力,流行音樂的影響卻難以順利擴張,在世界範疇內,Adele 與 Ed Sheeran 依然具備主流影響力,但與從前相比,可以影響與指導路人消費的藝人數量的確買少見少。分眾強大之後,從前被主流掩蓋的個性藝人突圍而出,並非因為他們的受眾變龐大了,而是遮蓋他們的主流藝人越來越少了。這些藝人能以個性及更新的傳播特色吸引歌迷,卻很難突破圈層,一如如今興起的詞彙:「破壁」,即如何將原本停留在固定受眾群的內容推向更廣闊的對象,產生影響。
對渴求巨星的業內人士來說,「壁」在何處呢?以島內環境看,台灣有人氣的幕前藝人往往很容易在本地找到生存和突破模式。幾年前的草東,這兩年的落日飛車等等不需細數的獨立樂團,如今儼然已是不折不扣的巨星,結合 livehouse 與大小音樂節,輔以各種網路平台,台灣的流行音樂顯然已經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態脈絡。這種尋找的過程不僅僅靠創作與表演者發送,更依賴聽眾的傳播,及重新對這些作品的再使用,再定義。連曾經審美雷打不動的台語流行音樂,如今也接受了多種面向的表達方式——還記得早期真人秀歌唱節目中評審老師咬死不鬆口的「唱台語就要有台語的腔調」理論嗎?
「破壁」的機會
對受眾而言,流行音樂超出了狹義的娛樂邊界,帶入了廣泛的生活細節,這過程產生的審美與口味變化再自然不過,其涉及的內容當然也超出了過往的情感和都市生活。這可以回應到《島嶼天光》之後的頒獎典禮事態,當台灣的流行音樂從製作及傳輸方法,使用場景均發生變化時,金曲獎這樣的平台勢必無法單向地定義流行音樂了,它任何企圖塑形的方法,都會變成落空的「行政手段」,其實同類的現象已屢見不鮮。近年來的評審團,實則也早已調整腳步,將心態轉換為「呈現」 ,以金曲獎的平台去紀錄和呈現台灣流行音樂言下的發展動向,根尋過往脈絡,留下足跡。
如果這發生在2005年及之前(facebook 於2006年面向公眾開放),金曲獎這樣的變革恐怕就是流行音樂的全部了。事實上,情形要複雜得多。中國市場向港台音樂人開放,曾形成一個帶神秘感的外域,彷如遙遠大洋彼岸的新大陸,與在地產業只是隱約相連。兩岸三地的音樂人開始建立更多連結,不只是音樂人之間,也包括音樂人與受眾之間。可社交網絡時代的到來,消弭了中國這音樂市場「新大陸」與港台兩個傳統音樂市場的距離感。
與香港一樣,台灣的眾多主流音樂人紛紛將事業版圖遷往大陸。不僅僅是因為市場的容量大,也因為中國的市場特色(資本與政策均可主力操控傳播渠道及模式),它保留了社交平台時代最多的「破壁」可能,大量真人秀與眾多野生平台(例如抖音)存在,依然為台灣九十年代以降的音樂製作提供機會。
互聯網改變了金曲獎曾經的地域限制,無論是大陸還是台灣的音樂人,他們都能做到兩岸三地同步發行作品,可是三地的文化取向並未改變,也未融合。無論社交平台怎樣連結,兩岸三地的政經與文化差異難以共存,龐大的大陸娛樂市場以壓倒性體量脅迫著如今的主流音樂工業。曾經的主流藝人/創作者想要保有「破壁」的機會,就必須放棄與自己歸屬地的創作生活連結。香港的黃絲音樂人與台灣的綠營音樂人如果想繼續在大陸發展,唯有消失,或者轉移。
金曲獎試圖保留這樣的連結,縱觀十年來的提名名單,它不只紀錄台灣的流行音樂勢態,也在努力呈現中港的創作人與作品,那是兩岸三地的主力音樂人(其中不乏金曲獎評審)集結北京之後產生的圈層效應。是以李健,郭頂,黃綺珊,李榮浩,丁世光等大陸音樂人進入金曲獎視野時,他們還未必順利進入了台灣市場,也有很多香港和台灣本地的資深藝人通過在大陸的活動,刷新/加強了台灣業內人士的認識和肯定。
中國的「半封殺」現狀
去年的金馬事件顯然將改變如今的娛樂行業秩序,今年大量大陸音樂人的缺席如果不是巧合,則必然影響金曲獎努力呈現的三地連結。而黃子佼提出的有代表性的「需要巨星」的呼聲,恐怕不僅僅是基於台灣市場的「巨星」,而整個華語地區可以「破壁」的音樂人,也必將受到這種新秩序的影響。他們面臨越來越嚴格的表態要求,將離台灣的在地市場越來越遠。
外有中國大陸的「半封殺」處理,內有台灣流行音樂的在地傾向,金曲獎本身不能成為「破壁」的舞台,無法進入中國大陸主導的娛樂工業體系。呼喚「巨星」不只是對台灣現狀認識的不足,也是對兩岸現狀的過於樂觀。中國宣布新一屆金雞百花獎將與台灣金馬獎同期舉行,即是中國電影工業的表態。據聞中國有關方面看過今年金曲獎台上的得獎感言,已開始暗下指令禁止大陸團隊參與台灣的頒獎典禮。雖然一時間對岸在音樂產業體系內沒有與金曲獎相對應的頒獎典禮,用行政手段促成一個替代品對他們來說並不困難。
金曲獎本身的審美,似乎也在對大陸主導的娛樂審美取向說不。歷經唱片業傳統工業變革的莫文蔚曾經是金曲獎的常勝軍,她去年邀請了多位大陸「流量」級偶像參與製作創作新專輯《我們在中場相遇》,其中李榮浩作曲的《慢慢喜歡你》經由抖音平台傳向大眾,傳播度驚人。但除了入圍最佳作曲之外,在重要獎項顆粒無收。本屆評審們顯然不認同這種取向下誕生的音樂作品。
金曲獎是否太過自信?
頒獎典禮能指導市場嗎?即便在音樂單向傳播的年代,無數屆最佳新人得主的遭遇某程度上給出了答案。業內人士與獎項評審所認可的潛力,與音樂人和作品其後在工業與市場中的發展並無必然聯繫,更何況是音樂傳播已經被互聯網和串流平台改造的當下。無論獲得嘉許者是所謂巨星,還是獨立音樂人/樂團,若認為金曲獎是在為音樂工業鋪路,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假如金曲獎不去嘉許草東,茄子蛋或宋冬野,他們在音樂節就不會一票難求了嗎?或是他們就失去創作動力了嗎?
對於受眾,金曲獎則恐怕更無法如此自信了。最佳女歌手及最佳國語專輯結果揭曉之後,無數歌迷湧入評審團陳珊妮的社交帳號開始謾罵。其實評審同樣是業內人士,他們不該不記得,如今的華語娛樂工業,已經是粉絲文化的天下。獎項評選當然不該向粉絲低頭,但頒獎結果能鋪路嗎?對目前的音樂消費者主體來說,作品並不重要,被消費的是幕前幕後的音樂人形象。在中國的全娛樂生態下,粉絲文化也早遠離了九十年代以降音樂人與聽眾的關係,粉絲們迷戀自己的偶像,在互聯網實踐他們對偶像的情感。再難以接受都好,他們已經是音樂產業最龐大的受眾。
金曲獎面對產業複雜的流動狀況,要決定的方向肯定不僅僅侷限在「巨星」還是「獨立」這樣的二選一。既已離開產業的中心,該如何面對工業落腳的差距?在政治環境動盪下,如何定位兩岸日趨分離的產業關係?如何面對社交平台無法連結的政治文化和審美差異?既已失去主體地位,如何在評論,粉絲及音樂人之間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溝通模式不斷更新的時刻,又怎樣去面對自己兩難在工業獎與審美批評之間的尷尬?
近年來呈現流行音樂面貌的心態,是台灣音樂人們主流的共識,還是評審團主席的個人趣味,這也很值得探究。回溯過往,金曲獎的氣質一直在搖擺,它也取決於評審團主席/召集人的個人態度,有人保守,有人開放,有人古板,有人先鋒。好在,這其中的波動恐怕也與流行音樂的發展一樣曲折。如果華語音樂人不想借助抖音或龐大的大陸市場獲得關注,想擺脫粉絲文化及政治困境對自己的束縛,金曲獎真的可以提供土壤與機遇嗎?悲觀一些的疑問是,在這樣複雜的面向中,金曲獎能避免被遺棄嗎?
(張碩文,雜誌編輯,常熱衷以文字談論電影,流行音樂和電視劇,及與社會社群的關係,常被錯認為前立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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