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跟朋友提到,決定將名古屋東谷山上的房子,改造成美術館時,大家雖然努力擠出欣喜而好奇的表情,卻仍掩不住一臉的疑惑。畢竟,在他們記憶裡,那房子只是一個暗沉又陰森的廢墟。更何況,我們打算展出的物品,在大部份人眼裡,看來都是垃圾。
在成為美術館之前
美術館的計劃,始於五年前,我的丈夫金森正起於報紙上,看到了一幢物業的分類小廣告,沒有照片,但地址卻非常熟悉,就在他家附近的東谷山上。到現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他小學時常去探險的「鬼屋」。
我沒有親眼目睹過「鬼屋」原來的模樣,然而單看照片,也理解何以當時他的家人及朋友都反對他買下這破舊的房子。包圍著房子密不透風且長滿了青苔的磚圍牆;圍牆內外堆堆疊疊的嶙峋大石如巨獸;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的竹林、因竹子檔了光而拼命往上拔的各種瘦長雜木⋯⋯長滿了植物卻死氣沉沉,唯一教人感到生命力的,是地上多處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泥土,明顯是野豬出沒的痕跡。房子裡受潮的疊疊米上舖著發霉的被褥,勾起人們各種聯想,亦是對這房子卻步的另一原因。但金森正起沒有聽取身邊人的反對聲音,一意弧行地將房子、相連的森林及山谷買下來了。
美術館的空間與展品,一同經歷著光影與天氣的變化,每一個時刻的變化,都轉換了它們的面貎。它們支撐著彼此,也承受著彼此,沒有賓,沒有主。
「那些巨石、竹子都不是這山林原有的東西。竹子如野草,不打理的話會一直蔓生,園林只會越來越暗沉,其他植物因此無法健康生長。那時,我只希望能把生命力還給森林。」金森正起後來花了幾年時間,將圍牆推倒、把森裡數百棵竹子劈下,又用挖土機抬走那堆為造庭而搬進來的巨石。陽光透進了,風吹來了,森林與房子都變得明亮爽朗起了。然後,他把房子的內裝統統拆掉,將前人留下來的氣息統統抺走。空晃晃的房子,只保留了基本結構,亦即是我初次到來時的模樣。
我清楚記得自己初次踏進這森林與房子時的感覺,身在這老舊的房子裡,我沒被前人的痕跡干擾,聽著風吹與鳥鳴,感受到房子與森林調子一致的呼吸。這房子,就像是從原本時代飄到現代的古道具般,已經不被使用了,因此其用途等附加價值也都不再被計較,它的美與不美、好與不好,都純粹取決於它作為物件的本質。
2019年4月中,美術館開幕了,命名為「小小」。金森正起說,取名「小小」,是因為「小小」二字,並排起來,像兩個牽著手的孩子,一起闖蕩去。開幕前,我們沒為廢墟再作修葺,一半的地面仍是沙土;木地板因為被拆了,樓梯欠了一級,懸空起來,金森正起隨意地用一把汽車用的簡便起重器將之托起;鋁金屬製的窗櫺仍是歪歪斜斜的,有時無論怎樣化盡力氣都無法將之關起來。不過這樣殘殘破破的感覺很好,讓人意識到它的身世,它是曾經被遺棄的,現在它又自傲地展現出自己最原始的模樣。
「垃圾」的美之所在
金森正起是金工藝家,當工藝界的前輩們知道我們要辦美術館,都以為那將是展覽他或其他工藝術家的作品。當他們知道,我們排除了他自己的創作,只打算辦古道具展時,無不感意外。
金森正起造的仿舊鐵器幾可亂真,甚至有無良的骨董店店主魚目混珠,將他造的花器及茶托,當作古董出售。不過,比起價值一目了然的貴價作品,他更偏愛像鋁金钃這樣不被工藝界重視的廉價素材,而將搪瓷這種大量生產的工業製品化為工藝品的,他也可能是第一人了。
我總覺得金森正起的創作取向,與他特殊的收集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早年他收集過不少被視為珍品的東西,像是古瀬戶燒,又或是李朝時代的木器等;近年的藏品,卻大多是令人費解的,例如壓偏了的塑膠玩具槍、沾濕了又被風乾了的破信封、滿身污蹟的舊抹布、滿佈鐵鏽的排水口蓋子等等,說是垃圾也不為過的東西。前者的價值可以用歷史與理論來說明,至於後者,則難有評定的標準。
毛衣流露著人們對物件珍惜之情,更重要的,是它的顏色與材質的組合,是偶然相遇的,沒有經過任何計算的。
「這些物件,有小部份是我撿回來的,其他的則是在我各地的舊物商店中搜來的。它們看來雖然又破又髒,然而,會被放在商店中,一定是有人看到它們的價值吧,只是未必是歷史、投資等顯然而見的價值而已。」金森正起說。小小美術館展出正是這些難以言明其價值的舊物。
小小美術館舉行的首個展覽,是京都一家名為「古い道具」(中譯:舊的道具)的古道具店店主冨永淳的選物展。冨永淳的右眼在手術之中失明了,他常開玩笑說,失去了右眼,天眼卻開了,讓他看到別人不在意的美。他常到跳蚤市場裡挖寶,挖到的都是塵封在箱子底層的、埋在雜物堆裡的、幾近被丟棄的。
在談「美」時,金森正起跟冨永淳像是一對心靈相通的孿生兄弟。他們會同時對著一塊破抺布讚嘆不已,驚歎那些褪了色的橙的、紅的、藍的、灰的斑駁色塊,讚美縫補過不下數十次的抺布在洗洗曬曬的過程裡,呈現出來的棕黃如此洗煉,還有如此隨意而不工整的縫線,在他們眼裡,美得難能可貴。
「即使刻意要做出同樣的模樣,也無法造出來的。」金森正起跟我談起一件破毛衣,那是冨永淳的選物之一,掛在美術館二樓,一個原本是儲物櫃的地方——儲物櫃的門及牆壁都被他拆下來了。那件小孩的毛衣,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的災難,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然後又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珍視,給仔細地用各式各樣的布碎縫補起來。有人猜疑它是戰爭遇難者的遺物,金森正起都沒有刻意考究,歷史不是他關注的,吸引他的,是毛衣流露著人們對物件珍惜之情,更重要的,是它的顏色與材質的組合,是偶然相遇的,沒有經過任何計算的。
因為被長久使用過而傷痕纍纍;因長時間被忽視而受潮褪色,硬化了或是變得不盈一握;因為技術不足而萌生的異想天開製作方法⋯⋯種種的偶然,為這物品增添了不少意料之外。「這是我很嚮往的工藝風格,並不是說追求粗糙的造工,而是它們的氣質,柔和的、舒坦自在的、富有偶然性的。然而,若刻意模仿的話,作品就會顯得造作。」金森正起說,這些物品在生產之初該沒有成為美術品的打算,然而如今它們卻展現出的,卻是技術再精湛的工匠都難以摹臨的美感。
傳統裡,日本人討論物件之美,是有階級之分的,最被推崇的是跟茶道相關的古美術,然後是跟佛教相關的佛器、供鑑賞的陶瓷,民間工藝因柳宗悅的努力才漸受注目。沒有人會否定古道具的趣味,卻從未視之為美術,何況他鍾愛的如此極端,大概就不入流了。只是在他心目中,純美術、古美術、茶道具、佛器,或是他喜歡的破爛,都同樣能觸動人心,沒有上下之別。這正是我們將廢墟作為展覽場地時,在其名字「小小」之後,半開玩笑地套上「美術館」一詞的原因。
它們看來雖然又破又髒,然而,會被放在商店中,一定是有人看到它們的價值吧,只是未必是歷史、投資等顯然而見的價值而已。
「垃圾」與傳統日本美學
硬將廢墟喚作美術館,在內裡展示仿如垃圾的物品,聽來有點莾撞,但我們始終覺得這計劃承接了日本美學的傳統觀念。
谷崎潤一郎於1939年出版的隨筆集《陰翳禮讚》,處處流露了他對日本於關東大地震後,急速西洋化的生活環境的不滿。潔白的牆壁使他內心不得平靜,過於明亮的居宅空間與日本傳統的美學意識相違。其中一段談到漆器及金蒔繪,我覺得尤為有趣。他指出,這些由祖先製作的生活道具,於陰暗的古民宅中看來更為美麗。泛著金光的蒔繪,折射著穿過障子透進的柔弱光線,黑暗之中的微光,神聖而動人。現在我們於白天傾瀉著日光,晚上亮著白光燈的現代家居裡看金蒔繪時,即使同樣震攝於工匠精湛的技術,大概也無法體會這工藝如何撫慰人心吧。
日本美學與建築及生活空間息息相關,被我們外國人認定彰顯了日本侘寂美學的金繼,最後做的金粉加工,於今天繽紛的室內裝潢、亮著巨型電視的居室之中,就看似爭艷鬥麗,顯得格格不入了。然而,在四疊半狹小而幽暗的土牆茶室裡,自茶碗裂縫過滲出的溫柔光線,說不定有著教我們讚頌生命裡所有缺陷的力量。
正如傳統的日本畫,畫裡沒有哪個角色站出來搶去哪個的光芒,每個角色都退後了一步,使整個畫面看來和諧而美好。這是一種「弱」的美學,茶室的擺設、町家的建築等,凡是物件置於空間之內,都講求這種「弱」的美感。白盒子式的藝廊陳列,每件展品都浴在鎂光燈下,展品不相往來,每一件都顯而易見,每一件都鶴立雞群,是西方傳入日本的展示方式。
「日文『おくゆかしさ』一詞,用來形容物件的話,是指不華麗、不顯眼的,一瞥時無法感受到其魅力,在相處的過程裡,才慢慢地感受到它的好,覺得有它在旁真好,慶幸自己買了它。緩緩地流露出來的美好,正是日本人追求的『美』吧。」金森正起說:「直至數年前,我都覺得日本過於受西方影響,日本傳統以來的美學意識日漸被遺忘了,創作者不再重視物件與物件間的和諧,創作出來的作品都太強勢、太矚目,我覺得很可惜。然而近年來風氣似乎轉變了,尤其是像冨永淳等年輕一代開設的古道具店,不少都呼應著日本的傳統美學。我很高興看到這轉變,日本該延續日本獨有的美學的。」
小小美術館至今仍未接上電源,四月中展覽剛開始時,隨著日光漸暗,我們黃昏五時便關門了。至五月,陽光較勤勞,我們偶爾將閉門時間調至黃昏六時。每天開館的時間裡,陽光自正門處緩緩滑到看得到名古屋車站的窗戶,早上亮白、傍晚橙黃,窗戶打開後,送來鳥鳴,吹來了風,也飄來了雨,有時還會嗅到鄰近鰻魚飯店的鰻魚香。美術館的空間與展品,一同經歷著光影與天氣的變化,每一個時刻的變化,都轉換了它們的面貎。它們支撐著彼此,也承受著彼此,沒有賓,沒有主。
我們將廢墟改建成美術館,展品是一堆「垃圾」。我們一廂情願地相信,這輕率的計劃,會帶領我們更深入地走進觸動人心的美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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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最后的逗号是不是就是在象征おくゆかしさ的“垃圾”?😂
错别字:面貎
好想去 感覺交通不便 是否可以隨文附上交通方式?
环保简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