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導演「琪姐」陳俊志生前不只一次提過《滾滾紅塵》,他自比是那個剛烈沈韶華,因抗爭父親而被關在閣樓發了瘋似地、重複唸著自己寫的小說;當然更是傳奇女子沈韶華,隨手拿起蕾絲桌巾當成披肩欣然赴約,兩手揚起大紅私巾包住自己與男友的頭,再光腳踏著對方鞋背在陽台上相擁共舞。
以前覺得琪姐是愛開玩笑才自比沈韶華,沒想到他仙逝百日以後(註1),《滾滾紅塵》數位修復版盛大公映。相隔近三十年有幸在戲院二度膜拜這部九十年代經典,我這才終於理解,莫怪乎琪姐對沈韶華如此心有所感,因為這其實來自一個暢銷女作家(琪姐常如此自稱)對另外「好幾個」暢銷女作家於世浮沈、愛起情落的傳奇經歷,全然地感同身受。
空有時代背景
所以,沈韶華不只是沈韶華,沈韶華也是後來也出了兩本書的演員林青霞,沈韶華還是這個角色的原型張愛玲,沈韶華更是《滾滾紅塵》靈魂人物(編劇)三毛。坦白說,我對《滾滾紅塵》印象已淡,除了林青霞出席金馬獎時那身氣勢如虹的性感禮服,腦海中也只剩下她跟秦漢在陽台相擁而舞的浪漫橋段,以及陳淑樺所唱宛如魔音傳腦的主題曲。這回重看,比起同為徐楓監製的《霸王別姬》經典依舊,不免驚覺片長只有人家一半再多些的《滾滾紅塵》委實過氣,一則節奏太趕,以致需要時間和空間緩緩發酵的關鍵片刻少了餘韻無從施展,一則三毛的劇本充其量就是不入流的羅曼史小說水準,不只片中金句經不住時間考驗,寫情寫景亦過於單薄,所有人物事件皆圍繞著沈韶華打轉,離開了沈韶華便什麼都沒有。影片空有時代背景,卻少了視野與格局,結果只成就了林青霞,偏偏這個林青霞不是年過三十力求演藝事業突破的林青霞,而是《窗外》那個少女林青霞。
三毛的劇本充其量就是不入流的羅曼史小說水準,不只片中金句經不住時間考驗,寫情寫景亦過於單薄。影片空有時代背景,卻少了視野與格局,結果只成就了林青霞,
1973年的《窗外》是林青霞第一部電影,導演是宋存壽,改編自瓊瑤第一本長篇小說,林青霞在片中飾演悲秋易感的文藝少女江雁容,對於自己的出身背景充滿困惑,轉而在年紀足以當父親的班導師康南身上尋求安慰,未料這段跨越師生身份的戀情竟在那個保守年代引發軒然大波。
由三毛執筆的《滾滾紅塵》劇本,因為取材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愛情往事,上映後不免引發熱議。我以為捕風捉影湊湊熱鬧還可以(畢竟當時以半自傳方式書寫的《小團圓》尚未公諸於世),但不宜過度對號入座,真有興趣追索張胡摧枯拉朽的情愛牽扯,還不如去讀張愛玲離開胡蘭成之際所發表的《十八春》(即《半生緣》前身)比較實際。再者,即便同為作家與漢奸的亂世之戀,《滾滾紅塵》的沈韶華既自戀又堆滿粉紅色泡泡的內心小劇場,其實與向來冷靜自若的現實張愛玲相差甚遠,那極度Drama Queen的戲劇性人格,反倒與始終活在自己世界的三毛比較接近,至於屢屢以愛為名不斷自圓其說遂行自我修復的能力,則是給我一種瓊瑤2.0的既視感。
林青霞重返《窗外》
林青霞以瓊瑤電影成名,八十年代她開始面臨事業瓶頸,在力求轉型的前提之下,她從《愛殺》、《新蜀山劍俠傳》、《警察故事》、《刀馬旦》、《奪命佳人》到《今夜星光燦爛》,對於角色與影片類型進行多方嘗試,可惜總是差了臨門一腳,直到《滾滾紅塵》撮合她與秦漢再次合作,才終於讓她捧回一座朝思暮想的金馬獎。不過,《滾滾紅塵》雖是林青霞從影近二十年的重要分水嶺,但就片型和戲路來看,不如上述其他「未竟之作」精彩,更稱不上勇敢。說真的,沈韶華這個角色,完全就是重返《窗外》老路,透過一段不為世俗所認可的禁斷之戀,去感懷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如此而已。
在《窗外》片尾,另嫁他人的江雁容來到屏東,以為可以和康南重新開始。然而當她看著又老又窮的康南渾渾噩噩經過自己身邊,她卻連走進對方的勇氣也沒有,電影就結束在不忍直視初戀幻滅的江雁容,低聲嗚咽轉身離去的漸小背影。作為瓊瑤第一本長篇小說,她早已把愛情何等脆弱寫得淋漓盡致,我甚至覺得她當時因為正處於對第一段婚姻深感幻滅的嚴峻時刻,所以才會寫出如此悲切絕望的結局。日後瓊瑤的小說,無論如何幻滅或是絕望(如《我是一片雲》、《失火的天堂》),無論如何生離死別抑或裝瘋賣傻,於我反倒是商業需求、戲劇效果使然了。
即便同為作家與漢奸的亂世之戀,《滾滾紅塵》的沈韶華既自戀又堆滿粉紅色泡泡的內心小劇場,其實與向來冷靜自若的現實張愛玲相差甚遠,那極度Drama Queen的戲劇性人格,反倒與始終活在自己世界的三毛比較接近。
最好的部分卻是張曼玉
再回到《滾滾紅塵》,作為「後瓊瑤電影時代」(1982年《昨夜之燈》因賣座慘敗,成為最後一部瓊瑤電影,後瓊瑤轉而跨足電視製作)林青霞所主演最重要的羅曼史電影,此片因緣巧合補足了瓊瑤電影失落的那塊拼圖。瓊瑤電影向來設定在當代、都會背景,偶有古裝、時代題材,但未論及大時代。瓊瑤的作品向來與「不食人間煙火」劃上等號,三毛編寫以日治時代和國共內戰為背景的《滾滾紅塵》,雖然導演嚴浩將片尾的逃難場景拍得驚心動魄,但仍有意無意逃避寫實,對於時代背景和社經脈絡選擇性忽略,故事主軸聚焦愛情,所有角色情節的動機緣由,全是基於愛情。就這點來看,《滾滾紅塵》其實非常接近《窗外》,都是憧憬愛情的文藝少女步入現實進而幻滅的成長故事。如果說《窗外》的幻滅,來自瓊瑤對於愛情的體悟,那麼在《滾滾紅塵》裡頭,三毛顯然是透過自我犧牲這個母題,進而扭轉愛情的幻滅帶來的挫折感,進而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去實踐個人對於愛情的歌詠。不過,三毛畢竟不是專業編劇,以致《滾滾紅塵》有佳句而無佳篇,在大量細節缺乏描述的情況之下,除了沈韶華和月鳳兩個角色有血有肉,其餘男角綠葉便流於刻板、浮面。
《滾滾紅塵》雖是林青霞從影近二十年的重要分水嶺,但就片型和戲路來看,不如上述其他「未竟之作」精彩,更稱不上勇敢。
對我來說,《滾滾紅塵》最好的部份,反倒與愛情無涉,而是來自張曼玉跨刀演出的配角月鳳所有登場片段,一方面這必須歸功張曼玉的好演技,另方面則是三毛寫月鳳和韶華的姊妹情誼,不僅神采飛揚,還有一股向讀者交心的直率懇切。就拿月鳳死前(肉身)死後(靈魂)兩度向韶華告別的高潮戲來說,韶華先是力勸月鳳不要跟著男友去參加反政府的地下集會,月鳳卻笑著說「一個女人找到她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難道不是嗎?我想是自己活該吧!」直到稍後傳來月鳳死訊,悲痛萬分的韶華恍惚之間瞧見月鳳魂魄,韶華責怪月鳳不聽自己的勸,現在回不去了,值得嗎?月鳳回話說回不去不要緊,他們永遠留在這裡。月鳳是思想左傾的理想主義份子,為了愛情也為了革命義無反顧,好一句「回不去不要緊」,彷彿這是三毛對於張愛玲的《半生緣》最後那句「我們回不去了」的個人回應。
三毛畢竟不是專業編劇,以致《滾滾紅塵》有佳句而無佳篇,在大量細節缺乏描述的情況之下,除了沈韶華和月鳳兩個角色有血有肉,其餘男角綠葉便流於刻板、浮面。
三毛寫的到底是誰?
更深入來看,《滾滾紅塵》中韶華和月鳳的關係,靈感來源雖是張愛玲和摯友炎櫻的情誼,但它或許更像在反映三毛自己的內在衝突與和解過程。韶華是三毛的自我,月鳳則是三毛的另個自我,兩人雖然親如姊妹,卻又因為理念不同(韶華只在意兒女私情的小愛,月鳳則為了所愛的男人去投身國家民族大愛)而一度針鋒相對。但最終這兩個角色為了實踐對於愛情的信仰,不約而同選擇了自我犧牲——月鳳追隨男友對抗政府而死,韶華放棄自己後半生自由把船票給了能才,在此無論小愛還是大愛,結果是殊途同歸。
三毛的丈夫荷西在1979年意外身亡後,她走不出傷痛,因此熱衷通靈。張系國曾經評論三毛,說她最感人的一面在於「把故事中『我』提升到一種程度——代表讀者,導引讀者跟隨她進入神話,這可以說是一種獻祭或救贖的過程,透過作品使得閱讀的善男信女得到一種滿足。」(註2)荷西死後,寫作之於三毛,也是另種意義的通靈。所以,與其將《滾滾紅塵》視為張愛玲和胡蘭成的神話,不如說三毛只是套用了祖師奶奶與她男人的身份,真正要講的還是那個「我」,那個不知如何面對人世間種種生死契闊與悲歡離合的「我」。
張愛玲的摯友炎櫻曾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張愛玲從古典文學中汲取養分,因為精通外文又能吸收西方文學技巧,然而她的文字終其一生所在尋找的,卻是她自己。事實上瓊瑤如是,三毛亦然。三毛透過《滾滾紅塵》擷取了張愛玲的魂魄,同時摻進了些許瓊瑤的文采和精神,其實戰爭、革命、國仇家恨都是背景都是幌子,亂世的存在是為了突顯愛情的既渺小卻又無比龐大。《滾滾紅塵》的劇本其實是由一層又一層的愛情堆疊出來的——沈韶華與章能才、沈韶華所寫的小說《白玉蘭》裡的玉蘭和春望、主演此片的林青霞和秦漢最後一次銀幕合體——這些層次最終合為一體,滾滾紅塵舞天地,只為了見證三毛與亡夫荷西的愛情,這是身為作者的三毛,至高無上的專屬權利。
好一句「回不去不要緊」,彷彿這是三毛對於張愛玲的《半生緣》最後那句「我們回不去了」的個人回應。
註1:陳俊志因長期罹患心血疾管,2018年12月10日下午被發現因心因性休克病逝家中。
註2:出自〈我的故鄉在遠方-張系國談《撒哈拉的故事》〉一文,原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94年8月28日,王之樵記錄。
這是我看過最中肯、最透徹、格局也最大的《滾滾紅塵》影評,謝謝作者,以這樣不偏不倚的方式致敬三毛。
像這樣無限上綱的話,老實說所有故事都是必然和愛有關不是嗎?故事寫的總是人和人的關係,或愛或恨,從而推動故事發展,有沒有觸及到時代、戰爭、民族等大母題,都是後話。我覺得這篇文章的立論太武斷了一點。
編劇/演員/人物解構地不錯
不夠深度
想问这篇里的标点、错别字和语句不通是认真的吗
瞥到剧照,无意间想起在重庆方所见到成都林太的身影,发型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