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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來函:《流浪地球》隨想——劉慈欣的電車難題

「正因為我表現出一種冷酷但又是冷靜的理性。而這種理性是合理的。你選擇的是人性,我選擇的是生存,而讀者認同了我的這種選擇。他套用了康德的一句話,敬畏頭頂的星空,但對心中的道德不以為然。」

電影《流浪地球》劇照。

電影《流浪地球》劇照。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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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 2019-02-16

#《流浪地球》#劉慈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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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期間中國大陸上映的電影,最受關注同時也引發爭議的就是《流浪地球》。此片號稱國產第一部硬科幻電影,在海外一些地區同步上映,上映之後隨即引發廣泛熱議。支持者認為這是國產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硬科幻電影,電影工業化製作,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特效做得有好萊塢水準,值得鼓勵。而反對者則認為,從純電影角度來看,該片從劇情設置,人物塑造,科學原理細節等方面都有很多不足之處,勉強及格可以,並不值得如此讚譽,並不應該因為是國產電影就盲目拔高。在電影評分網站豆瓣上的評分也呈現兩極化,五分黨和一分黨則爆發了罵戰。與此同時,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也成為了一個熱議的話題。

先撇去這些電影技術層面的爭議不談,先來說說個人和集體的關係。在網上流傳甚廣的公開課,哈佛公開課《正義(justice)》的第一課裏面,提到了著名的電車難題,又叫電車問題(Trolley problem)。這是一個著名的倫理學思想實驗。有一輛失控的有軌電車,在軌道上行走。軌道前方有五個人,旁邊還有一個岔道,岔道前方有一個人。如果你可以控制道岔,是否應該扳動道岔讓車撞向1個人,還是不扳動道岔讓車繼續撞向5個人。功利主義者認為,犧牲部分人保全大部分人的利益是必須的,對於大多數人來能達到利益最大化。而康德主義者認為,道德應該建立在必要的義務責任上,如果不殺人作為一種道德義務,就不應該做這種選擇。課程講授的討論過程中還提到,支持殺一人救五人的觀點,為獨裁者和種族清洗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從小受集體主義教育長大的國人,舍小家為大家的思維幾乎成為本能,無疑都會選擇犧牲1個人保全5個人。大概不會明白《拯救大兵瑞恩》裏面付出八個人的生命只為了救一個人,這種犧牲的價值何在。 而對於這種道德困境,並不存在哪種道德準則更好的問題。電車實驗還有變種,就是在電車前進過程中,路邊有個胖子,是否可以把這個胖子推向軌道,阻止電車前進,從而拯救鐵軌前方的5個人。課堂上的人幾乎沒有人同意這這麼做。而電影《流浪地球》中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呢?

受時代觀念的影響,作為文革後一代成長起來的人,劉慈欣的認知偏向社會達爾文主義,與其作品恢弘的想像力非常不匹配。網上廣泛流傳的一個段子,對於作者劉慈欣和上海大學教授江曉原的一場辯論,討論在世界末日極端情況下是否應該吃人以延續生存時,劉毫不猶豫地選擇吃掉女主持以使人類繁衍下去。而江曉原認為,如果吃了人,就喪失了人性,丟失了人性的人類,就已經失去了延續下去的必要。

劉慈欣在接受高曉松《曉說》節目採訪時候也提到,只有科學技術才是人類的最高成就,別的都可以不顧。劉的理工科背景導致他推崇極度理性,造成了冷酷無情的人物形象。劉在訪談中說道:

「正因為我表現出一種冷酷但又是冷靜的理性。而這種理性是合理的。你選擇的是人性,我選擇的是生存,而讀者認同了我的這種選擇。他套用了康德的一句話,敬畏頭頂的星空,但對心中的道德不以為然。」

劉慈欣對人物性格的描寫不夠擅長,劉作品中對人物的塑造都比較蒼白,作品中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和愛情都極其冷漠,對家庭生活也沒有什麼眷戀。也有分析評論指責劉的小說缺少科幻小說固有的自省精神,沒有探討人類終極價值觀,缺少人文關懷和人性的光輝。

再回到電影《流浪地球》,裏面多處出現因為集體主義的理由,一部分人剝奪另外部分人生命的場合。其中之一處是當地面不適合居住時,需要抽籤才能進入地下城,抽不到籤留在地面的只能死掉。另一處是說開始流浪地球計劃後,要讓地球停轉並開始加速,地球停轉的時候引發海嘯地球人就死了一半。這讓人想起當年偉大領袖的豪言壯語:大不了就是核戰爭,核戰爭有什麼了不起,全世界27億人,死一半還剩一半,中國6億人,死一半還剩3億,我怕誰去。偉大領袖大筆一揮,一半人口就可以被抹掉,何等的慷別人之慨。他自己肯定不在這要被犧牲的一半人裏面。劉生長的年代,顯然受了這種話語體系的薰陶。犧牲一部分人成就另一部分人成為了稀鬆平常。

話說小說和電影中各國聯合組成的聯合政府是怎樣的一個政體,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犧牲地球一半人口拯救另一半人。這已經不是1個人對5個人的電車問題,而是推胖子到鐵軌上阻止電車前進的問題了。這一定是一個高度集權獨裁的政體,才能做出這樣令人髮指的決定。如果民主投票的話,斷然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電影中對這個細節一筆帶過,地球人死一半也並沒有引發任何質疑和反抗。確實是識大體顧大局的好地球人,對政府有充分的信任。

前面提到的道德困境,在做出犧牲一人還是犧牲五人的決定時候,人性尚存的人還是有所掙扎,決定不了。而到了天朝的語境下,犧牲一人救五人,或者犧牲五人救五個人成為了理所當然。自上個世紀80年代改開以來,原有的所有的理想主義均被拋棄,成功以獲得金錢多少為唯一標準,犬儒主義盛行。政府也不希望民眾對於社會議題和弱勢群體過多的關注,而只是強調經濟發展和GDP,叢林法則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在天朝得到了廣泛認同,犧牲別人成就自己成了沒有任何疑問的問題。這也就是劉慈欣引以為自豪的被讀者認可。

小說和電影的情節相差甚遠,除了推動地球逃離太陽系這個主線以外,其他方面沒有太多相同的地方。但是這個似是而非的聯合政府,多少有中國政府的影子,比如小說中說結婚要去民政部,結了婚還分一套房子,另外要抽籤決定是否能夠生育,三個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可以生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計劃生育政策。而電影中的聯合政府,又提到戶口,抽籤決定進入地下城的名額等具有中國特色的制度。如此看來,這個聯合政府是一個極權政府無疑。在劉看來,戰時只能使用獨裁手段來進行管制,不然就失去了效率。

但是更多的地方,還是小說與電影的不同。小說中突出的還是各國聯合救援,男主人公的父親並無特別表現,沒有特別突出中國飛行員,或者救援隊的地方。也沒有出現印度、日本韓國救援隊相繼臨陣脱逃的情節。電影劇本出於當前國際國內形勢的需要,為了凸顯大國崛起,厲害國思維,對原著小說進行了大幅度修改,通過黑化別國救援小分隊的形象,來反襯主角的英雄正義。人民日報的公號就引用了北美留學生日報文章,標題是:「果然,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中國人」。

而廣大受眾對於這種「雖遠必誅」式情節的修改,顯然是比較受用,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這種人為感動的原因,並非來自電影本身創作的感染力,以為電影從人物和劇情來說都顯單薄,而是來自於多年來的集體主義,家國觀念的灌輸,將國家機器的強大與否與個人榮辱掛鈎的直接結果。所以有人批評這部電影是科幻外衣包裹的太空戰狼也有一定的道理。

值得欣慰的是,損人不利己,涸澤而漁的經濟發展模式,已經得到越來越多人的否定。把別人推下站台阻止電車前行的做法也越來越不會有市場。犧牲一半人拯救另一半人的做法,在現實中不可能夠實現。真要靠犧牲一半地球人拯救另一半人的話,人類歷史也就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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