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別20天後,郭雨終於將4歲的女兒欣欣從六、七十公里外的石獅接回泉港。
11月4日,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區發生石油化工產品「碳九」泄漏,涉事企業東港石化瞞報泄漏量,經調查發現,實際泄漏69.1噸,是最初公佈數字的近10倍。泄漏導致臨近的肖厝村大量漁排(編註:一種方格狀的水產養殖箱)受損,村民則被刺鼻的氣味嗆醒。即使身在東港石化十公里外的山腰鎮,郭雨仍然可見室外瀰漫的淡藍色霧氣。當日下午,在超市門口的短暫停留令她與女兒出現明顯不適,欣欣用小手捂着胸口望向郭雨:「媽媽,我這邊好難受。」郭雨旋即將女兒送去住在石獅市的妹妹家。「碳九」泄漏之後,欣欣所在班級有十幾個孩子都請假了。
1989年,因肖厝港不結凍、不淤沙的天然條件,福建煉油廠(後更名為福建煉油化工有限公司,下稱「福建煉化」)在此落成,此後泉港大力推動石化產業,至今已成為擁有37家石化及相關企業的「中國石油化工名城」,年產值逾800億(人民幣,下同)。
但對不少像郭雨這樣的當地人來說,這份繁榮背後,是當地政府近30年來對石化產業帶來的環境問題的漠視、對居民抗議的壓制以及粗暴蠻橫的拆遷政策。它們像是填充入當地居民心爐的一份份可燃物,東港石化的一把「火」,引爆了所有的憤懣。
化工圍城:「先有廠,再規劃」
11月11日,「2018年環泉州灣國際公路自行車賽」按原計劃在泉港舉行了繞圈賽。郭雨看到在政府機關單位宣傳部的朋友發了一條配有藍天白雲照片的微信朋友圈,並感歎到:「今天泉港天氣好好!」
與此同時,後龍鎮上西村村民肖隆因仍覺不適便戴口罩前往自行車賽場觀賽,卻被當場維持秩序的警方拉扯住,要求他將口罩摘掉。後來,肖隆因人太多轉身離開,仍被警察追趕並質問:「這麼好的天氣,你戴口罩幹嘛?」
「就是再好的天氣,我帶個口罩,也沒什麼不對吧?我作為一個公民,連帶個口罩的權利都沒有嗎?」肖隆的聲調提了起來。他今年48歲,在上西村開雜貨店。
「碳九」泄漏三天後,泉州市環保局就在《環境空氣質量通報》中稱:「泉港城區空氣自動監測站各項大氣指標已恢覆正常,並持續改善向好。」這一通報在網上遭到當地居民質疑,在一段流傳甚廣的視頻裏,背景為「泉港區環保局」燈牌正在接受「洗禮」。網民指出,當地空氣質量檢測點就在環保局附近,噴水疑為降低其觀測數值。工作人員則回應稱,噴水是為了降低附近馬路檢修的揚塵。
11月13日,泉港區政府新聞辦公室又發布新的通告,稱臨近污染源的肖厝村「漁民可以正常生產,水產品可以正常上市」。28日,網上又流出肖厝村上屬的南埔鎮鎮長及黨委書記等領導公開試吃海鮮的視頻,視頻中不斷傳來「很鮮美」、「搶着吃」等讚歎聲。漁民們則質疑海鮮系外地購買,肖隆更表示,有肖厝漁民看到視頻後,將打撈來的魚送至村政府,對方關門拒收。
對於地方政府的「掩耳盜鈴」,泉港人似乎已在一次次事故中練就了「火眼金睛」。「這種排廢氣、污染、甚至出事故,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郭雨說。
1989年,年加工原油250萬噸的福建煉化在肖厝開發區落地,成為當地龍頭企業。隨後幾年,在國務院的批准下,當地陸續興建了年加工能力為800萬噸的煉油廠和大型火電廠,並不斷擴大產能。2000年,泉港更是得到國務院的批准,成立新區,擬建成繼上海、南京、廣東後的又一個世界級石化基地,並多次列入福建省經濟規劃的重點項目中。
2007年,福建煉化與埃克森美孚、沙特阿美聯合成立合資公司,煉油能力擴展至今天的1200萬噸/年。據《財經》報道,截止2016年底,中國千萬噸級以上的煉油廠一共只有24座。
一位化工領域相關專家在接受《財經》採訪時指出,大型煉化廠不會包攬所有化工產品的生產,許多細分的塑料、化纖原料產品會由產業鏈上的其他中小公司生產——以大型煉化廠的產品為生產原料。
圍繞著福建煉化這艘巨艦,泉港逐步發展起數十家煉化企業,產業鏈越伸越長,逐漸支撐起泉港工業生產總值的一半以上。
蔓生的產業鏈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收益,但由於缺少規劃和盲目擴張,亦埋下了無數隱患。
一位當地官員對《財經》坦言:「泉港是先有廠,再有園區規劃,(規劃)相對滯後。」
通過 Google Earth 查看泉港區實景俯瞰圖不難發現,其東部沿海區域普遍存在村鎮被化工或其他重污染企業包圍、養殖及生活區與工廠混雜的現象。在位於泉港東北部的邱厝村上方,甚至可以看到從南埔火電廠兩座巨型煙囪中排放出的滾滾濃煙。
依照《石油加工業衞生防護距離》(GB8195-2011)的國家標準,石化項目的衞生防護距離為800米以上;但在泉港,不少村落與化工廠僅一街、甚至一牆之隔。更何況,據綠色和平污染防治項目經理 Ada Kong對端傳媒表示,安全距離即使做到了也未必安全,仍然要看排污的實際情況。
據肖隆統計,除上西村外,還有鳳翔、肖厝、沙格等近20個村,被化工企業包圍或被迫與化工企業為鄰,「感覺這些工廠像在隨便建。」
2016年發佈的《福建省環保違法違規建設項目清理明細表》(下稱:違規明細表)似乎可以佐證肖隆的判斷。表中顯示,泉港區10家石化企業的15個項目涉「未批先建」或「未驗先投」。其中,福建煉化共有4個項目涉違規。而「11.4 碳九泄漏」的當事企業「東港石化」也赫然在列。
據跨境環保關注協會(Cross-border Environment Concern Association, CECA),東港石化近岸2000噸級碼頭在未有驗收信息的情況下,於2011年5月投入使用。遺憾的是,儘管《違規明細表》認定該項目存在「未批先建」的問題,環保局提出的要求僅僅為「完善備案」。
CECA認為,當地環保局的做法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影響評價法》,涉事項目為2000噸碼頭新建、涉及危險化學品的裝卸,且編制級別為「報告書」,這些需取得環保局正式環評批覆,而非僅僅「備案」。
環保公益人士陳文曦則指,地方政府為發展當地經濟,不顧實際環境影響,在仍有大量居民區的地方引進企業,其實並不鮮見,而「未批先建」,用「備案」代替「環評」,便是主要的手法。
那些事故,「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
對於無序蔓延的石化企業,泉港居民不是沒有反抗過。
2009年8月19日,泉港峰尾鎮的污水處理池發生污水溢出,周邊環境被異味充斥;又有民眾發現氯鹼廠(石化企業的配套工廠)位於該區域的深海排污管道發生破裂,影響近海養殖。
污水處理廠是泉港區唯一的集中排放口,數條河道兩側的工廠污水、企事業單位及城市生活污水均經由該廠排污。廠子於2007年3月動工,該年年底建成,但直到2009年8月初才進入試運行。沒想到,剛運行就出了問題。
當地民眾多次反映,收到的回饋是——泉州和福建都沒有可消除臭味的「複合生物酶淨化劑」,調配需要時間。
8月28日,因無法忍受污水廠飄散的臭味與政府的推諉,峰尾鎮居民與政府工作人員發生激烈衝突,村主任陳順福被毆打致傷。8月30日晚,福州晨翔環保公司緊急調配30噸複合生物酶淨化劑至泉港,打算次日除臭。
8月31日上午,當地民眾以保留證據為由,對計劃除臭的工作人員進行阻攔。事態不斷升級,憤怒的民眾一度包圍了陳建良的車。當日下午,約千名武警趕至事發地,才平息了事態。
半個多月後發佈的檢測結果顯示:污水處理廠內一號池、氧化溝、二沉池和二化調解池的COD(化學需氧量)和總鉻含量均遠遠超出國家有關標準——會對人的消化道、呼吸道和皮膚有極大的危害。
又等了一個月,事故調查結果才姍姍來遲:因附近普安皮革集控區污水廠私自設置暗管,非法超標排放工業廢水,導致污水廠污水外溢。3名企業相關責任人被刑拘,峰尾鎮誠平村一名村幹部被撤職,普安皮革集控區被關閉停產。但具體賠償事宜卻未提及。
「都是這樣,不了了之。」郭雨說。
2015年4月23日,泉州華星燃氣有限公司發生站外管道故障,致液化氣泄漏。有報導指,當地住建局、環保局、安監局三部門相關人員均在事發後不久抵達現場,卻互相推諉,宣稱他們並非相關負責部門,更表示站外管道的管轄並沒有明確哪個部門負責。
「當時我們村的人都跑出去了,幸好是沒有人抽煙沒有火種,不然整個可能會炸起來,」肖隆回憶道,發生泄漏的液化氣管道就位於上西村村口,「但最後事情還是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是幾名採訪對象最常用到的總結。在數次抗議無效後,搬遷,成為被化工圍城的居民們的唯一出路,但這條路並不好走。
拆遷:謀生的大海和田地都被沒收了
2016年,為解決泉港區「『廠居混雜』的歷史遺留問題」,泉港政府發布《安全控制區專項規劃》,擬在石化園區外設置「安全控制區」——即在園區紅線外設置環保隔離帶與風險防範區。這一「安全控制區」涉及的拆遷範圍為南埔、界山、後龍三鎮的17個行政村共約5.27萬人,被拆遷的居民可以持「房票」到山腰、峰尾等居民區集中的鎮購買商品房。
政府網站發布的補償方式顯示,住宅房屋主要以貨幣補償為主、產權調換為輔。其中,貨幣補償主要以「房票」的形式發出。
由於是化工重城,泉港雖具地理優勢,但房價一直以3000元/平方米左右徘徊在福建省房價低位,而《專項規劃》發布後,據「房天下」的最新數據,目前泉港房價漲至平均5894元/平方米,政府補貼的房票卻並未因市場價的浮動提升。
「再算上裝修什麼,我們差不多現在是(拆遷)三平方換那邊的一平方。」肖隆說。
令待遷居民擔心的,並不只「房票」問題。
近30年來,石化企業不斷進駐泉港,不少村落被拆遷及徵地;與此同時,居民區聚集的山腰鎮等地,則徵收田地蓋起安置樓及商品樓,拆遷和徵地埋藏下不少衝突。
山腰鎮荷池村近70歲的陳公,約6年前就曾因對拆遷補償不滿而被當地執法部門強行帶離,開至十公里外的火電廠附近丟下,待陳公折返,家裏已被打砸。
「我去報110,先是說我不在屬地,後來說我妨礙施工。我哪裏妨礙施工?收我的土地也沒叫我去量,我種的香蕉全部被推掉!」陳公顫抖着說。
肖隆補充道,另一對荷池村的夫婦也因不滿屋子被機器強行割拆,與執法者發生爭執後被毆打。夫婦去派出所報案,筆錄中的案由卻是「家庭暴力」,因倆人都不識字,直到他們的孩子從深圳打工回來,才去更正了案由。
同時,由於是次拆遷範圍大多靠海,被拆遷村民要離開世世代代謀生的海邊,生計及養老問題成為又一心頭大患。侖頭村的經歷就是一個典型案例, 8 年仍未解決拆遷安置問題,不少被迫離家的人只能租住或借住在親戚家中,遠離謀生的大海又被沒收了耕種的田地,一些居民甚至沉迷於六合彩,冀望可以賭到一個無憂的後半生。
雨天與夜晚的濁臭:「種的蔬菜都是黑的」
村民們說,在泉港有很多「公開的秘密」。第一個秘密,是最早進入泉港的福建煉化每年秋季會檢修,五年大檢修一次,檢修時會在夜間排出類似汽油味的廢氣,旁邊居民大多晚上緊閉門窗。
而夜間排廢氣的,不只福建煉化一家,「泰山石化也是,」肖隆補充道,「晚上會有那種有點芳香、有點硫酸磺酸的、酸酸黃黃的氣排出來,村民去抗議,企業都不敢否認。柯厝邱厝那邊的人說,他們種的菜都是黑的。」
今年42歲的莊章,曾是山腰鎮的農民,在土地被徵用蓋商品房後,成為一名滴滴網約車司機。「我前段時間跑滴滴,到邱厝、柯厝、肖厝、施厝、沙格這些化工廠集中的地方時,晚上味道是很恐怖的」,莊章指了指車上的空氣淨化器,「空氣好的時候它是藍色的,但一靠近化工廠周圍就立刻紅了。」
莊章載過一位做污水處理的員工,對方曾向他透露另一個「秘密」——企業污水多會在雨天排出,而排污後近海區域會出現不少死魚,一些漁民便拿這些死魚去市場售賣給家庭困難的居民。莊章的一位朋友過去在石化園區附近購買過一輛僅開了兩年的皮卡車,但車底梁等均已被腐蝕。
綠色和平的 Ada Kong 對端傳媒表示,雨天和夜間排污是重污染地區常見的現象,夜間排污較難發現,而雨水會稀釋污染物濃度。
「自從石化和氯鹼搬來,這邊種的植物比如花生地瓜什麼的,都長不出來了,還有龍眼和芭樂,都會長蟲。」34歲的郭雨說。儘管她也不確定兩者之間是否有因果關係,但每隔幾天,她就會聽到某某正在治療癌症或因癌症去世的消息。「很多都是從發現到離世只有三個月左右,一發現就是晚期,大多也很年輕,50歲左右。」
郭雨的舅舅及一位朋友的婆婆去年被查出食道癌,一位鄰居去年年底因胃癌過世,一位同學的母親因鼻咽癌去世,另一位朋友的母親因大腸癌離開……郭雨說,中年成人患癌症很多,而小孩則是白血病,常在微信中看到為白血病兒童募款的鏈接,多到點不過來。「在我們這邊聽到癌症是很平常很平常的,就平常到大家可能已經都麻木了,像說着家常便飯一樣。」
莊章的兒子2012年被查出白血病,在花費80萬元治療後,幸運地痊癒了。「一開始就我兒子一個人嘛,後來就感覺多起來了,我幫助過的就有30多個。」
泉港居民在接受採訪時,總會談到當地很多人罹患癌症的事情。不過,莊章孩子的主治醫師鄭浩指出,甲醛、苯等化工成分可能誘發白血病,但仍需要流行病學的嚴謹調查。至於病人數量的增多趨勢,亦因未作統計無法判斷來自哪一個區、縣,這種趨勢也會與經濟、交通等改變有關。
留在心裏的陰影卻很難驅散。11月4日「碳九」泄漏那天,莊章的兒子說自己頭很暈。「我當時嚇得腿都軟了,他口罩都摘了三年了,」莊章立刻給兒子戴上口罩,下午也沒去上課,「你說我們有多無力啊。」
「好好學習,遠離泉港」
在郭雨接回欣欣的前一天下午,泉州市政府再次召開記者會通報「碳九」相關事件處理進展,通報指,泄漏量共計69.1噸,而非早前宣布的6.97噸。然而,郭雨、莊章及肖隆均表示對這個數字不信任。「我朋友還每天8小時去肖厝那邊魚排打撈『碳九』,他打漁的,也沒辦出海了,這樣還能有點辛苦錢。」肖隆說。
11月30日,中國生態環境部譴責當事企業刻意瞞報,表示會繼續關注後續影響。然而就在當晚,山腰區的居民又聞到了刺鼻的氣味,沒有人知道這氣味是什麼、來自哪裏。社交平台的照片裏,又出現帶着口罩上自習的高中生,配着一行「好好學習,遠離泉港」的註腳。
半年前,「泉港新聞網」發布消息,歡慶「我市迎來石化項目落地高峰期」,南山片區作為泉港延伸石化產業鏈條的主戰場,目前已投產項目7個,在建項目8個,在辦理手續項目13個。
受訪者郭雨、莊章、肖隆,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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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we live to see people fall..."
“因肖厝港不結凍、不淤沙的天然條件”職業病忍不住吐個小槽,福建哪個港能結冰倒是跟我說一下(喂
现在还在跟踪报导这件事情,必须要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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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人命真的蛮低贱的。
坐标浙南,想到家乡把小型工厂建在自己家的不在少数。政府固然有责任,但民间环保意识薄弱也是背后的原因之一。许多中小企业的老板都没受过高级甚至中级教育,完全是趁着改革开放打拼出来的。苦日子过怕了觉得能赚钱就好,想不到那么多,也是真不懂环保。
朋友是福建人,住在一个小县城里。她上初中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学校里张贴的白血病校友捐款求助。有同年级的,也有高年级的。光是她有印象的,就有三四个。
那些事故,「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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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草芥,人如蝼蚁。
看得太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