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屆金馬獎頒獎典禮在「FIRST青年電影展」策展人高一天的結語「電影是可以超越語言的,它可以讓語言變得統一」中落下帷幕。這個帶點突兀的尾聲,放在今年政治意味前所未有之濃厚的金馬頒獎語境中,註定難逃被兩岸媒體與網路論壇以各自立場予以解讀的命運。不過,一語雙關的「宣示」也好,心有餘悸的「表態」也罷,愛電影的人,大概總歸能從這位電影工作者情急之下的雜亂措辭裡,聽懂他試圖想要表達的「電影語言」的共通性——就像德勒茲曾說,電影不是一個語言系統,但它處理了語言無法言說的部分,電影本身,就是一個說話的過程(speech-act)。
遺憾婁燁,痛惜胡波
如果只看今年金馬獎對兩岸三地電影的嘉許取捨,這份獲獎名單應該並無太大爭議。唯一比較遺憾的,是先前被影迷廣泛看好的婁燁今次顆粒無收。儘管《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被公認為他近年集大成之作,卻還是在「最佳導演」的競逐中輸給了憑《影》首度入圍金馬的資深導演張藝謀。而技術上的優點和劇作上的缺點同樣明顯的《影》,同時包攬了與「視覺」有關的所有獎項。金馬的這種決定其實也算合理:既全面肯定了《影》在個人風格、造型、美術上的優勢,也很清楚該片在劇作和表演上的短板。
獲得最佳劇情長片與最佳改編劇本的《大象席地而坐》,是大陸青年導演胡波的遺作和他生前的唯一作品。這部長達230多分鐘的影片,以創作者的生命為代價,才從不見天日最終走到了能在國際影展上大放異彩。《大象席地而坐》源自胡波(筆名胡遷)的同名短篇小說,文字裡的故事其實發生在台灣,而且也比電影要更魔幻。讀過小說就會發現,與其說劇本是「改編」倒不如說是重寫,原本頂多兩三場戲的單線敘事,變成了巧合交織的多線敘事。「花蓮動物園的一頭大象」也被轉移到了「滿洲里」,而相比小說,被放大了十倍百倍的部分,則是歇斯底里的「憤怒」。
「這個國家的人為什麼這麼邪惡呢? 」這是一種集體的無路可逃。
接近四個小時的觀影過程裡,「憤怒」或者說「暴怒」充斥著這部影片的每個毛孔:一言不合就動用言語或肢體暴力,毫不克制也毫無希望。如果試圖為這些巨大的憤怒找到源頭,其實大概也就如劇本中所寫:「這個國家的人為什麼這麼邪惡呢?為什麼年紀輕輕的就這麼邪惡!總是你走在大街上就有個人要搞死你!」這是一種集體的無路可逃。電影裡的井陉縣看起來和所有被霧霾籠罩的中國北方城市一樣糟糕,而胡波不斷藉角色之口所傳達的就是「活著就是很煩」、「人活著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你以為換一個地方會好,其實還是會繼續痛苦。
每個曾被困於困境的人,都一定會喜歡片尾夜行觀光車所駛過的那條高速公路,甚至暗暗期盼前方永無盡頭。胡波在原著小說中曾寫:「我根本不知道是衝下懸崖,還是安然無恙,對這一生是比較好的解決辦法。」去滿洲里看大象是電影裡逃遁的路徑,但現實中的胡波卻沒有找到死亡之外的出口。金馬獎揭曉後,人們痛惜設想,假如他未離世,看到自己堅決不向商業妥協的決心終於獲獎會作何反應,但或許他在《大象席地而坐》中也早已提前作答:「一點也不厲害。任何人花時間浪費在任何事情上都能這樣,看起來還TM挺行的。」
金馬獎給予這部電影的高度肯定,既像是某種遲來的「伸張正義」,也非常符合金馬一貫的美學精神:鼓勵藝術導向與大膽的影像實踐。所以評審團認為該片是「一部向殘酷現實咆哮,卻飽含詩意的作品」。
金馬獎給予這部電影的高度肯定,既像是某種遲來的「伸張正義」,也非常符合金馬一貫的美學精神:鼓勵藝術導向與大膽的影像實踐。
電影盛會?政治話語舞台?
這一屆表演類獎項的選擇,也稱得上恰如其分。最佳女主角女配角都花落台灣本土,「劇場女神」謝盈萱此前已憑《誰先愛上他的》拿下「台北電影獎」影后,而且她收放自如的表演層次也遠遠優於其他幾位角逐者;反而丁寧能贏過《翠絲》裡極有實力的惠英紅著實不易——不過回想起來,《幸福城市》能讓人大爆淚點的結尾,的確都是源自前面丁寧雖然不多但可圈可點的親情戲份。最佳男配角似乎是今年最沒有爭議的獎項,在《翠絲》中飾演「打鈴哥」的袁富華單憑一句說自己「其實是個女人」的台詞就演技炸裂到足以讓人心服口服。而影帝頒給《我不是藥神》中的徐崢也算中規中矩,金馬獎給出的理由是角色本身雖然取材自真實人物,但他進行了有創造性的人物詮釋。《我不是藥神》也同時囊括了最佳新導演和最佳原著劇本兩項大獎,足見金馬對這部大陸現實主義題材的肯定。
最佳動畫長片《幸福路上》和最佳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其實都是與「台北電影獎」一致的選擇;兩部作品雖然都具有政治意味,但後者卻因導演傅榆所發表的得獎感言直接涉及兩岸關係中最敏感的統獨爭議,從而徹底改變了今年金馬頒獎禮的基調,更讓後半程的頒獎典禮無形中轉變為一個政治化的話語舞台,「一個金馬,各自表述」的暗湧,隔著屏幕呼之欲出。
他們不會認為在金馬的頒獎舞台上,有哪些敏感底線需要避忌;他們也同樣無法理解大陸影人希望「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的幽微心情。
先是頒獎嘉賓涂們強調自己是再次來到「中國台灣金馬」做頒獎嘉賓以及感到了「兩岸一家親」,進而徐崢發表影帝感言時也以金馬獎是「專業的電影殿堂」和「相信中國電影會越來越好」作為結語。語帶機關的各種尷尬最後只能靠李安頒發最佳影片時用「在華語生態環境裡,我們好像一個大家庭」來圓場。一場電影盛會,究竟為何會如此迅速延燒成兩岸關係大是大非的爭議,更在大陸微博上發酵為「中國,一點都不能少」的政治立場表態呢?
金馬情結 vs 政治論述常態化
原因也很簡單:兩岸對於同一個「金馬獎」舞台的認知與期待或許截然不同。可能台灣人很難理解大陸影人心目中的「金馬情結」——對所有應邀參加金馬頒獎禮的中國電影人來說,入圍甚至獲獎所代表的是對自己作品的至高肯定。他們將金馬視為很純粹不摻雜質的藝術坐標,所以胡波的導演系老師王紅衛會在台上強調「金馬是推動華語電影前進的最勇敢力量」。大陸的創作環境本身已多掣肘,每一位創作者都行路不易,故而金馬的頒獎舞台在他們心目中也更有一種「純藝術性」的、帶有激勵作用的、符號式的神聖感。
但事實上,台灣的輿論場卻並非一個「藝術至上」、可以將「藝術」單獨切割出去談的大環境。台灣人早已習慣了政治論述的常態化,生活與政治難分難解,不同的議題與立場乃至這座島嶼的未來命運,也都可以在公共場域中被論述。傅榆的表態在他們看來,就和丁寧領獎時力挺同志平權要將獎項「獻給所有同志朋友」一樣平常。他們不會認為在金馬的頒獎舞台上,有哪些敏感底線需要避忌;他們也同樣無法理解大陸影人希望「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的幽微心情,只能說兩岸影人各自面對的語境、對於公共論述的訓練乃至背後的整個政治生活經驗都大相徑庭。所以一方眼中百無禁忌、言論自由的舞台,在對方心目中,卻是渴望回歸創作初心、不染紛爭的「淨土」。如果說金馬獎在大陸是因為藝術和美學的價值而顯得格外「純粹」,那麼它在台灣卻是因著包容與尊重的力量得以源遠流長。
大陸的創作環境本身已多掣肘,每一位創作者都行路不易,故而金馬的頒獎舞台在他們心目中也更有一種「純藝術性」的、帶有激勵作用的、符號式的神聖感。但事實上,台灣生活與政治難分難解,不同的議題與立場乃至這座島嶼的未來命運,都可以在公共場域中被論述。
金馬的紛爭背後,可能更多人遺忘了今年的主題其實是「配角」——不只是剪接、音效、動作設計等等幕後人員,就連茶水、道具,都是金馬所讚頌的幕後英雄。我記得整場頒獎典禮最觸動我的環節其實是那段紀念在過去一年中離世的影人視頻,其中不只有演員雷震岳華、導演李孟哲劉立立等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字,更有電影沖印魏木金、攝影賀用正這些純粹的幕後工作者,而看到那段短片由遠及近歷數到盧凱彤、藍潔瑛、直至鄒文懷時,我唯一的感受只是,放眼華語世界,唯有金馬獎會願意花費時間與心思去珍重紀念這些名字在華語電影工業中留下的吉光片羽。
電影當然不可能讓語言變得「統一」,但電影本身就可以讓所有真誠善用「電影語言」的人,進入一個能夠溝通的語境去更暢順對話。從這個意義上看,「一個金馬,各自表述」大概也無需太過介懷——反正各自表述的是頒獎禮又不是電影。而回到電影本身,至少像《大象席地而坐》這樣的作品,可以因為金馬獎的舞台,而給予創作者作為電影人應有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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