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香港警方落案起訴9名參與2014年佔領(雨傘運動)的人士,包括「佔中三子」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學聯前成員鍾耀華及張秀賢,立法會議員陳淑莊、邵家臻,社民連黃浩銘,以及民主黨李永達,案件將於11月19日開審,端傳媒會一連數天刊出相關人物報導,敬請留意。
曾經參與創辦民主黨、組織1989年五二八百萬人大遊行、笑言在港搞民主運動未曾坐牢「不像樣」的李永達,參加社運至今近40年,如今被控煽惑公眾防擾罪,一旦罪成最高可判7年監禁。李永達強調開審前生活如常,照樣工作、照去旅行,他說,肉體易被囚禁,但靈魂困不住。
屯門大欖涌村一塊空地上,數十人席地而坐,一邊手挽手築成人鏈,一邊高叫「香港人要真普選、無須共產黨篩選」的口號。水炮隨後射向他們,他們即雙手抱頭,向前蜷曲身體,嘗試抵擋衝擊。
這是2014年9月7日,由華人民主書院舉辦的「佔中」訓練營,正在模擬被警方清場的情境,身穿黑衣黑褲的李永達就在其中。
只是,預想中的劇情,並沒有準時在10月1日的中環上演。誰又想到,9月中下旬,大專生陸續罷課、雙學(學聯、學民思潮)重奪公民廣場、警方拘留雙學眾人等一連串行動,引發幾萬人到金鐘集會,警方施放的87枚催淚彈,最終觸發歷時79日、橫跨金鐘、銅鑼灣、旺角三區的雨傘運動。
民主黨在2014年2月誓師支持由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發起的佔領行動,李永達當時任黨中常委,負責黨內動員及聯絡。9月26日,學生衝入公民廣場當天,李永達一直在立法會大樓工作,從5樓露台望出去,已知運動不似預期,但卻從未想過,會是如此的展開。
「政治吸引人之處,全因它不按人的意願走、不可安排,自有其軌跡。」
組織過八九民運五二八百萬人大遊行的李永達說,「當年八九六四時,如果你問華叔(司徒華)、我、何俊仁、李柱銘、劉千石,能否想像六四前的週日有如此多人上街?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群眾對中國政府的不滿,你很難估計......928(佔中啟動)或之後的情況,我無法估計,那時根本不知市民反應」。
佔中訓練營裏,參加者體驗被水炮射擊、被反鎖抬走,卻沒嘗過催淚彈煙霧。李永達說,雖然在運動中首次見證催淚彈的威力,但理科出身的他,事前已大概知道催淚彈特性:煙彈爆開時要減少呼吸,煙霧亦會隨風而散。「他(警方)放時,我就退後幾十米,不放就再上前」。
搞民主運動要面對的各項後果,李永達早已想過。他說,總會遇到衝突、衝擊,準備好,就面對,「不要講就天下無敵,去到就走」,謹此而已。
同樣地,面對即將到來的審訊,李永達在簽署佔中意向書,承諾參與公民抗命並主動自首時,已做好心理準備:「我們都是成年人,你當時可以不簽,沒有人強逼你......我們這群黨員,已準備坐在中環。被捕,有準備;被檢控,有準備;甚至乎坐牢,都有準備。」
搞民主運動,連牢都未坐過,好似不像樣
今次非李永達首次被控,但他從未進過牢獄。他與民主黨元老何俊仁、楊森等人曾在90年代初在天星碼頭等地用大聲公「嗌咪」宣傳草擬中的基本法不民主及籌款,被控以違反當年的《簡易程序治罪條例》第4章第17條及第29條,在公眾地方籌款及非法使用揚聲器,各人被判罪成,罰款港幣75元。
當年眾人把心一橫不交罰款,盼因此被判入獄,讓國際社會知道,港英政府無理檢控。但事與願違,有人代交了罰款,但代交者身分至今成謎,他們最終亦上訴得直。
自從坐牢的「願望」落空,李永達常跟何俊仁講笑說:「我們在香港搞民主運動,連牢都未坐過,好似不像樣。」
當年的玩笑,到了佔中九子這一案或許成真,而李永達面對這一切,生活如常。
「何俊仁有時跟我講,『阿達,你要見下律師喎』,我就說,不見可不可以啊?當然我有看過案情,但我不會看得很serious(嚴肅),不會翻看。」
「陳健民又跟我講,『阿達,為何你事事不知,不知幾時上庭,閒時又去旅行?』,我跟陳健民講,我不想政府告我,影響我日常生活跟工作,我繼續為民主黨做事......如常去旅行,6月去了南美洲、厄瓜多爾,10月中去了克羅地亞、波斯尼亞。」
「因為我覺得,政府弄碎一個人,有兩個方法,一個方法是讓你坐監,肉體上囚禁,另一個方法是,破碎你的意識、理想,我不能夠制止法官判我入獄,但我可以頂住它消磨我的意念......我不想政府,尤其共產黨知道,透過囚禁,我們就會撤退、收工,或者理念因而粉碎。」
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綁架死神,免卻眾生死亡之痛而觸怒天神,受諸神懲罰,要不斷把一塊大石推上山,推到上山頂,大石就會自動滾下來,西西弗斯須每日重複這樣徒勞的工作。諸神表面上用推石頭的工作懲罰西西弗斯,但內裏卻是用「絕望」這觀念囚禁他。哲學家卡繆認為,接受懲罰,樂觀面對荒謬,成就生命意義。
李永達說,他沒西西弗斯般偉大,「我會測試下自己能力,我不會說自己好威,但我希望我頂得住......希望我盡量習慣到裏面(監牢)的生活......你要告訴它(政府),你困不住我的靈魂」。
李永達再三強調,就算他願為此坐牢,亦不偉大:「香港民主運動,講得俗點,很皮毛,講得再俗點,好雞(好弱)。現實上所有第三世界國家,非洲、菲律賓,尤其在70、80年代時,很多維權人士突然失蹤,最後無故死亡,而我做的,最多只是坐牢。」
「我覺得我很幸運,香港出生,受港教育、港大畢業,生活沒太多煩惱......不過為香港做多一點點,(入獄)犧牲有多少呢?唯一就是不可喝酒,不可常找何俊仁、李柱銘吃飯,見太太見少一點,是否這樣就很厲害?應該這樣說,我不會特意去坐牢,但歷史責任來到我身上,而我覺得我承擔到,我就應該做。」
願意推石上山的人,愈來愈少
李永達自1979年加入香港大學學生會,投入社會運動至今40年,經歷過制定《中英聯合聲明》、《基本法》時代,組織過八九民運、2003年七一遊行。他說,雨傘運動具歷史價值,成為年輕人看中共與政治制度的「分水嶺」,傘運證明,年輕人、學生有能力領導如此大規模的社會運動,新世代可以重新站在歷史舞台上擔當主導角色。
不過,曾被形容為「波瀾壯闊」的雨傘運動最終無疾而終。其後泛民主派不同路線的分裂,然後發生人大就宣誓問題釋法、選舉主任多次DQ立法會參選人,這些都使得近年香港泛民主派政治能量萎靡不振。
願意「推石上山」的人,越來越少。今年維園六四燭光晚會參與者為11.5萬人,七一遊行人數只得5萬,雖有回升,但仍遠不及高峰時候。今年3月香港立法會補選補選投票率亦只有約四成,較2016年立法會選舉降約10個百分點。無力感籠罩一整代人的天空。
李永達說,不得不承認,民主運動步入低潮,年輕一輩的處境比當年困難,政治現實中,共產黨對香港政治影響力越來越大,「特首當然要聽話,內地下了指令,有國歌法、廿三條,難道林鄭月娥夠膽說句『不』?」
權力面前,眾人如何自處?李永達記得,武俠小說《六指琴魔》的大魔頭專橫無道,但華山、武當各個門派因分歧而分裂,分裂後的實力與魔鬼強弱懸殊。
「我在民主黨常講,不要見到獨立派被人打擊,你就噤聲,或者暗暗竊笑......」李永達引述納粹德軍時神父內莫勒的詩句《起初他們》——「當他們抓我的時候,不再有什麼人,能夠為我抗議」,強調假若不為他人發聲,也可能永遠被噤聲。
民主路該怎麼走下去?李永達認為,應採取前中國領導人毛澤東所述的「深挖洞,廣積糧」去行事。他解釋,深挖洞即做好組織,近年大埔太和邨的「太和的後裔」推倒建制法團、海麗邨工人罷工成功事件,正顯出基層力量,有如社運細胞,基層網絡越完善,社運力量愈鞏固。
不過,作為民主黨創黨成員,李永達自認民主黨也做得不好。十年前台灣民進黨成員到香港拜訪民主黨,聽李永達不咸不淡的普通話介紹,誤以為民主黨有七萬個黨員。李永達當時澄清說「不對!是700個 」,人家立即說「Are you kidding(你說笑嗎)? 」
「一個叫做香港最大反對黨,在立法會佔7席,得700個黨員,真的被人笑啊!」
口講容易,行事難
李永達回望,形容司徒華當年已深明「深挖洞,廣積糧」這個道理。「華叔那時有個名句就是,『做大個組織,就算你要吞我,我都要你哽死』,華叔辦教協(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教協有九萬個會員,你如何掃蕩?要吞下教協......要付出代價。」
至於「廣積糧」,就是要儲夠經濟力量及其他各種資源,令自己捱過寒冬。李永達說,很多大學同學都是醫生、生意人,不少人不滿中共,但礙於生意而未有發聲,亦不參與社運,卻會暗暗捐錢給民主黨,甚至是其他激進團體,將他們的力量集結起來,網絡大,就無事可怕。
口講容易,實際行事難。「做組織(工作),永遠辛苦過在立法會講話,因為在立法會講話,講得厲害,就有10秒、30秒電視拍你......我並不喜歡花太多時間在立法會,應花百分之五十時間,去做組織。」
李永達2012年落選立法會後,與城市規劃師、工程師組織民間智庫「土地監察」。現已半退休的他,近期為工黨李卓人助選11月尾的九龍西補選,在背後安排街站,週末也會現身街頭宣傳。
「我們在立法會會繼續抗爭,選舉也會繼續拼命去做。」
就算審訊已在眉睫,李永達身上沒有散發沉重的無力感。「無力感個個都有,當然我都有,我記得跟李柱銘搞民主黨,有一段時間發展得好龐大,97年之後,民主黨規模縮細,我都試過不開心,飲酒、整晚睡不著......這個世界無聖人。」
「我唯一跟後生仔(年輕人)講的,就是大家不要放棄,當然我知道他們比我困難,我不可以代他們的角色講,始終我已半退休,但我沒有放棄,除非我明日死了,否則我想,就算我坐輪椅,都會去遊行示威,大家互相鼓勵吧。」
推石上山,艱苦而徒勞,但西西弗斯依然繼續。在香港,李永達可能是當中一個做著徒勞工的人,在他身後,當然還有更多人。卡繆認為,「必須想像西西弗斯是快樂的」,因為世界荒謬,荒謬存於生命之中,如何克服荒謬、反抗荒謬,心態還是重要。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講過,「人永遠無法踏進同一條河兩次」,意思是世界不斷變化,萬物不斷流轉。看似絕望之事,誰可保證,今次推石上山,石頭定必滾下?每次推石,都是一場賭博,一場反抗荒謬現實的賭博。
虽然民主党在本港经常受到年轻世代的批评抨击,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民主派的元老们为香港的民主发展所作出的贡献和牺牲是不可磨灭的
搞社会运动就要有这样的风骨,不然像某些泛民,官司赢了就正义必胜,官司输了就香港法治最黑暗的一天,事事双重标准如何令人信服
其实作为内地的民众,很想了解香港大众最引以为傲的那个年代,希望可以看到一幅完整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