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對戴耀廷尤甚。他讀書很多,寫字更多。自從四年前的「佔領中環」上演之後,每次他一在報章發表涉及特殊定義的文章,似乎就引出了一個威力難以預計的炸彈。如此多事的人物,惟有從簡了解,即管用六個詞彙來說明一下戴耀廷:「去飲」(喝酒聚餐)、「違法」、「負資產」、「套路」、「威權」、「未來」。
去飲
今年七月初,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離開了薄扶林的地頭,也沒往中環區,卻走到城門河畔的沙田畫舫,訂了一張八人大枱「去飲」。長方形的大廳、沒有樑柱、明亮的射燈,把席上眾人的臉,照得印堂有光。橫看豎看,他們都不似福薄的人,不過自從佔中之後,就成了香港政府頭號防範的政治之士。戴耀廷早前甚至因為到台灣演講,而遭新華社、《環球時報》等點名批評,扣上了港獨帽子,十惡難赦。
這個四男四女的聚餐組合,其實由外號「村長」的黃浩銘發起。他是社民連外務副主席,剛三十出頭。三個月前,他就佔旺案的刑事藐視法庭罪刑滿出獄,但仍是帶罪之身,正就東北案保釋上訴,至於另一宗纏身的雨傘運動公眾防擾案,則於今年11月開庭。
度過了幾個月鐵窗生涯的阿銘,出獄後這樣向戴耀廷提議:「不如這樣,約一次飯局,大家好好傾一傾。」他口中的「大家」,是指佔中三子戴耀廷、陳健民、朱耀明和太太們,還有他與未婚妻Helen。
醉翁之意不在酒。阿銘跟記者說:「當時我入獄,一點不擔心Helen。但今天,我卻好擔心三子的另一半。」別有心思的飯局,最後用上更好的名義成行。戴耀廷特別挑了黃浩銘有意擺婚宴的沙田畫舫,讓一行八人一起為他的大日子「試菜」,阿銘說:「本來是我發起,後來變成他們為我試菜,試了其中兩道。」
八人一席,太太們向黃浩銘提出了很多問題,他全部如實相告。身為過來人,他感受至深,「讓另一半有心理準備,有畫面在心中。如果老婆的心能安定,不慌不怯,丈夫沒理由不定,領袖更須如此。」
問戴耀廷,飯局之後,太太們的心情比較篤定了嗎?他還能大笑幾聲回應:「Helen也分享了她當時的感受,起碼讓我們的太太知道,到時要執拾什麼來探監啊!」今年54歲的學者老實承認,協助他人準備心情,比準備自己更難,「尤其是親人。」接著他再喃喃補充幾句,是回答記者的提問,也似是一種自我實驗預言:「入去沒事的,健吓身、休吓息,減到肥,身體還會更健壯⋯⋯阿銘還說,囚友對我們也會好好的。」
2014年928凌晨,戴耀廷就是在台上宣佈「去飲」,作為啟動佔中的代號。
違法
記者上一次訪問戴耀廷,是五年半之前。當時他剛向《信報》投稿了一篇1500的文章,題為〈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在裡面首次提出佔領中環的概念,用了八點歸納。很多人以為,就是這篇文章改變了世界,其實不。戴耀廷本是一介學者,半生研究憲法、憲政、人權法等,縱使在法律界廣為人識,但本身極為低調,而且被歸類為非激進人士。而對巿民來說,這個名字甚至沒介入過你我他的生活圈中,要不是有一個叫Melody Chan的「貴人」為他接通地氣,之後的故事大概都要改寫。他自己也不諱言,把其佔中想法真正引爆成大眾輿論的,其實是時為見習律師兼民間記者的Melody。她讀〈公〉文後覺得有意思,向戴耀廷邀約訪問,寫下另一篇易讀得多的文章在網絡發佈,「佔中」的構想才引起了傳媒的注意。
記者當年請戴耀廷做訪問,也是因為在網上讀了Melody的文章之故。既然他說要以公民抗命的方式,癱瘓中環違法以達義,爭取真普選權利;記者彼時便以牛頭角順嫂的思維,從家裡拿了一張木摺櫈,帶去中環電車路,趁交通燈轉燈的幾十秒間,請戴耀廷衝出馬路端坐,拍一張開版相片。
五年半前他在街上聽到記者這個要求,是那麼的猶豫,還提醒我道:「可能違法喎。」誰知生命為他安排了更棘手的違法在後,就是今年11月19日將開庭審理的三宗罪:串謀作出公眾妨擾、煽惑他人作出公眾妨擾及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等罪。
明明就是小心翼翼的學者,只是筆桿不顧後果,生命開的玩笑委實銳利。記者不由得問道:「相對佔中前,你是否改變了很多?」
這個問題,他自己應該思考過幾千遍了,稍為提高聲線就說出重點:「當然,整個人都變了!那時候人還在安舒圈,安全地做一些自己覺得正義的事情,靜靜坐著等候民主的來臨。現在於大風大雨中行走,連坐牢都能豁出去,自然是又跌又撞污糟邋遢。」半晌,他再說:「是一個more challenging life(更有挑戰的生命)。」
負資產
佔中之後,他曾經歷一段沉鬱的黑暗期,「由2013年初那篇文章刊登後,就一直構想佔中行動,如此長時間去推動,最後的結果,是連一個目標也沒有達到。」佔中發生在初秋,完結於深冬,事後他一個人離港,把自己放逐往劍橋、耶魯和哈佛。2015年6月回港後,安靜度過了半年,始又聽到他傳來另一個行動的代號,叫「雷動計劃」。
2016年2月,他往《蘋果日報》投稿,題為〈直選23席、全體達半雷動立會〉。他期望「雷動計畫」能於同年9月的立法會選舉中,為非建制派取得半數議席,帶動選民策略性投票。但這裡想說的,是「雷動」後遺,「推動雷動的過程本身都很多挫折,最後更爆到周圍的人全部受傷,包括自己相熟的人。那一晚見到李卓人輸了,自己也不開心。陳淑莊也是險勝,就知道是有問題,所以當時的感受上,就是負面多過正面。」話說當日新界西的四個泛民候選人李卓人、郭家麒、黃浩銘和黃潤達,都位處邊緣,「雷動」本呼籲策略選民投票予郭家麒和黃浩銘,於票站關門前個半小時,則呼籲改投李卓人。最後四人中僅郭家麒入選,李卓人則是廿一年來首次出局,各方皆批雷動訊息混亂、配票出錯,拖累李卓人落馬。
選舉後翌日戴耀廷接受商業一台訪問,被主持問及是否下一屆選舉仍然會「雷動」時,他直言未必,因為「自己已成為負資產」,即使他相信策略投票可行,但由其他更有能力的人去帶領,似乎比由「戴耀廷」去做更好。「負資產」這個形容詞的威力很強,不少選民對他生出的一股怨懟,突然又轉化成同情。
戴耀廷說,「負資產」的確是當時對自己的評價,但這次的打擊,原來不消一個星期,他就重新恢復。「就似是你做了一個炸藥,爆炸力太大,而你不能夠控制,但起碼證明這個炸彈是真的具有爆炸力。」因此,他旋即又埋頭研究另一個計劃,即是2017年3月的特首民投,而進行特首民投的同時,他原來已在計區議會那盤數,亦即是以2019年區議會選舉為試點的「風雲計劃」。說好的「負資產」呢?他打了一個哈哈,略帶靦腆的說:「其實雷動後一星期,我已經不覺得自己是負資產了。」
套路
戴耀廷開始發現,自己的生命曲線,可能有套路可循。
例如去年的特首民投,最後有六萬幾人參與,他自評行動「不成功」,「後來在程式設上出了問題,涉及個人資料私隱,突然被私隱專員召見,也是很大衝擊。」出事後不夠十天,佔中三子接到警方通知,正式就佔中事件被落案起訴。「當時的確想過,佔中一事拖了這麼久,可能不了了之,但不是,剛處理完特首民投,就收到電話被拘捕了。是以前太天真,以為他們或許放你一馬。」
他形容自己有如開動的汽車,猛然又被煞停,「心情很差啊」。不過他恢復也更快,「我立刻又在想風雲了」。「風雲計劃」是覷準2019年的區議會選舉而進行,去年4月,他以〈2019區選風雲計劃〉為題,又是投稿報紙,初次拋出整個行動的構想。
然後,他想說的套路就出現了。「原來我做事總是如此,先有意念,變成建議,然後做推銷員去sell(賣)。sell完後吸引一班人來推動,推動後所產生的結果,未必是開始時預見的,但就把事情再推前一個狀態了。」
人生識字憂患始,對戴耀廷尤甚。按他的說法,其生命的套路,由佔中開始,都是先寫了文字,然後就不能避免地吸引眾人落水,最後發酵成不容易預計的境地。既然如此,那有想過低調一點嗎?他說:「倒沒有,我真的不死心。香港應該有民主制度,那經濟、社會、文化才能進一步發展,重新再進入一次黃金時代。但有東西卻卡住了,就要爆開它、爆一次不行、爆兩次,爆兩次不行、爆三次。所謂的非暴力抗爭,從很多學者得出的結論,都是兩個字:堅持。學術角度就是如此明言,那難道不堅持?」
況且,他覺得自己已夠節制了,「我沒組成一個新政黨,又沒有組織,自己單獨做事,把不同的人吸引過來,只是因為他們的意識被改變了。至於改變人的意識,本來就是教育應做的事情,而我的本行明明就是教育。」
威權
叫戴耀廷真正難過的,原來是2017年8月,十三加三東北案的判刑,「那次是非常傷心,一來因為他們的判刑,二來也為上訴庭法官楊震權的判詞,明顯針對我來寫。」接下來還有資深大律師石永泰對他的公開批評,他直指戴耀廷須負很大責任,批評他已成為抗命者,根本不能再以學者身份去剖析公民抗命。
對此,戴耀廷原來非常上心,他說:「石永泰的批評,我覺得更難過。欸⋯⋯原來你一直不明白我在做什麼?我以為一些有識之士,能夠明白我在做的事情,原來沒有。這是一種情感上的傷害。」相反,他更加擁抱一種Teacher、Scholar、Activist的身份互動,「進行教育,就要靠學者的研究基礎,如果要在社會上進行意識改變,就要靠activist。」他更幽了石永泰一默,果然是讀書比人多:「一些前衛的學術發展論,都有提及這三種身份如何融合,不過我估他應該沒有看過吧。」
而從這種對楊震權和石永泰的難過中,戴耀廷更見香港法庭的危機,「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的研究方向有所改變。以前研究香港法治,不會將香港法庭放在一個威權社會之下,但那一刻我如夢初醒,原來我們已進入威權時代,香港法院可能失守,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他又再揮筆直書,寫成幾篇學術文章,在期刊發表,「就是講香港法治將要面對的挑戰,這令香港整個未來的處境,也將會改變。」
他的書架上,有一本2008年出版的書,書名是:Ruly by Law: The Politics of Courts in Authoritarian Regimes。這本書一直擱了很久,也未開封閱讀,去到那一刻,也終於是時候了。
未來
原本以為再在媒體上看到戴耀廷,準是年尾的佔中案開審沒錯,但原來不。三月下旬,香港政府突然發出新聞稿,指對戴耀廷發表的言論感到震驚,又予以強烈譴責。隨後港澳辦、中聯辦也發譴責聲明,指他企圖分裂國家。新華社、《環球時報》、《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再接力發炮,狂轟他發動顏色革命。
事源他三月曾赴台灣,出席一個由「台灣青年反共救國團」所舉辦的人權論壇,並上台發言兩分鐘。120秒的時間,就足以讓他巡迴官媒幾轉。他回想此事,也忍不住苦笑:「這件事還真的沒預料得到,沒想過只是台灣一個幾十人的論壇,就會帶來這個規模的攻擊。」
究竟他說了何等大逆不道的話,中國官媒反而沒有什麼原詞直述;但一如他的套路,原來統統可以在他去年10月至12月之間,一連十幾個星期投稿報紙的文章中讀到。可見戴耀廷實在是天下間最笨實的大賊,永遠將自己肚子裡的「犯法」思想,事先張揚。
那是以系列形式刊登的專欄文章,題目叫做「香港的未來」,統合起來大概有一萬五千字之多。曾有記者於事後請戴耀廷整理一張書目清單,原來還涉及31本學術參考書籍。身經百戰的他,當時迅速「駁嘴」回應,直指此連串攻擊,屬於「文革式批鬥」。
說到這裡,他竟然帶點自豪,「那次我很快反應,士氣也更快恢復。陳健民還取笑我說:『Benny以前豈會如此迅速反擊!』」
記者請離地的學者說得貼地一點,香港的未來究竟如何?戴耀廷換一個方法,重新挑選用字,「我覺得現在只有一個使命,就是準備好香港人,去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我們需要裝備一種能力。大風吹來,我們通常的反應,是硬擋,然後啪一聲折斷,或者走開逃避。最好的是能夠柔韌地反彈,但這卻是香港人最欠的能耐。」
假設目前刮的是三號風球,「那我覺得勢將吹來的,就是十號風。未來那個危機,必定在中國裡發生,然後一併影響香港,我們要準備好啊。」
至於他自己,9月的新學年,他已向港大申請了半年的學術休假(sabbatical leave)。目前這些日子,他想更妥善準備明年的推動的「風雲計劃」,「接著就是面對11月的審訊,審完後有機會立即入獄,也要做好自己的心理準備。」他的法律系學生,大概也準備了來年未必能再見教授,紛紛在學期完結前最後一課,邀請他來張合照,「以前從來沒有的事。找我合照,大抵也是一種心理準備吧,哈哈。」
Comments of 魚得水 bring me to tears. So sad for what is happening in Hong Kong
I think the slow awakening that Professor Tai and his colleagues has undergone as to the depths that the CCP will plumb is something the rest of us not born on the mainland are also getting to grips with. Our optimism that Hong Kong could lead the way to a democratic China based on our “ability to lay golden eggs” (our hitherto unassailable economic and cultural capital advantages and international profile) has blinded us to the possibility that Hong Kong’s system of laws and governance could be so easily corrupted by the influence of China. Hongkong is however, still a hopeful place to be when law students respectfully ask to take pictures with their dissident professor rather than publicly shun him as one might expect on the mainland. Our young are not yet completely brainwashed and they still know what is meant by the spirit of the Law.
It is sad to read about how Tai and his colleagues’ spouses need to be prepared themselves to live with the consequence of possible jail terms for their brave husbands — Hong Kong has turned from a city that used to provide legal and media support to the wives and mothers of human rights activists and lawyers on the mainland, to now being a city whose law professors and human rights activists need protection… but where would that support come from now? Britain? Taiwan? Each of these have their own political and economic problems vis a vis China. Perhaps indeed, like the popular slogan says, “We hongkongers can help ourselves”.
Whilst it is good to be reminded of how we can do so by Prof Tai at the end of this interview, who evokes a Bruce Lee-esque philosophy when he exhorts us to be like water and bend rather than break, I wonder if this softness is precisely what the CCP will take advantage of. I’m in fact less convinced that Hongkongers have only known how to show hard strength — I’m more believing that we are way too inclined to bend and scrape before the rich and powerful and we have never really known our own strength nor know how to show it (recent case in point: the millions who turn up to work the morning after a supertyphoon hit the city), the 2014 umbrella revolution being a rare exception that proves the rule. If we were to borrow a leaf from Bruce Lee’s martial arts, I would say we probably would need to put in the hard graft to train our muscles up, however scrawny we may look to a 800-pound gorilla that is China, and to learn to be as agile and flexible as him and use the enemy’s underestimation (and indeed our own underestimation) of ourselves to advantage. How that martial arts philosophy translates into actual political practice though is the trillion-dollar question.
@yanggubv,我倒是更希望戴耀廷的理想能够成功,以防止(假设可以防止的话)香港民众付出大陆民众几十年来付出的“血淚生命”。关于“善意的理想,悲剧的结果”这类问题,倒是更应该向大陆政权发问。
「他剛向《信報》投稿了一篇1500的文章」,少了字?
善意的理解佔中行動及其影響,只能說:理想是好的,但是結果卻是差的。但是我們誰又能夠知道別人的本心呢?所以我只能厭惡這個人。因為他的行為,導致了壞的結果。
當年的馬克思,提出當時最有新意的思想,就是:哲學家和思想家們過去幾千年來只知道躲在一邊研究如何解釋世界,了解世界。現在我們應該用我們的思想和理論來改變世界!這個思想,釋放出了魔鬼的力量。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上帝可以笑,但是犯錯的成本卻由許多無辜民眾以血淚生命來承擔,這真的對嗎?
當你在凝視地獄的時候,地獄也在凝視著你。當你與魔鬼戰鬥的時候,小心你也在變成魔鬼。
戴耀廷是我在香港見過最聰明的戰略家。
好看
好看 喜歡這個作者的畫面感 特別是“去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