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為什麼我會一個人跑到遙遠的智利生活一年,其實是源於一場旅行。原本計劃在智利做一個月的藝術療愈義工,再到南美其他國家旅行兩個月就回家,誰知道最後卻在這裏住下,難以離開。
我做義工的地方叫安托法加斯塔(Antofagasta)。這是智利北部一座不大的礦業城市,一半是沙漠,一半是海洋。到了傍晚,住在11樓的我,往前面的窗戶看去,夕陽正温柔地一點點墜入蔚藍的大海;往背後的窗外看去,五顏六色的房屋正在金光閃閃的沙漠中準備迎來夜幕。
我跑到街上去,各種各樣的仙人掌從院子裏探出頭來,陌生的路人友好地向我打招呼說「Hola!」 街上的流浪狗懶洋洋地躺在地上睡着了,它們身上穿着藍色背心,這是本地居民給它們保暖用的,還能提醒開車的人別撞到它們。流浪漢們聚在路邊,幫人洗車或者看車,靠賺取小費謀生。到了晚上,他們就去流浪漢收容中心睡覺,還可以吃上一頓簡單的晚餐。
「你媽媽知道了嗎?」
到達這裏的第一天,NGO的人帶我去收容中心為流浪漢分發晚餐。南美人見面時要擁抱和貼面親吻,於是那天我在「Culture Shock」之中被十幾個流浪漢親吻了臉頰。看着同事們握着流浪漢的雙手,聊着家長裏短,我問自己是不是太嬌氣了一點?於是我也試着向他們問東問西。幾次之後,再見就如朋友一般了。
後來我又去到當地康復中心做藝術療愈工作坊,遇見一位流浪漢。他四十多歲,留着長卷發,沉默地坐在角落裏。他問我可不可以幫他畫一隻狐狸,因為他喜歡動物。他因為沒上過學,所以自卑到不敢自己去畫。
我問他為什麼會成為流浪漢,他的人生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走到了今天?他開始回憶童年:家庭暴力,他眼中的家人身上有着不可預測的憤怒和恐懼,因為實在難以承受這種壓力,他在八歲那年離家出走了,一直流浪到四十多歲,沒有任何朋友,時常陷入悲傷的情緒裏什麼都做不了。
我非常震驚,不是因為他的悲慘,而是因為我們有着相似的童年經歷,但後來卻過上完全不同的成年生活。
在工作坊裏,我邀請大家為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和將來夢想中能成為的最好的自己畫一張肖像,以此來鼓勵大家正視自己的過去,從現在開始去做出改變,盡全力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位流浪漢逐漸信任了我,他也開始拿起畫筆畫出了夢想中的未來的自己。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他大膽使用了紅色,這個他曾經最討厭的顏色,因為紅色和他小時候常見到的鮮血很像。沒過多久,他還剪短了頭髮,為了有更好的面貌,可以去找一份工作。
我親眼看到他因為藝術表達而逐漸敞開內心,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而且我感受到,在他們被逐漸治癒的時候,也治癒了我自己——那個因有過不幸家庭經歷而時刻擔心害怕的小時候的我。
臨走時,他們排着隊拿着紙筆,讓我給他們取一個中文名。一位流浪漢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用西班牙語寫着:「謝謝你,你是一個好人,願上帝保佑你。」我擁抱了康復中心每一個人,就像隔着時空擁抱了小時候的我自己。
在安托法加斯塔的一個月時間裏,我身後跟着這些「嬉皮」,有來自玻利維亞和哥倫比亞的非法移民、吸毒的青少年、貧民區的小朋友……我們在陽光下唱歌、跳舞、畫畫。我這個中國人還受到當地媒體的青睞,NGO的同事們常常開玩笑說我是安托法加斯塔的「網紅」。
很快我就發現,我的一舉一動,每一個變化,周圍的人都會睜着單純透明的大眼睛問我:「你媽媽知道了嗎?」彷彿是說,你這麼厲害,你媽媽知道嗎?
一開始我非常納悶,不就是今天做了個菜嗎,不就是今天用西班牙語問好了嗎,這種事為什麼要讓媽媽知道?漸漸了解拉美文化之後,我才明白,原來在智利,子女和父母的關係非常親密,即便是已經結婚成立家庭,彼此依然保持頻繁的溝通和交流,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要一家人共同分享。
我的智利媽媽Paulina
無論是震撼的自然景觀,還是温暖的人們,智利都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歸屬感。直覺告訴我,我應該在這裏住更長一段時間。
我決定住在聖地亞哥,這是一個連冬天出門買一袋餅乾都可以看見安第斯雪山的城市。我在網上搜索租房信息,也發信息給當地有限的幾位朋友。智利人的社交圈比較封閉,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一點「關係」。
一個朋友回覆了我:「我媽媽說她剛好想租一間家裏的房間出去。你想去看看嗎?」
於是,在一個下着雨的星期六下午,我見到了他的媽媽Paulina,一位年過六旬的優雅女士。雖然那是週末,Paulina卻精心打扮了一番,一頭金色短髮整整齊齊地梳在耳後,藍色的眼睛平靜又温和。
Paulina的家是聖地亞哥領館區附近的一座英式風格老房子。室內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隨處可見書籍和藝術品,花團錦簇的後院裏還藏着一個游泳池。三年前,Paulina和先生Sergio雙雙退休。Sergio在聖地亞哥附近買了一片農場,工作日在農場養蜂餵馬,週末才回家。Paulina的退休生活也非常充實:管理好自己的身體和社交生活,管理好這座大房子,也管理好自己的家庭,一到週末便召集五個兒女和他們的小家庭團聚。
她開心地領着我參觀了一遍,拉着我的手說:「Icy,這裏以後就是你的家啦。」
家裏來了一位中國女孩,對於這一大家人來說,是一件稀奇的大事。他們拉着我好奇地問東問西,中國人是不是都吃得很健康?我媽媽平時都做些什麼娛樂活動?成都是怎樣的一座城市?我怎麼看智利?一到週末,我就會被他們邀請,一同坐在風景如畫的後院山坡上,曬着太陽,吃着燒烤,喝着紅酒,緩慢地度過一個又一個午後。
Paulina很少有懶洋洋或無所事事的樣子,她的獨立和自律,改變了我對老年女性的刻板印象。起初,我擔心和老人住在一起多少會有些不自由,譬如回家不能太晚,譬如沒有個人空間。但很快我就發現擔心是多餘的——我剛搬進來兩週,她就宣布自己在一家律師事務所找到了工作,很快又要重返職場啦。
明明已經退休,為什麼不好好安度晚年呢?
「我很喜歡上班,18歲那年就開始工作了,從來不覺得累。上班讓我能一直用腦子,還能保持與時俱進,我非常喜歡這種狀態。」
早晨她7:30準時起床,一邊吃早餐一邊閲讀報紙。每一天她都穿得不一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請人到家裏為她塗指甲,每個週四下午和閨蜜們見面一起學習針線活。到了夏天,她時不時就在後院來個日光浴。
這樣狀態中的Paulina,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嘮嘮叨叨、沒有安全感的老太婆。她如朋友般尊重我的私人空間,也會像長輩一樣提醒我晚上回家太晚時要記得打車,不要獨自步行。
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從初中起我便很少跟媽媽住在一起。十幾年來,我四處旅行,像海綿一樣吸收着各種知識和信息,也在迅速地長大和變化,而家鄉的媽媽卻依然重複着傳統的生活軌跡。媽媽會擔心失去我而感到不安,也總是拿自己老了為理由,不願再去嘗試新事物。在國內唸完大學時,我有過一年和媽媽住在一起的經歷,雖然能想像母親對女兒發自內心的愛護,但我的私人空間常常受到過度干涉和控制,曾經讓我有些困擾。
但和Paulina在一起居住的日子,她無聲地向我展示了人生另外一種可能,我也想將這種可能告訴我的媽媽,魅力是不會隨着年齡增長而消失的,反而因為對人生有自信,而更加閃閃發光。
婚姻到了最後,會更像是一段友情
Paulina的先生Sergio平日住在農場,只有週末才草帽、牽着一隻名叫「葡萄酒」(Tinto)的大黑狗出現在家裏。他就像是個老頑童一樣,一見到我就問:「你知道在智利打個地洞,就可以到中國嗎?」有時候,他會突然衝進廚房問我:「中國人吃麥子嗎?」
有一天傍晚,Paulina從健身房歸來,徑直跑到廚房,踩着一個凳子爬高打開房間頂部的櫃子,自言自語:「哼,我找到了!」我問她在找什麼呢?她答:「Serigo的麥片。」因為在她眼裏,Sergio是個小孩子,總是把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只有他自己才能吃。
「不過我總是能知道他到底把好東西藏在什麼地方。但是他不知道我知道哦。嘻嘻嘻。」
Paulina和Sergio的性格是南轅北轍的。Paulina是認真、負責併成熟的大姐姐,Sergio是不拘小節、童心未泯的小孩子。出門旅行時,Paulina會定好鬧鐘,在規定的時間內整理行李;而Sergio每次開開心心向我揮手道別,不出五分鐘就會次返回家裏,說忘了拿帽子,忘了拿手機。Paulina對自己的每一個孫兒孫女都呵護有加,教他們說話走路,為他們慶祝生日,去兒女家拜訪時,一定會貼心地為小朋友都準備小禮物;而Sergio在看見小孫女在玩蹦床時不小心摔倒,張大嘴哇哇大哭,他竟然像個孩子般站在蹦床外也對孫女張大嘴,比賽誰的嘴巴張得更大。結果是——小孫女哭得更兇了。
Sergio整日都在鑽研各種事情,他過去本來是航空公司的工程師,現在卻鑽研起如何養蜜蜂。聊天時,他總是滔滔不絕,講個半天。Paulina說,Sergio總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果有他不知道的答案,那他就自己發明一個出來。
我想像,做Sergio的兒女是一件多麼興奮的事情。因為對這個世界千奇百怪的疑問,都可以在父親那裏得到似乎相當可信的答案。
我們三個一起去菜市場買菜,我問起Paulina和Sergio結婚多少年,她說,19歲就相識了,訂婚兩年,結婚四十四年。我說,我9歲時父母就離婚了,很難想像是如何維持44年的婚姻還沒有殺了對方的。Paulina哈哈大笑,她說每一段婚姻都不容易,許多婚姻都是外人看來甜蜜美滿,只有自己才知道兩個人私底下的爭執。
兩個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難免會有磕磕絆絆。不過她早已明白,要想婚姻順利發展,就要學會接受對方本來的樣子,並且要學會對自己負責,不要總是要求另一個人按照你的標準去做事,如果你對自己負責,就不會去責備另一方,而是自己完成一件事以達到自己滿意的程度。
「婚姻到了最後,會更像是一段友情。」她說。
我眼前的Paulina打扮得十分漂亮,她開着Sergio布滿灰塵甚至還有蜘蛛網的舊車,我坐在副駕駛上,Sergio則像個孩子般得意地坐在後座上抱着濕漉漉的大黑狗。
「噢,我只是需要一點耐心,再多一點耐心。」Paulina一頭漂亮的金髮被風吹起。
我就要回家了,但是我也離開了我的這個家
智利生活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開始喜歡家庭生活了。
中國式家庭生活的戲劇性,曾讓我對結婚生子心生質疑,甚至排斥。我對婚姻本身的態度也是非常消極的。可我在智利見到了許多快樂、單純的家庭生活,這讓我感到如此安心與感動。有時我會覺得有天能結婚生小孩也不錯,雖然直覺和現狀告訴我現在可能還不是時候,但為了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大家都能好過一點,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一點,更幸福一點,我現在也是時候做準備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獨立和穩定的人。
我說的「穩定」,不是朝九晚五地上班,今日重複昨日,而是內心更加安定與成熟。
我約會過一個智利男生。我曾邀請他來我的生日派對,Paulina見了他後讚許:「他是一個完美的人,聰明又善良。」 Paulina的四個子女都已經成家立業,她說,「我看人從不走眼,二兒子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時,我就知道就是她了,現在他們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我和這個男生分開了,躲起來難受了一陣子。Paulina怕我傷心,刻意不問。只是有一天回家,她如母親般心痛地看着我:「你現在怎麼這麼瘦了?」
有一天Paulina的兒子告訴我,「其實我媽媽非常擔心你。如果你信任她,什麼都可以和她講,她或許也能給你一些人生建議。」
儘管分手了,我和這個男生還保持着友誼。我回國那天,他提出要送我去機場。「我的父母說,他們也想和你道個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說。
那天Paulina本計劃讓她的小兒子開車送我。沒想到聽這消息後,她竟然露出一絲喜悅的神色:「來得晚,總比永遠不來好。」
那男生的父母為我準備了豐盛的餞行晚餐,桌上擺着各種各樣的麪包和糕點。他媽媽送給我一對智利藍色石頭的耳環作為告別禮物,希望我不要忘記智利。離開時,他爸爸站在門口眼含淚水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回來,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爸爸使勁擁抱了我,就像這是最後一次擁抱一般。
過去在中國,我談過的戀愛不少,但從來沒見過對方的父母。或許是因為國內的習俗裏,不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不會輕易見對方父母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聽多了中國式婆媳關係的「drama」,我心裏總是有些害怕見到對方的家人。
而在和這個智利男生一家道別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個男生,給過我的不只是一段愛情,還有待我如女兒般的父母,一段無條件的關心與愛。就像Paulina說的,智利人,更在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這段情誼啊。
我也要和Paulina說再見了,她對我講,「我不想說再見,因為我知道你肯定還會回來的。不過你真的離開家太久了,作為一個母親,我非常理解你的母親的感受,你現在需要回家看看。那麼,過一段時間再見吧。」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是的,我就要回家了,但是我也離開我的這個家了。
Icy Tan,來自中國成都,插畫家,她曾在2017年前往智利參加藝術療愈義工活動,並在智利生活一年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