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緬甸已經改變。
改變或許從昂山素姬的圖像被印製成商品,在大街小巷上販賣開始;或許從人們可以公開談論這位將軍之女,並在選舉集會上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改變才算發生。或者從「民主鬥士」被解除軟禁、走出家門那一刻起,便經綸轉動一般,啟動這個停滯約半世紀的佛光之國的新局:肯德基、ATM與時尚咖啡店…世界各大都市擁有的商業輪廓,逐一在仰光出現,飛往緬甸的班機則班班客滿、一位難求。全世界都在重新認識緬甸;一個正邁向民主化、相對開放與自由的全新國度。
但我並不認識這個「緬甸」。我所相遇的、記得的,是一個沉入夢鄉的中南半島邊塊,除了輕輕的呼吸聲外,什麼聲音都進不來也出不去。沒有ATM,沒有連鎖咖啡店,沒有資本主義的痕跡,只有路邊的攤販、老舊的公車,還有街邊的小茶館。那時,仰光國際機場人數稀少、班機位子空蕩,沒有人對這裡有興趣,而「Daw /The Lady」還是街頭上的私語。
這是我私藏的緬甸歲月,像是貼上舊黃濾鏡的老派。
但不是很多人能懂。當時的緬甸對台灣人來說還像是個謎,我身邊無人踏進過這塊土地,朋友聽到我的旅行計畫後甚至直言:「你不應該到緬甸,那會讓錢流到軍政府手上。」還有朋友輕聲對我說:「小心地雷。」
我能理解大夥兒腦中浮出的負面印象和警告,因為我所認知的緬甸,從來就是帶著血的--在這之前,我與這國家之間最近的距離,就是泰緬邊境上那看不到盡頭的鐵絲網;第一個見到的緬甸人,即是坐在鐵網上以難以言之表情面對著我的男孩。這畫面已足以說明當時緬甸給予世人的意象:亞洲最長壽的軍事獨裁政府,和被它困住的人民。在這泰國小鎮,我不斷聽聞內戰、游擊和種族清洗的殘暴故事,也聽到學運、鎮壓與酷刑的生命經歷。
1948年,擺脫殖民的緬甸,在第一任總理吳努溫和領導下緩步走了一小段民主道路,直至1962年,奈溫將軍發動政變,打造軍人政權,廢除憲法並解散國會。緬甸從此與現代世界隔絕,軍政府如何為所欲為,外界不得而知,自也無從干涉。
血愈積愈多,愈灑愈濃。國際社會祭出經濟制裁,軍政府也無畏無懼,以昂山素姬為首的政治領袖高聲呼籲全世界抵制緬甸、拒絕到緬甸旅遊,否則將為軍政府的彈藥庫增添武器。這並不算什麼極端訴求或無理呼籲,因為1963年企業國有化法實施之故,政府接管了境內企業,甚至外企,金錢資本和商業幾乎都在這個政權的手上,而這個政權渴望的,則是更多的控制與權力。
Lonely Planet不顧輿論,付印出版,卻也遭受譴責。於是,這本背包客聖經罕見地在《緬甸》中加註一個章節探討「應否到緬甸旅遊」的論點和建議。其中一個論點我特別做上記號:「你當然應該去,你得把故事帶出來,你得把錢交到那些平民百姓的手上去。」這個出版社遇到的道德困境裡,同樣作用在我身上。我只能讓這個同樣煎熬的旅遊導覽指引方向,甚至是吃住。因為作者挑選出來的不是最舒服的旅館也非最美味的餐廳,而是提示你:「如何減少將錢流到軍政府的機會。」
軍政府掌管了觀光客的吃住,也限制旅人的足跡:真正進入緬甸後,只能在軍政府認可的旅遊範圍中移動,世人只能看到政府想要展示的緬甸。但,那也足夠讓我們看到一個如同歲月凍結的國家。
作為英國殖民時期的首都,仰光曾是個繁榮的貿易都市,完全不輸給同時期的亞洲大城,它是20世紀初東方最現代化、國際化的大城,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在1927年派駐仰光時便稱它位在頂峰盛世,是一座「血汗、夢想和黃金之城」。然而,半個世紀不到,就在吉隆坡、曼谷等鄰近大城急遽都市化、全球化的同時,「緬族化」的軍政府因發展社會主義使得商業動能幾乎枯竭,直到90年代想要改採資本主義時,已經來不及。
數十年間,緬甸像是從時間的齒輪脫落一般,無法往前推進。整個國家簡單得如同我出生之時的台灣——甚至未及,樸實得讓旅人像掉進時光隧道。如果不是太在乎物質享受,在緬甸旅行其實很舒服,晨起吃早餐時,能看到旭日初昇的金色光彩披在沿路托缽的沙彌身上。從樓上往下看,只見紅色僧袍井然有序排滿了路,狀似螞蟻赤腳走過,卻宏偉如眾生;家家戶戶會派出一名代表,恭恭敬敬地在旁布施米飯,像是迎著菩薩浴著佛光般虔誠。這正是我在緬甸第一個早晨看到的風景,美麗得近似於一張立體明信片豎直在眼前。
城市內,小巧精緻的巴洛克建築無所不在,烏鴉在屋簷上跳上跳下,跳到電線杆上,再跳到屋前樹枝上。林蔭托出一個停滯在60年代不走的時代氛圍,壓過樹影的公車像是輪子再轉動幾次零件就脫落般破舊,但人們仍爭擠著上車,在車掌叫嚷聲中,遞出捏在手裡的鈔票。車動揚起了路邊灰塵,蹲坐路旁的食客毫不介意,賣柚木的姑娘吱吱喳喳地開心,低頭整理菜葉的攤販總忙個不停。仰光街頭平和不見肅殺氣息,我甚至無法相信,這條血腥之地,如今毫無痕跡只剩滿天烏鴉鴿子展翼。
我在舊城區的某個十字路口處停下腳步,那裡雜誌、舊書散落在藍色尼龍布上,任人翻閱。一名披著紅色袈裟的僧人佇立在書堆前方,專注讀著書。我蹲了下來,迅速掃過距離我最近的書報,從中挑找出能夠辨識的英文報刊:《時代雜誌》、《亞洲週刊》、《遠東經濟評論》⋯⋯這些雜誌都是80、90年代的出版品,皆有被閱讀過的痕跡--是西方對緬甸施以經濟制裁前,遺留下來的些許價值思想和字句。我翻開一本談論亞洲四小龍的經濟評論,對另一本香港九七回歸特刊愛不釋手,彷彿掉進某個時間陷阱裡,鎖在特定的時空中,這感覺很是新鮮,於是貪婪地尋找其他有趣的書報時,一本小書佔據了視線,阻擋我的搜尋。抬起頭,見到書攤老闆晃了晃手裡的橘字白書,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將書遞到我手上。
《Burmese Days》 (緬甸歲月)
讀出這兩個字後,我驚訝地抬頭看著老闆,老闆卻側過頭去,專注整理其他書冊。為了確認是否是我猜測的那樣,我低頭檢視書封上的小字:George Orwell(喬治.歐威爾)。果然是。
英國文豪喬治.歐威爾,以《動物農莊》、《一九八四》等反應極權制度的作品聞名於世。很多人認為,他對共產主義和專制的思考,源於帝國主義與殖民時期下的緬甸見聞,而他自己恰恰就是殖民地的警官、殖民菁英,他可以使喚奴僕、棍打平民、槍殺大象,以及執行死刑。歐威爾的父親是英屬印度的官員,母親家族則是常居緬甸的貴族,成年的歐威爾走上與父親同樣的路、選擇母親生長的地方,是一個合理的生涯選項,他無所質疑。
歐威爾從小就被教導帝國主義是正當的,因為英國文明比他們所統治的野蠻人文明更優越。即使這個國家過於炎熱、生活略嫌枯燥,而他孤獨又沉靜,仍然在此接受完警察訓練,並確實執行公務。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的懷疑精神,引領他發現過去認知的那套帝國理念的錯誤,在這裡,他開始憎恨帝國也憎恨管轄下的緬甸人。
「當一個被統治的民族奮起反抗時,你必須鎮壓,這樣做時,你不得已採用的手段讓所謂西方文明更為優越的斷言不攻自破。」年輕的歐威爾很是煩惱,也帶著內疚,最後只能以寫作來清理與復原自己那「內在的野蠻人」,《緬甸歲月》這本小說則完整反映了這段經驗與思考。
也許是所有外國旅客都會在書攤上找這麼一本書,也許是我看起來也像是在找這本書,也許是老闆認為他有義務對每個讀書人都介紹這本書,也許是老闆希望每個站在緬甸土地上的人都能讀到這本書⋯⋯我沒有發問,卻心領神會,掏出錢,將幾本雜誌和這本書一起帶回了背包客棧,準備細細閱讀。
「上緬甸凱奧克他達區的分區法官尤波金坐在自家的走廊下。這時才8點半,但時值4月,空氣中有種壓迫感,帶著正午時分漫長而滯悶的威脅。偶爾吹來一縷微風,相較之下涼爽幾分,撥動著檐上剛才澆過正垂掛著的蘭花。在蘭花之上,可以看見棕櫚樹彎曲且布滿塵埃的樹幹,接著是耀眼的蔚藍晴空。在蒼穹之頂,炫目不可直視之處,有幾隻禿鷹盤旋,未曾振翅。」(此段譯文選自《緬甸歲月》,聯經出版)
我在餐廳就著一盤炒飯,心裡大聲朗讀這本剛入手的小書:「U Po Kyin, Sub-divisional Magistrate of Kyauktada, in Upper Burma, was sitting in his veranda……」但無法專心,因為幾個西方旅客霸住門外的桌子,在逐漸昏黑的天色中,飲著冰涼的啤酒,夸夸而談緬甸情勢。他們的英語干擾我的英文,他們談著緬甸無可期待的政局、緬甸的現在,而我必須非常專注地進入讓緬甸走到今日局面的「殖民」,緬甸的過去。但不知為何,在聽英語和讀英文的雙軌下,發現了緬甸過去和現在的重合交疊:獨立後的緬甸,沒有什麼改變,仍然被政權控制、軍警壓迫,且沒有獨立發聲、自由言論的機會。
「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被用到爛的《一九八四》名句,還是掛在人們的嘴邊。
緬甸依然是將近百年前,喬治.歐威爾筆下的那個緬甸,現在的緬甸,同樣被西方人詮釋、論斷、制裁、書寫、期待或感嘆。即使如此,書販仍是對外國人推薦:「讀讀喬治.歐威爾吧。」
端旅行將於2017年12月30日-2018年1月5日推出緬甸深度遊,邀請自由記者阿潑同行,循著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緬甸生活的足跡,行經仰光、曼德勒、卡塔等地,探尋他筆下《緬甸歲月》中那個如今看似開放民主,實則暗藏各式束縛的緬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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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頭看看 一陣唏噓
「緬甸的首都仰光市內,小巧精緻的巴洛克建築無所不在,一個停滯在60年代不走的時代氛圍。 攝:Christian Holst/Getty Images」
錯誤,緬甸首都不是仰光了。
近年我身邊經商的西方朋友都在討論緬甸,似乎時代的機會輪到它了。不過近期果敢人、羅興壓人的新聞又是不斷。大概總是要去親身看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