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洲》:文革大時代,一個館長如何保住一間博物館

過去一世紀,大連和旅順歷經了俄國、日本與中國的統治,歷史與文物隨著時光流逝累積於此,就如排水口外的殘渣一般。
旅遊 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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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自《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獲「八旗文化」授權刊出。

《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

出版時間:2016年3月

出版社:八旗文化

作者:梅英東

譯者:吳潤璿

我還有最後一間博物館想去參觀,它位於滿洲的南端頂點。過去一個世紀以來,大連和鄰近的旅順這個火車鐵道的終點站歷經了俄國、日本與中國的統治。我認為歷史與文物隨著時光流逝累積於此,就如同排水口外的殘渣一般。

從大荒地村出發的慢車行經了640公里之後,在大連站放我下來。那依舊是棟在日據時期興建的樸素白色建築,軸心般的馬路連接起數個圓環所組成的點狀區域,通往著前南滿鐵道旅館。百年之久的結構透露出它的年歲:旅館服務台問我是否可以洗冷水澡,因為大樓管線十分擁擠,而只有少數幾個房間能正常供應熱水。

這座旅館屬於日本人設計要圍繞市區中心廣場建築群的一部分,之前是紀念日俄戰爭中的陣亡將士。在某個日本文官女兒的回憶錄中,她回想起1932年時看著慶祝建立滿洲國的遊行隊伍穿過這座廣場。

「白天時,高校學生跟在學校樂隊之後,邁著大步揮舞著日本國旗。入夜後,他們舉著白底紅點代表日本國旗的紙燈籠,如同幾千顆閃閃發光的紅球波浪,都湧進了公園。」

紀念碑已經消失無蹤,閃亮的玻璃帷幕辦公大樓使得廣場旁殖民地風格的低矮石建築物相形見絀。回憶錄作者的昔日房舍位於鶴崗有著整排房屋的延街大道上,躋身在中國新富家庭更新過的房舍之間。別墅還是展現著──一如她書中所記載──紅色的屋頂、奶油色的牆面,「就如同孩童故事書中插畫般明亮」。昔日的日本小學如今依舊「靜靜地坐落在公園邊高大槐樹的樹蔭下」,只是現在用中文在上課。

還有一小塊俄國區存留下來,位於火車站的後方,有一區木造兩層樓的住家重新漆上開心果般的青綠色和檸檬黃,還被命名為「俄羅斯風情街」。在人行道的購物區,撐著洋傘的中國遊客為雙筒望遠鏡、貝加爾湖牌香菸,以及伏特加酒討價還價。

這一小塊原本的聚落建於1903年,隱身在前方的商店之後。我在藍色的錫箔板之間游走,不只踩進昔日時光,也踩進一灘臭水坑中。過去宅第的木製窗框已經腐蝕,磚頭也歷經了風吹雨打,披屋上還有昔日的花園。當初為百戶人家興建的鄰近小區,現在戶數已經超過十倍之多了。

一群老嫗坐在昔日馬車屋的拱門下聊天。其中有人邀我一起坐下。

「你有祖先住在這裡過嗎?」她開口問我,階梯因為我們的體重發出吱吱聲。

她說有時候外國人會緩步漫遊這個地區。中年人都是白人,通常他們都不會說中文,她也不會講俄文。夕陽正西下,蝙蝠在黃昏中繞著圈子飛著。我問這名老婦人,那些人都做些什麼。

「他們就是看看。」她看著她的牆壁說。

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離開了。」

回到藍色的錫薄板的另外一頭,大連擠滿了成雙成對或成群結隊的海邊度假觀光人潮。單人旅行最糟之處就是在人群中獨自用餐。落日西沉,盛裝打扮的女子穿著高跟鞋從門口走下來,用英文問到:「按摩嗎?」接著又說:「酒吧嗎?」我懷念起吉林市更為單調的語調,那裡賣襪子的大嬸單純無邪地問著:「你好,買襪子嗎?」

在天津街上,我走進書店買了大連地圖,經過一個擺著新書的書架,像是《實用羽球英語》,或者書名如《別害怕》、《我的孩子》,還有《失敗不是個選項》之類的育兒叢書。我也翻了《美國總統家書五十封精選》,誰會知道拉瑟福德.海斯(Rutherford Hayes)是如此軟弱之人?書中最後一篇是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的信函:「親愛的。我感到自己像是被用過即丟、用舊了,也不重要了。」

我也是,莫妮卡(Monica Lewinsky)。我也是。

在一段漫長而孤單的寂寞旅程中,我買了路邊小販的牡蠣煎餅和烤雞心,搭上前去海星灣浴場的巴士,買了一瓶冰啤酒、脫掉了鞋襪、走在冰冷的沙灘上,然後步下了黃海。站在波濤打到小腿高的海中,我升起思念大荒地村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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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連非比尋常地竟然沒有該市的歷史博物館/愛國教育基地。1990年代,這座城市是由改革派的薄熙來管轄,他拼命型塑大連為中國最現代的都會區,要成為「北方的香港」。過去只開放給官員的濱海風景區現在開放給民眾,有乾淨的海灘,還有新建連結到市區的電車。革命烈士的雕像現在都被足球明星給取代,大連足球隊曾經是中國最強的隊伍。薄市長曾經承諾市區不會塞車,在紅綠燈上增設左轉專用號誌(當時在中國相當罕見),並建立起一支騎馬的交通警察隊。這個全由女性組成的小隊穿著緊身的白色短衫和海軍藍的裙子,吸引了中國與世界的媒體關注。大連非常不一樣,與你看到的尋常中國城市不同,它有一年一度的「時裝周」。

薄市長蓋了一座博物館,但並非針對該市紛雜的過往,而是鎖定未來。「大連現代博物館」就在海星灣浴場附近,它那白色廊柱式建築對照著日本設計的大連火車站。據聞薄市長本人深入檢查過這個計畫,細到黑色大理石地板的亮度也過問。他是知名革命元老(薄一波)的兒子,在體制中成長。他知道博物館在本質上是中國共產黨的宣傳品。不過,大連這座博物館的主調是發展,而非正統。

我在開幕的1999年曾經造訪過一次。「歡迎來到未來。」滿臉笑意的解說員當時這麼說著。「未來」看上去是仿製的。當我用搖桿操控著螢幕上一台油輪駛進大連港、在空曠的大街上駕車飛馳,以及在海岸邊搭著飛毯翱翔時,解說員還低聲鼓勵。從螢幕上看來,大連蜷縮在起伏的丘陵之間。我的飛毯往上揚升,遠離了現代博物館的未來展示:浪漫的海灘城市、無交通阻塞的城市、時尚之都、足球之城、海鮮之邑。誰還會想去看大連的過去?螢幕上只展現無邊無際、萬里無雲的晴空。

薄市長的美化行動吸引外資進駐,憑著城市綠化和低廉房價,還有把昔日工業港口轉化成觀光重地的成績,因此獲頒「聯合國人居獎」。經營大連七年,薄熙來被拔擢為省長,之後升為商業部長,接著被指派主掌中國最大的城市、位於長江畔的重慶。2012年,該市的公安局長逃離重慶,跑到四川省的成都美國領事館尋求庇護,指控薄熙來的老婆(谷開來)為了一樁仲介交易案而謀害了一名英國商人。她認罪,並被判死緩。檢察官指控薄熙來收賄與在擔任大連市長期間濫用權力。2013年,薄熙來被判終生監禁。

因此,當現代博物館的新任館長洗刷掉薄熙來的建樹,一點都不讓人驚訝。模特兒般的騎馬女警也被打進冷宮,一如這片飛毯模擬器、聯合國獎章,還有足球隊。(擁有該市球隊的大老闆被控行賄這名前市長,其中包含贈送他老婆一棟價值300萬美元的法國南部別墅。)南滿鐵道的遺物,包含了生鏽的號誌和車站鈴鐺,也全都煙消雲散。

不過,我看到一間掛滿中國國畫的房間,另外一間則擺滿景泰藍花瓶。這棟四層樓的博物館還包納了這些小小展示品,展示著「國家重要歷史主題」──「封建主義」、「貧困」、「戰爭」以及「解放」的繪畫與雕塑──和前者相比起來簡直相形見絀。

「現代博物館有其目的。」新派任的館長在他那有如展示廳大小般的辦公室中告訴我:「甚至是在薄同志遇到麻煩之前,我就希望能把這間博物館改為一座真正的博物館,而不是個公關場所。」

我沉坐在一張套著椅套的柔軟椅子中。陶瓷茶杯擺在我們面前明亮的桃花心木長桌上,正冒著熱氣。我後悔穿著短褲而來。

館長劉廣堂是名相當殷勤的中年男士,說話速度跟噴火一樣快。他指著我光溜溜的雙腳說:「你都濕了。」

「我沒帶替換的衣服。」

「外面下大雨。」

「這是我遲到的原因,非常抱歉。」

「司機迷路了嗎?」

「我搭巴士來的。」

劉館長60歲的臉上咧開大大的笑容:「你住在哪?日航?香格里拉?康萊德?」

「如家酒店。」我說。這大概是個二星級的旅館。

劉館長跟我咧嘴一笑,把大笑藏在心裡。「你真小氣!」他大呼著:「來、來、來,咱們去吃午餐。你該吃東西了。喜歡吃壽司嗎?隔壁就有一間很棒的餐廳。」

十分鐘後,我赤著腳就坐在他旁邊。「上班時間不能喝酒。」劉館長看著菜單說。他點了杯麥茶。

我來大連找劉館長是因為他之前在不遠的「旅順博物館」服務了30年。我想透過單一展館隨著每次政治風向變化而改變展示品這點,來看出滿洲所歷經之巨變的模樣。我對此深感好奇。

旅順博物館對於修正主義有著難以克服的弱點。日本人在外海上擊沉沙俄海軍,並在1905年贏得了日俄戰爭,他們將旅順的前軍官俱樂部改建成他們欣羨中華文化的證據──一場殖民者公關活動,與大連現代博物館鮮有差異。

「你從來沒去過旅順博物館?」劉館長在咀嚼著黃尾鯖魚的空檔問我。

「我上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旅順是在1999年。我因沒有申請就前往,而遭到警方逮捕,還因此被罰錢。」

劉館長笑說:「沒錯,那是個騙局,他們以前都那麼幹。他們在哪裡抓到你的?」

「公廁門口。」

他竊笑著說:「你付錢了嗎?付了多少?」

「我跟他們討價還價,砍到兩百元,並要他們帶我到郵局去匯罰金,我這樣才有報銷的收據。」

劉館長放聲大笑說:「太聰明了!你真小氣!」

他的助理匆忙趕去付帳,然後他要助理跟我一道前去他的前職務之地,還說我應該「提些問題做為回饋」。一輛館方車輛載著我們南下駛往40公里外的目的地,我們沿著風景秀麗、蜿蜒曲折的雙線道海岸公路而行,之後在通過一個長隧道之後,就抵達了旅順。一路上到海濱與海軍基地前都是修剪整齊的草皮。我還認出警察逮捕我的那間公廁――在中國,老舊建物會被夷為平地,但廁所可不會。

「拆掉它們,然後蓋新的沒有什麼好處。」助理她這麼猜:「公廁是免費的。」

司機駛進市區,在一棟三層樓,像是960公里遠之外、北邊哈爾濱成排鵝卵石街道上的石頭建築前停了下來。溥儀在1931年被日本人載往長春登基建立滿洲國之前,就被藏在這棟前南滿鐵道旅館達三個月之久。看起來員工似乎早就離開旅館,菸頭和已經僵硬的蟑螂散落在咯吱作響的木頭地板上。沒有告示牌說明溥儀住過哪一間屋。

在旅順博物館的入口,我嘎吱嘎吱地走在精心整理過的碎石道上。「看起來我們像是來到了維也納。」我這麼說,而解說員也同意我的看法。

「當日本人從俄國手中拿下這座城市時,他們想要展現出自己當時有多麼文明開化。」她說:「這棟建築物跟中國其他建築都不相同,甚至跟日本的也不一樣。」這讓我想起一座哈布斯堡的宮殿。博物館的兩個樓層在樸實的大理石正面都有整排的高聳拱型窗戶,兩旁被像是西洋棋中城堡模樣的塔給圍住。只有周遭的柏樹能讓人記得仍身處亞洲。

進入館內,我們──在下雨的星期二只有我們幾個訪客──看過20間陳列廳,展示日本殖民者對中華文明的精選收藏品。古銅器!殷商甲骨!梵文經!絲路木乃伊!成吉思汗的畫像!精緻的清朝瓷器!博物館6000件展品放在懸掛吊燈照明的展間內,用鑲有日本帝室菊花徽紋的拋光胡桃木玻璃櫃給罩著。

我再度被人們能這麼深深進入滿洲的過去──並且觸及──感到驚訝。就在隔壁的前關東軍司令部中,我用手指滑過滿洲國的地圖。地圖上有著山海關,滿洲旗兵穿過此處席捲長城和整個中國,那柳條邊就在大荒地村上方區域形成一個交叉點。這裡是滿洲里車站以及通往海參崴的鐵道。還有哈爾濱,以及這裡的旅順港。長春成了新京──位於地圖的中心點──滿洲國的首都。年輕的二兵長峰彰被派往防衛邊界,還有那些日本母親把嬰兒留下的松花江河堤。這裡是哈爾.萊斯為了解救戰俘而空降的高麗菜園,而那裡是鴨綠江上的斷橋。「你位於此處」的紅色字體標在大連市,那裡有個劉館長在他的博物館辦公室內等著一名穿著短褲,要帶著問題回饋給他的小氣鬼。

我問他,旅順博物館歷經了幾十年是怎麼想方設法避免被損毀、或被劫掠、或被趕走,甚至是重塑?從來都沒有軍隊進駐?沒有被炸彈誤擊過?文革的紅衛兵怎麼會遺忘在那步調遲緩的旅順中還有個裝滿他們亟欲摧毀的「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藏寶箱呢?周恩來總理是否有打電話下達命令要紅衛兵放過旅順博物館?關於這項傳聞,我希望能親自向博物館館長求證。

劉館長笑著說:「那是流傳的說法,不過,實情可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把這些珍貴無價的收藏品全都裝箱,然後儲藏起來。大多數的展示櫃內都空無一物。我和館員們在大樓正面漆上革命標語、掛起紅色橫幅,還有鎖上前門。那段期間,我還是天天去上班,都從側門進去,等著紅衛兵來到。當他們真的來了,想要砸毀外面的雕像,可是,館員早已經在雕像周圍擺上障礙物。接著,他們想衝進館內。我告訴他們一切都太遲了,內部都已經被砸毀。我交出一些相對沒有價值的物件,他們做做砸毀的樣子,然後就離開了。」

劉館長的口氣聽起來並非浮誇吹噓,甚至也不驕矜,他說話的口吻就像是一名被徵召前去打仗而倖存的步兵。

「我整個生涯、我的一生,都在保護那座博物館,還有裡面的一切。」他說:「歸根究柢,我愛我的國家,我是個歷史學者,我熱愛中國歷史,所有的一切,不論好壞、也不論光榮與卑劣。旅順博物館──它的地基、建築物、收藏品──代表東北獨特的歷史,以及中國歷史中非常多的部分。」

這是我首次聽到一名官員以討喜的語調而非浮誇的口吻談論歷史。「博物館是做什麼用的?」劉館長問到。「它們是廣告品?不是。它們是我們祖先所創建出來活生生的故事。」

劉館長現在面臨著將現代博物館轉型成展示藝術與文物博物館的考驗,他表示他所企盼的就是能將旅順博物館內的展示櫃給帶到現代博物館內。在這些玻璃展示櫃中,參觀者在傾身貼近觀察文物時,時常會注意到有人在他們身後盯著看而被嚇到,不過那是他們自己反射在玻璃上模糊的臉龐。

端旅行與八旗文化合作,將於2017年8月25日-2017年8月31日推出「深入東北,重回滿洲」深度遊,由八旗文化總編輯富察領軍,行經大連、旅順並沿著當年的南滿鐵路來到瀋陽;再沿著滿洲崛起的路線從盛京經承德入關,抵達北京。這兩條路線所串聯的城市涵蓋了濃郁的滿洲歷史文化要素,及近代史上日俄對滿洲的巨大影響。我們會實地考察、反思滿洲的崛起、入關和消亡的路線,同時親眼見證日本在滿洲統治與結束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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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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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咁我買繁體版算

  2. 我就是大连理工的…感慨

  3. 这一篇摘得很水!

  4. 中文简体版书名是《东北游记》,而且好像是迈尔坚持要用这四个字作为书名的

  5. 這個博物館是新建築不是老建築。

  6. 聽起來有點像臺北的國立博物館,也是日治時期的遺存建築改建,訴說過去的歷史。

  7. 星海灣不是「海星」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