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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談電影節,你想看的電影原來是這樣入選的⋯⋯

在全世界電影裏大海撈針的祕密,是藝術,是政治,還是文化差異?

特約撰稿人 李寶怡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4-19

【編者按】香港國際電影節至今已成立41年,眼光開闊,節目完備,對本地、東亞地區的電影節以至電影業有着重要影響:在世界尚未深入認識亞洲電影的80年代,它已經推廣了許多亞洲的佳作——如陳凱歌的《黃土地》;之於香港電影,它一直積極策劃特備環節,讓各地影迷發現本地影片的滄海遺珠;亞洲地區許多後來成立的大型國際電影節,也視之為參考對象。

儘管如今亞洲各地電影節林立,香港國際電影節卻總能在經典與新作之間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多個單元保證選片多元化,作者電影,紀錄片與 cult 電影互不干擾,國際化的選片眼光也從電影帝國到歐亞小國,遍佈全球(最主流的港片《春嬌救志明》,到羅馬尼亞新浪潮的大師新作《耐人尋味的追悼晚餐》,以至長近13小時的修復經典作《勾魂13》,這裏統統在列),難免有台灣和大陸觀眾在節期專程訪港,因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選片手法,與兩岸其他地區真的有所區別。

我們與加入香港國際電影節30多年的現任藝術總監李焯桃訪談:一個成功的國際電影節到底怎樣辦?茫茫片海,節目策劃團隊如何在激烈競爭中保持電影節個性?

電影節第二日回顧:《香港製造》映後座談會。導演陳果與攝影師柯星沛、監製余偉國大談當初用過期菲林拍攝的困難及趣事。導演說20年後再看不知有何分別,監製笑說不如30年後重看,看看「50年不變」是否屬實。
電影節第二日回顧:《香港製造》映後座談會。導演陳果與攝影師柯星沛、監製余偉國大談當初用過期菲林拍攝的困難及趣事。導演說20年後再看不知有何分別,監製笑說不如30年後重看,看看「50年不變」是否屬實。

誰動了電影節的菜單?

電影的閱歷比學歷重要得多,李焯桃如此評述選片人的眼光。本屆的香港國際電影節,提交的電影近3000部,放映的有230多部來自65國家/地區的電影。要在茫茫片海選戲,選片人經驗要豐富,做到 gatekeeper 把關的角色:「電影節最重要的,是讓觀眾看到平日少見的各地好片。」

李焯桃:香港國際電影節藝術總監,影評人。歷任柏林、溫哥華、鹿特丹、釜山電影節、台北金馬獎及香港電影金像獎評審,編著有多本港台電影相關著作。李焯桃自1983年加入香港國際電影節參與節目策劃(即選片)的工作,至今已超過三十載。作為電影節藝術總監,李焯桃既負責統籌選片,亦監督所有與電影節節目運作相關的事務(如編輯、審校電影節的出版物、策劃展覽、座談會等)。

由於提交電影量多,核心團隊之外還有協力選片的電影節人員、外援的特約選片人(多為影評人),先剔除水平太一般的。申請人只要正式提交作品,交了報名費,就一定有電影節的人把電影從頭到尾看一遍。

除李焯桃外,核心的節目策劃團隊還包括王慶鏘(王本身也是柏林影展亞洲代表,為該展選亞洲電影)、王志輝、謝偉烈,他們均有多年的影展策展經驗,負責落實最終的放映名單。然而由於提交電影量多,核心團隊之外還有協力選片的電影節人員、外援的特約選片人(多為影評人),先剔除水平太一般的。整個選片工作,合起來有十多人,申請人只要正式提交作品,交了報名費,就一定有電影節的人把電影從頭到尾看一遍。

公開接受影片參展,只是他們接觸各地影片的其一渠道,「這些『飛來蜢』水平太參差,佳作不多。」電影節有許多其他方法接觸各地作品,例如透過彼此在各地電影業界的朋友(如發行商、版權代理人)、選片人出席柏林、康城等世界級影展;甚至電影節本身的核心節目策劃,也有身兼大影展的評審或選片代表,熟悉各地電影行情。這些窗口和線眼可以幫電影節策劃團隊瞭解哪個地區近年大豐收、哪位新晉導演的作品超水準,以便選片。

這個年代,版權代理人大多會把新片的電子檔傳給選片人,若為選片,大家不必再逐個參與所有國際大展。但李焯桃仍然會堅持出席兩個影展:康城和多倫多影展,「也為收風。」李焯桃點點自己的兜風耳,「這兩個影展的好處是,好齊人,一次過可以跟大部分各地的版權代理或發行商碰面。」

外界有時會覺得電影節是一種小圈子、賣人情的活動,「確實,電影圈真是很小,發行商或代理人當中,許多都是朋友。」時常有人拜託,希望靠「賣人情」入圍。李焯桃堅持入圍作品一定要達到團隊認可的藝術水平:「我們現在仍『頂得住』這些壓力。」

佳片無準則,標準在哪裏?

對選片人來說,「佳作」、「劣作」的界線列底為何?入圍與否,當中有沒有一放諸四海皆準的客觀標準或「藝術水平」?「一張硬崩崩的『準則』,那抱歉,真的沒有。」他認為選片人的電影閱歷,已造就了他們心中那把「尺」,懂得將電影與同類作品作比較,以作取捨。要訂一個「一般性」的選片準則,很可能是天荒夜談,若選片變成一張白紙黑字的清單,逐項打勾評選,這不是電影的取捨之法,「那聘用機械人就可以了,不用我們吧。」

通常劇情片的戲劇結構,起承轉合,人物的設定和心理發展,在「詩影像」面前便不能當作一種標準,不再具有參考意義。

每種片的都有不同的觀賞方法,例如「詩影像」(重視影像呈現的藝術電影環節),電影節會重視影像的美、以及其所能給予觀眾思考和想像的空間。通常劇情片的戲劇結構,起承轉合,人物的設定和心理發展,在「詩影像」面前便不能當作一種標準,不再具有參考意義。「我們都看過許多片,見識過各個戲種的表達手法或電影語言,心中有數。」

李焯桃並非特別鍾情於暴力血腥電影,但實在不少影迷喜歡,因此電影節也特地開設「我愛午夜長」環節,認真評選。電影《Saw》(港譯:恐懼鬥室)系列人氣頗高,但選片人認為在暴力/血腥的範疇,這系列沒有新突破、也不見得比同類作品極端,就不會考慮;他們反而會留意幾年前,法國冒起的部分恐怖血腥片,如《夜半女敲門》(Midnight Heat,第三十二屆)。眼見導演有本事把極端的場面一推再推,跟美式風格很迴異,電影節便決定選入放映。

節目策劃團隊當然對電影有熱情,不過選片時,更注重發現新人新作新趨勢。例如早在90年代、日本導演黑澤清及河瀨直美尚未成為國際名導前,電影節已經安排放映其作品;近年則轉而為觀眾引入大量羅馬尼亞電影,李焯桃自己也為之欣喜。

這十多年是羅馬尼亞電影的大豐收年代,《4 月3 周2 日─墮胎日記》(4 Months, 3 Weeks, 2 Days and Beyond the Hills)(下稱《4》)2007年5月在康城獲得金棕櫚大獎後,更令羅馬尼亞備受國際影壇關注。李焯桃和節目策劃團隊在該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先於康城影展)已經辦了一次「羅馬尼亞新世代」的焦點節目;而在往後的2011年及今年,他們亦再安排了兩次羅馬尼亞的特備節目。

「在《4》拿下康城大獎之前,我們已經覺得新一波的羅馬尼亞電影很傑出,要介紹給香港觀眾。」這一浪羅馬尼亞電影,風格鮮明,擅於從小人物遭遇,揭示制度問題,批判意識強,亦同時兼顧人性真善惡的呈現,手法高明,「那年我們一口氣播了好幾部(羅馬尼亞電影),像大師基斯蒂培訏(Cristi Puiu)的成名作《無醫可靠》(The Death of Mr. Lazarescu》、波隆布爾(Corneliu Porumboiu)的《布加勒斯特以東午後8分》(12:08 East of Bucharest)等。」節目票房很理想,再之後就傳來了《4》拿下康城大獎的好消息。

電影節第四日:志明春嬌三部曲第一部《志明與春嬌》映後談。
電影節第四日:志明春嬌三部曲第一部《志明與春嬌》映後談。

電影消失的原因

電影作品入選關乎專業的藝術水準,但身在不完美的現實世界,影展的最終菜單,背後還有大量毫不浪漫的因素,要接洽一部電影在香港上映,電影節要得到片主或國家當局同意。但有些地區,如歐洲,辦公節奏緩慢。如此這般,電影節一方可能趕不及在 deadline 前辦妥所有手續,而觀眾在該年,也就和該套電影無緣。大師安東尼奧尼在2007年過身,但香港國際電影節要在2009年、足足遲了一年才辦得成回顧節目。「無他,就是因為意大利朋友不着急啊!」2009年電影節特備節目「定義現代 安東尼奧尼」終於得以推出,節目介紹的第一句是這樣:「來得雖是晚了點,米高安哲羅安東尼奧尼(1912-2007)全展終於今年可以舉辦⋯⋯」。

能夠讓電影參與世界級影展、甚至在競賽單元中拿下大獎,那是讓電影賣得上好價錢的保證。柏林、康城和威尼斯三大超A類影展讓所有電影人都趨之若騖。

其他重要因素也包括政治原因。李焯桃記得90年代某一屆電影節辦「香港 - 上海:電影雙城」的特備節目,旨在讓觀眾看到三四十年代上海電影對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電影的影響,並了解到1949年後從上海南來香港的電影人的貢獻,因而選入了不少中國內地影片。豈料因部分選映的中國新片被指為『地下電影』,北京電影資料館及官方的製片廠最後決定抽起該次節目中所擁有版權的九部電影。一般情況下,電影節會準備一張後備清單,如遇上電影臨時退出,可找出同類替補。然而那次事件發生倉卒、電影數量亦多,電影節唯有直接取消了許多場次。事件頗哄動,連報章也載有相關報導。

再者,電影臨時退出香港國際電影節,還有更常見、也更現實的原因:香港國際電影節為電影「鍍金」、提升身價的能力,始終遜於外國的大型電影節。

對片主來說,能夠讓電影參與世界級影展、甚至在競賽單元中拿下大獎,那是讓電影賣得上好價錢的保證。柏林、康城和威尼斯三大超A類影展讓所有電影人都趨之若騖,三者皆規定參展電影在該展中必須作國際首映(即不能在之前參與其他影展放映)。

李焯桃的目標好清楚:先選好片,再談「亞洲康城」之類的夢想。香港國際電影節將目標瞄準「新秀電影」,開設競賽單元(火鳥大獎),三個大獎為「新秀電影」、「紀錄片」和「國際短片」。

於是,原本落實在香港電影節參展的電影,往往因為在最後一刻獲邀參加更有名氣的影展,而臨時退出。——香港國際電影節畢竟仍然不是柏林,康城,或威尼斯。李焯桃及策劃團隊已經習慣這樣的危機管理,後備清單在這情形下同樣適用。

影展個性化

現實殘酷,影展也分尊卑,李焯桃也深明香港電影節不能跟那些舉世矚目的競賽影展相比,「有人說,我們該把香港電影節『定位』為亞洲的康城,多爭取『世界首映』的新片節參展或競賽。但我覺得那是『嘥氣』,不自量力。」電影節不夠資源邀請媲美三大影展數量的大明星出席。頂級影片也通常首選三大影展做世界首映,「如康城和香港都發邀請,哪有片主取香港棄康城?」

曾有不少影展嘗試朝康城那種大型競賽影展發展、專邀「世界首映」的新片放映。但最後往往不夠成功。香港國際電影節將目標瞄準「新秀電影」,開設競賽單元(火鳥大獎),三個大獎為「新秀電影」、「紀錄片」和「國際短片」,除為了鼓勵新人外,新晉電影人的作品也更有機會願意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

由始至終,李焯桃的目標好清楚:先選好片,再談「亞洲康城」之類的夢想。名氣不及歐洲影展,資源也及不上釜山或上海國際電影節(這兩地均有官方大力支持),但他仍然為香港電影節自豪,「我有信心,我們的安排和細節,都肯定不輸任何亞洲、甚至世界級的大型影展。」

「只要當年的作品水平夠,我們一定先選香港電影,然後華語地區,其次是亞洲其他地區。」

星光也有成本

選片看藝術水準,看天時地利人和,在感性之外,策劃人還要考慮成本控制、市場營銷。開幕電影的選片往往承載這樣的考慮。

按照慣例,各地電影節都會選本地作品為開幕電影,以支持當地電影業。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電影,是非常大眾、港味很濃的《春嬌救志明》。這安排不只是確保影展的「本土味道」,也包括了現實考量。「開幕電影對每個電影節都好重要,講求熱鬧開心。」電影節要向增加曝光,最好可以有大明星名導演一起行紅地毯,傳媒前來採訪拍照,會令更多觀眾看到。

香港國際電影節開幕電影的起碼提條是:導演、男女角必需出席。計算時間,交通及住宿成本,自然是本地或鄰近地區的作品最容易安排。「只要當年的作品水平夠,我們一定先選香港電影,然後華語地區,其次是亞洲其他地區。」談及策劃團隊很少考慮歐美電影,李焯桃笑着解釋:「能請 Robert De Niro(港譯:羅拔迪尼路)這級數的巨星當然好,但人家可要坐 Private Jet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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