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零的焦點》:推理小說家松本清張筆下的金澤風情畫

來到這裡不只是忽然看見雪,無論是樹木的模樣、民宅的屋頂,都是必須越過山脈後,來到北方才能看到的景色。

日本金澤兼六園的冬天雪景。

日本金澤兼六園的冬天雪景。攝:JTB Photo/UIG via Getty Images

刊登於 2017-09-21

#金澤學#旅行

【編者按】在日本的推理小說中,不乏以金澤為故事舞台的作品。或許是因為這座城市古老而神祕,也或許是這裡總給人些許陰鬱、些許冷淡的印象,正適合搬演情節錯綜複雜的命案。

以北陸的冰冷海風為背景,日本推理小說家松本清張寫下了代表作《零的焦點》。在書中,為了失蹤的新婚丈夫,女主角從東京來到金澤,再以金澤為起點,搭乘火車前往其他鄰近地區,透過小說家細膩而觀察入圍的筆觸,北陸的風土民情躍然於紙上,而字裏行間透露的那股清冷之情,更替原本就懸疑的案情增添了幾分。

請跟著端旅行,一起踏上小說家筆下的北陸之地,在金澤散步、尋訪故事發生的大舞台。

以下摘自《零的焦點》,獲「獨步文化」授權刊出。

零的焦點

出版時間:2006年7月
出版社:獨步文化
作者:松本清張

深沉的黑暗在窗外疾馳而過,有時候,微薄的燈光宛如浮在河川上般地流淌。只有在穿過山與山之間的時候,才能看見天上的星星。

沼田、水上、大澤、六日町這些站名在寂寞的燈光中過去了。

列車逐漸接近北陸。禎子怎麼也想像不到,自己竟然是抱著這種心情來到憧憬的北國。她根本毫無睡意。

在清晨的黑暗之中,火車抵達了直江津。把藍色的百葉窗拉起來往外看的話,可以看見窗外那疏落遙遠、冷冰冰的燈火。從陰鬱的玻璃窗看去,那燈火緩緩移動著。由於身旁的身體的移動,禎子睜開了眼睛。

「不好意思。」

青木拿著盥洗用具從座位上站起來。禎子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睡著了,她看著外面蒼白的光線射進車內。

車上的乘客陸陸續續地拉開百葉窗,只見一道道白色光芒斜斜地照進車廂內。禎子也拉起繩子,唰地一聲百葉窗跳起,呈現出窗外流動的風景。

雪在流動著。以陽光還未照射到的淺藍色天際為背景,雪堆濕潤地膨脹著。樹木的黑色線條,埋在雪堆裡面。低矮的屋簷底下,流洩出散發著貧窮氣氛的燈光。不知何處有人在焚燒野草或落葉,火焰鮮明。天空是陰鬱的,被像是煙燻過的灰色封閉著。 (這就是北國。)

禎子像是要讓腦袋清醒般地努力思考。今年東京沒有下雪,來到這裡不只是忽然看見雪,無論是樹木的模樣、民宅的屋頂,都是必須越過山脈後,來到北方才能看到的景色。昏暗的晨光適度地讓人看見這荒涼,禎子看看手錶,已經快八點了。

青木從洗手間回來了。他抓著窗框看著外面,對禎子說:

「就要到了呢。」

在這中年人的瘦削臉頰上,鬍子雜亂地生長著。

禎子面向洗手間裡骯髒的鏡子化妝。車身的搖晃令她左搖右晃,這種重心不穩的狀況,就像胸口的顫抖一樣,是一種不安。由於皮膚乾燥,無法順利上妝。她心裡想著自己是在何時睡著的?她的記憶只到富山車站的燈號就沒了。

回到座位時,青木正在抽菸。禎子對這名像是在途中才相鄰而坐,毫無親切感的男子,重新道一次早安。

黑色的海出現在遠方。日本海是條比想像中還要狹窄的線,因為海的對面有坡度和緩的山脈延伸過去。只有山上的雪從灰色的天空中露出了獠牙般的雪白顏色。

「那是能登半島。」青木自顧自地說明。

那就是能登半島?像是手掌一樣突出海面的地圖浮現在禎子的腦海裡。可是,能登半島的山,卻和地圖上的形狀完全不一樣,如此平緩。輪島、七尾———禎子的腦海中只留下這些在小學所學到的地名。

就在禎子眺望著遠山一點一點地移動時,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鵜原會因為工作而到能登半島去嗎?」

青木把香菸拿下,說道:「這個嘛,」他眨了眨眼角皺紋很多的雙眼。

「我不太清楚,可是我記得能登好像沒有我們的客戶。」

所以不會因為工作去那裡的,青木用懶洋洋的口氣回答。或許吧,看著令人只覺得冷冰冰的山,連禎子都覺得在這個突出於日本海的半島上,只有寂寥的漁村零星散佈其中。

看不見海後,取而代之的是雪地上的黑色住家逐漸增加了。火車在這裡停下來,頭上裹著黑色毛毯的人們在軌道附近的道路上行走。這一站是「津幡」。

「下一站就是金澤了。」

因為即將下車,青木的臉上出現了些許的活力。這麼說來,這個男人從上野車站上車之後,就一直是一副想睡的表情。

車廂內的乘客們開始整理行李,那股慌亂感彷彿要追趕禎子到命中注定的地方去似的。她的胸口還是騷動不安,之前好像也有過這種感覺。對了,是蜜月旅行的第一天,在甲府車站前坐進要前往旅館的轎車內,旅館職員替他們關上車門後,車子發動時所體會到的感覺,和如今這股慌亂感很類似。

火車減慢速度,緩緩滑進月台。偌大的火車站給禎子一股沉重的壓迫感,擠滿了人的月台像碼頭一樣。

青木伸個懶腰後就先走向出口去了。他立起外套領子時,禎子沒有勇氣幫他拍掉上面的菸灰。

「喲。」

步下月台時,青木發出了讓禎子嚇一跳的聲音。越過他的肩膀看過去,出現了一名氣色不錯的男人,禎子覺得對方的濃眉大眼很眼熟。那是在上野車站送丈夫鵜原憲一最後一程時,以繼任者的身分一起去金澤的本多良雄。

「辛苦你們了。」本多良雄看著禎子,圓滾滾的眼裡滿是笑意。

「昨天晚上,在火車車廂裡很難睡得好吧?」

禎子向本多鞠躬。「讓你一大早來接我們,真是非常過意不去。」禎子話才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她原本想要為丈夫的事情致歉。

「喂,」青木對本多說:「鵜原的事情,後來你有什麼消息嗎?」

青木大聲嚷嚷著,可是本多良雄只是微微搖搖頭,沒有回話。後來,他趁雙方都沒有開口時,對禎子說道:

「我們這裡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因為這場暴風雪,現在外面一片混亂。」

說完,本多慢慢地邁開步伐。禎子由此感覺到他纖細的關心。

他們在車站前招了一部計程車。廣場上的雪被剷開推到旁邊。從沉重的雲朵裂縫裡,陽光流洩而出。在那光芒之下,早晨的金澤城鎮在眼前展開。寬大的寺廟屋簷從正面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辦事處位在繁華街道旁邊的巷弄裡,在賣九谷燒的店的二樓,是租來的。以赤紅和金色彩繪的唐獅子和壺陳列在店內,那是家華麗但外觀古老的店。上了樓梯後,大約有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排放著四張事務桌椅,桌上排放著帳簿等物品;這是一間把普通的日式房間改裝成辦事處的辦公室。


兩人搭上綠色塗裝的小型市內電車。禎子面向窗戶,眺望著緩慢移動的市街。這裡有相當多古老沉重的房子,近代建築物宛如異物般地夾在中間。每一個屋瓦上面的釉藥都反射著陽光,閃耀著和諧的光芒。這個城鎮避開了戰爭災難的不幸。

「就是這裡。」本多說。他們搭上這班電車還不到十分鐘。

一走進電車軌道的旁邊,就是條向下的緩坡道路,走到坡道盡頭,是一座小橋。沿著小河的道路曲折前進,道路的一端是長長的土牆,小河的旁邊則延伸著幾座倉庫的白色牆壁。到了這裡,來往的行人寥寥無幾。因為倉庫的關係,道路上陽光和影子交錯著。走在路上的本多和禎子,肩膀上的陽光和陰影不斷移動著。

「其實,有關鵜原先生的租屋地點,」本多一邊和禎子隔著少許的距離並肩而行,一邊開口:「並不是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他最近一年半左右的住處是在別處。」 「一年半?之前租的屋子他只住了半年?」禎子回問。

「好像是這樣。雖然說好像,其實我並不清楚,是辦事處另外一位從以前就待到現在的同事說的。但在那之後大家都不知道鵜原先生所住的地方在哪裡。」禎子凝視著說話的本多的側臉。

「這是什麼意思?」

「就如夫人所知道的,鵜原先生每個月有十天在東京,另外二十天在這裡。可是在這二十天裡又有一個星期左右在拜訪北陸一帶的客戶,這就是我們的工作。之後的半個月,他是在辦事處工作,除了星期天外他每天都會來公司。當然,他是從租屋處來的。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鵜原先生自己說他住在津幡,可是公司裡的職員都不認為他是從津幡來的。因為公司裡有人住在津幡,而他從未看過鵜原先生去過津幡。」

「鵜原他,」禎子喘了一口大氣般地說道:「沒有清楚地說過嗎?」

「就是這樣。這點實在是非常地曖昧不清。可是,他在工作方面表現出色,所以他住哪裡並不會造成問題。」

「如果工作上有事情要聯絡,不知道他住哪裡不會不方便嗎?」

「其實不會,他通常都會先把辦事處的事處理好,然後去出差。我也想過如果發生妳說的問題,那就麻煩了。可是,就算弄清楚他住哪裡,他也已經調職回東京去了,更不會造成什麼問題。我沒有對青木說過這件事。」

這點讓禎子感受到了本多的體貼。

「對於他說要去高岡後就離開金澤的事情,你覺得如何?」

從剛才在警署裡,禎子就對本多不說出這件事感到疑惑。

「因為我認為以高岡為理由很奇怪,我不禁覺得鵜原先生是在說謊,因此才故意不告訴警察這件事。」

禎子直覺地認為本多良雄對於丈夫的事其實了解到一定程度,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宛如武士房屋建築的土牆,在道路一端長長地延伸,看起來有一種荒廢的情趣。崩塌的瓦片上積著雪。穿著和服短外套通過這條路的男子,回頭看著他們兩人行走的身影。


兩人又回到河川旁的道路。這條河名為犀川,水量很少,雪積在河兩岸乾涸的地方,就像雪之平原一樣。

「鵜原沒有請搬家公司運送行李,而是叫計程車來,這是因為搬家的地點在金澤市內吧?」禎子問本多。

「這個嘛,」本多邊走邊偏著頭思考。「可能性不只是這樣。坐計程車到車站,用小包掛號寄送行李也可以,這樣地點就不一定在市內了。如果在市內的話,辦事處的人會知道。」

在禎子聽起來,本多的口吻彷彿在責難鵜原的秘密。是啊,丈夫的確在刻意隱藏某件事情,那不正是新婚妻子所不知道的部份嗎?那也是丈夫心中更深層的東西。

遠方有一座長長的橋,在那橋的上方白山覆雪的山脊橫亙綿延,只有灰色的雲盤據在那裡。禎子覺得再次看見從諏訪湖看見的北山。那時,丈夫並不想帶她到山的對面,如今自己卻以這種形式來到北國。

「用計程車搬行李的話就沒有線索了呢。」本多自言自語道:「如果是送到車站,那就只有從車站開始調查了,可是真糟糕,都已經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還有,我們連他是用小包掛號寄送,還是列車行李運送,或是手提行李寄送都不知道哪。」

儘管如此,他還是說去車站看看再說吧,禎子也跟著他去,心情宛如飄在雲端。

三個小男孩坐在電車裡聊天,禎子呆呆地想著這裡真是小孩很多的城鎮。電車停在大寺院前時,小孩們就下車了。

「這是本願寺,淨土真宗在這邊相當盛行。」

坐在旁邊的本多說。今天早上在車站那附近看到的寺廟屋頂就是這裡吧。

他們一進入車站,就走向處理行李寄送的服務處窗口。有兩名站務員正在忙碌地工作,他們先等對方處理完工作。

「有什麼事嗎?」胖胖的站務員在工作告一個段落後,問道。

「我們想請教大約在一年半前所寄送的行李的事情,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們查查看?」本多說。


旅館位在從電車下來後走路不遠的地方,從正後方可以看見金澤城,緊鄰在後的是丘陵。

「金澤城對面那一帶就是兼六園。」

本多盡責地上二樓查看禎子的房間,指著窗外的景色說道。可是,他看起來似乎有點無法冷靜下來。

「失禮了,我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就先回去了。」他說。

「真的是非常感謝你,百忙中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禎子手按在木頭地板上道謝。

「哪裡,沒什麼。我在東京的工作部門和鵜原先生不同,所以跟他不是特別熟。不過他到底還是我的前輩,何況找到鵜原先生也是公司的命令,所以請別介意,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儘管說出來,不要客氣。」

本多有點拘謹似地說完後,就回去了。

房間裡有暖桌,可是禎子並不打算靠近取暖。她將關起來的窗戶再次打開,眺望著窗外。在逐漸昏暗的暮色中,只看見金澤城瞭望台的白色牆壁,和背後覆蓋著漂亮松樹的丘陵。

那就是兼六園嗎?禎子回想起小學時在教科書上,看過好多次的風景照片。禎子並不討厭旅行,不過此時她實在沒有要去兼六園逛一逛的心情。

女服務生端著熱茶進來了。

「從東京人眼裡看來我們這裡實在很鄉下吧?」

女服務生一面把茶杯放在暖桌上,一面和禎子閒聊。

「哪裡,這裡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呢。」禎子把窗戶關起來坐下。

「是啊,因為這裡曾是個百萬石俸祿的城鎮,即使是現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依然以此自豪,這兒也是個文藝興盛的城鎮喔。」

「妳也是東京人嗎?」

「是的,我是澀谷人,後來因為戰時的疏散遷徙,就在這裡落地生根了。」

中年女服務生說著,又問禎子要馬上用晚餐嗎,禎子回答待會再吃。她現在一點都不餓。等到她一人獨處,看到電燈下只有自己的身影落在榻榻米上時,禎子首次發現自己被寂寞感侵襲。

到目前為止,至少都有人在身邊。在火車上有青木,之後有本多。當在這裡變成單獨一人時,她突然有一種被拋棄的心情。來到這塊陌生的土地,其實她的內心有一半是帶著怯意的。

陌生的土地———的確如此。這裡儘管有著丈夫的足跡,卻空洞冷漠,也沒有親切感。在蜜月旅行時所萌生的,途中所見對北方天空下的事物的憧憬只是一片虛幻。禎子覺得和鵜原憲一結婚至今的種種都不是真實的,而是一種錯覺。

這麼說來,丈夫的失蹤是在得到自己這個新婚妻子後才發生的不是嗎?禎子忽然這麼想。


禎子自己也可以為這個猜測提出證明。決定結婚的時候,她告訴鵜原想去他工作的金澤看看。雖說是因為她嚮往一次也沒去過的北陸,不過也因為那是將要成為自己丈夫的人生活的地方。

可是,鵜原卻拒絕了這個提議,他主張蜜月旅行沿著中央線走。他在火車上也提出了這點。

「妳原本希望這次去北陸,是嗎?」丈夫問禎子。

「那邊的景色可沒有這邊漂亮喔。」之後他又一邊抽菸,一邊這麼說。香菸的煙霧彷彿要迷惑窗戶般地漫延而上。

「妳是在都會中長大的,才會對北陸那陰沉憂鬱的幻影有所憧憬吧。不過呢,論詩情畫意,還是信濃和木曾這種山國才好啊。總之北陸那邊不論何時都可以去。下次就去那邊,好嗎?」鵜原像在哄騙小孩般地說道。

鵜原為何不想帶妻子去金澤呢?直到今天禎子終於了解了。那是因為他在金澤有別的女人,那是他不想讓禎子知道的生活。

當然,只去這麼一次是不會曝露這件事的,可是,禎子可以了解鵜原打從心底不想帶她去金澤的理由。

丈夫有其他女人,丈夫在某處和那個女人一起生活。

某處———那是丈夫不為人知的居處,沒有人知道從犀川邊的住宿處搬出來後他所住的地方。他對每個同事都隱瞞這件事,丈夫明顯地有著禎子不知道的秘密生活。

十二月十一日的下午,丈夫向本多辭別去了某處,表示明天會再回金澤一趟然後才回東京,以本多為首的其他同事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想來,丈夫應該就是去了那個女人在的地方吧?不,他的確去了那個地方,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裹在棉被中的禎子的雙眼看到了在陰沉的北陸風景中,丈夫和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在一起。在廣闊的天空下,兩個小小的人影並肩走在兩旁有低矮住家的道路上。 丈夫消失到哪裡去了呢?丈夫消失到他所隱瞞的生活那裡去了……禎子不得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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