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吳強:無處不在的霧霾,無處不在的中產抗議政治?

隨著霧霾擴散,城市中產階級任何不經意的抗議,都可能讓「公民社會不存在,中產階級無意義」的謊言不攻而破。

刊登於 2016-12-13

#空氣污染

2016年12月8日,四川成都,受霧霾天氣影響,省內高速需全線關閉。
2016年12月8日,四川成都,受霧霾天氣影響,省內高速需全線關閉。

過去一週,中國內地被霧霾籠罩。一些城市緊急頒布各種霧霾警告、取消中小學戶外活動。而在四川成都,政府發布了天府廣場的集會禁令,當局似乎在害怕着什麼。果然,就在週末,一些成都市民出現在市中心的春熙路和天府廣場,有的戴着口罩靜坐,有的打出了抗議標語。

2016年霧霾鎖國的寒冷冬夜,成都市民的抗議恍如流星閃過。

這就是中國的霧霾政治。自2015年2月柴靜放出《穹頂之下》紀錄片以來,霧霾幾乎已經改變了中國的政治景觀。一方面,在「京津冀」(北京、天津、河北)一體化規劃的名義下,北京開始整治霧霾的社會工程:強行關閉、停產、減產河北的重污染工業,在北京展開「低端人口疏解」,京郊農村今冬全面推行「煤改氣」(燃煤改為天然氣)。另一方面,在時斷時續的霧霾籠罩中,中產階級的不滿也間斷性地瀰漫在社交媒體空間,並且隨時因為「毒跑道」「雷洋案」「羅爾眾籌救女」「中關村二小霸凌」等等個案事件,演變成插曲性的公共話題。

似乎,一個充滿不確定卻又生機勃勃的新中產階級,其階級政治正在霧霾中快速形成,其中既有「早發早移」(早發財早移民)的移民傾向;也有藉助社交媒體結社化和私底下的大量不滿表達;更有總是出乎意料的小規模抗議行動。

在當局先後鎮壓人權律師的鎮壓、重彈學校思想政治工作的同時,快速城市化進程中,以霧霾政治代表的中產階級政治,卻以一種極不確定的訴求和方式,開始取代此前的維權運動,悄悄地擴散中。

例如,12月11日晚,成都天府廣場的靜坐者,多是當地的藝術家、文化工作者,他們的行動或是自發,或是受到數日來社交媒體上火熱的抗議帖子、號召帖子的影響,也可能受到近年來各種各樣藝術與政治的結合的啟發——比如艾未未的各種藝術創新、北京宋莊藝術圈子的抗爭藝術表達、還有北京馬拉松的抗霾行為。他們僅僅戴着口罩在天府廣場邊一坐,便招來了當地派出所警察,被帶回訊問至凌晨才釋放。這也坐實了成都當局對可能發生的霧霾抗議是何等擔憂。當地社交媒體週一甚至流傳着中小學開會重申校園禁戴口罩、拒絕安裝空氣淨化器的通知,地方當局之恐慌,幾乎到了視霧霾為當地特色的社會主義、視佩戴口罩為顏色革命動員的地步了。

政府如此杯弓蛇影,足見穹頂之下中產政治的力量:幾乎無須行動,或者只要極小規模的抗議,儘管實際上可能難以產生任何實質效果,都可能令當局萬分緊張,不惜全面動員,以臨戰態勢面對。成都周邊被認為可能影響環境的彭州石化項目,或許不會因此岌岌可危,但是成都和四川的主政官員們,不會因為能推卸責任到前任決策官員身上而有絲毫放鬆。反而,他們可能如坐火山口一般,在未來繼續煎熬。這或許就是霧霾的均質化效果:集中在大城市,卻無人能倖免。

霧霾政治因此區別於過去幾年的鄰避運動。在彭州石化上馬之初,成都沒有爆發類似廈門反PX 那樣的運動。那需要積極的環境運動少數,也需要廣泛的市民認同,當局的預防和鎮壓能力都在快速提高,足以避免。但是霧霾卻在幾年後將市民轉為集體受害者,轉為每天日常生活的失敗者和怨恨者,並且愈中產,挫折感愈強烈。其中最不滿的人群,並非那些當局能夠偵知或者事先抓捕的維權分子。更甚者還在於,抗議行動再微小,如手機攝像頭前的一張抗議紙,但抗議一旦發生,霧霾政治所帶有的階級均質化特點,卻可以讓抗議被所有人都看到。那便是穹頂之下的抗議了。

任何人,不僅包括華北、長江沿岸的城市居民,也包括中國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包括為彭州石化辯解的「環境專家」和周小平之流,都因此進入到一種空前的不確定博弈之中。沒有均衡解,只有依賴北方冷空氣或者夏季颱風的到來,才可能暫時化解這令人難堪的尷尬局面。而這兩股自然力量,對成都盆地似乎都鞭長莫及,成都地方當局或許只能悲哀地永遠埋在霧霾之中,不得不站在「三個自信」的反面,然後演出「成都無需口罩」的荒誕劇。

那麼,只要成都盆地的霧霾繼續着,中國的霧霾政治就將繼續着這一標本的象徵意義,然後擴散開去,在城市中產階級中繼續議論、發酵、結構化,提醒着各地人民發起他們自己的鄰避運動。屆時,那些有關「公民社會不存在」、「中產階級無意義」的謊言也自將不攻而破,時時證明着這個體制是由哪些人在統治。猶如1789年前的法國社會。成都人民任何不經意的抗議,都可能因此隨時穿透霧霾,創造一場淨化空氣的行動,那或許就是霧霾政治的終極時刻吧。

(吳強,德國杜伊斯堡埃森大學政治學博士,社運研究者,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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