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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港夜未眠:夜貓子專屬的基隆午夜漫遊

只有到了深夜時刻,老基隆的繁華、生猛、喧嘩,才會像封存在時光膠囊般完整重現。

特約記者 陳泳翰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2-08

半夜兩、三點,基隆崁仔頂魚市燈火正通明。
半夜兩、三點,基隆崁仔頂魚市燈火正通明。

早上7點鐘,基隆客運站前就已經像富士康的員工宿舍區,被數十輛巴士和排隊人潮給填得滿滿。這座海港城市有超過一半的工作人口是通勤族,每天早晨準時被送進台北,晚上5點開始,同一批巴士再將原班人馬陸續送回港口前的廣場。對基隆人來說,辨別對方是不是真的來自基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考他如何運用公共交通往返台北。「基隆人知道怎麼搭客運到台北的任何地方。」蘇筱嵐說:「可是台北人來基隆玩,永遠只知道搭火車。」

家住田寮河邊的蘇筱嵐,雙親都是道地的基隆人,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情願自己不是出生在基隆,「這裡的雨總是下不完,房子總是又黑又髒。」1990年代,是蘇筱嵐的少女時代,也是基隆由盛轉衰的頭一個十年。她在金融業上班的雙親嗅到衰頹徵兆,「你書唸得好,就去台北讀高中吧,別留在基隆!」這一囑咐,正中少女蘇筱嵐下懷,只是萬萬沒想到,如此日子竟然一過就是20年。

上班族被送走後的白天,基隆成了一座慵懶的城市,騎樓下,店家將桌椅列隊擺出,許多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女,堂而皇之在路邊喝起咖啡打發時間。喜歡自助旅行的蘇筱嵐,這兩年嘗試以自由工作者的身份重回基隆,開始學着了解那曾經陌生的家鄉。港口邊的白晝,已經不復她父親那一代的活力,只有到了深夜時刻,老基隆的繁華、生猛、喧嘩,才會像封存在時光膠囊般完整重現。

午夜漫遊之一:24小時無休的廟口

奠濟宮前的廟口小吃,已經成了基隆觀光的代名詞,多次在全台灣夜市評比中脫穎而出。不過嚴格說來,這裡不只是「夜」市而已,基隆人可以從早餐、中餐、晚餐到宵夜,全都在24小時無休的廟口解決。廟口的小吃攤自有一套運營模式:有些商家共用一個舖位,白天、晚上供應不同餐點;有些商家不但可以自個兒扛下一個舖位,還能全天候營業,員工就像在工廠生產線一樣,得分早班、晚班、大夜班,三班制輪值。

奠濟宮前的廟口小吃,已經成了基隆觀光的代名詞。
奠濟宮前的廟口小吃,已經成了基隆觀光的代名詞。

最特殊的該算是基隆孩子從小吃到大的碳烤三明治,蘇筱嵐說:「基隆有三家賣碳烤三明治的店,大家好像講好似地,開店時間完全錯開,一個時間就只有一家在營業。」雖然這當下,廟口前那攤碳烤三明治已經打烊,不過少一家選擇也不是壞事,廟口小吃攤如此之多,已經足以讓人犯上選擇焦慮症。不管朝哪個方向看,每家攤位都是人聲鼎沸,對台北人來說,夜市熱鬧本是天經地義,此時此刻唯一不合理之處,是手錶已經指向半夜2點35分。

「基隆最熱鬧的年代,煤礦、漁業、航運三足鼎立,日、夜都在輪班,廟口也相應地產生變化,無時無刻都有小吃攤擺着,絕對不會讓礦工或碼頭工人餓着。」蘇筱嵐說的是一段她來不及參與到的輝煌歲月,那是基隆人還可以留在家鄉工作,賺錢、花錢都如流水的年代,也是海派的基隆人從水手那學來西化派頭,活得像名流氓紳士的年代;而今隨着礦坑一一關閉、國際貿易航線轉移,產業風華不再,只有飲食文化還留下一些可供追憶的線索,比如24小時無休的廟口小吃攤,比如下午認真啜飲咖啡的中年人,比如咖哩。

「基隆人西化得早,又曾是貿易大港,很早就開始吃咖哩了。」蘇筱嵐偏好廟口前那攤咖哩飯,黃亮醬汁裹覆的既非牛肉片也非羊肉塊,而是台灣味十足的肉羹。不過她隨口一句話,還道不盡咖哩這味在基隆小吃界的影響力:基隆市區幾十處炒麵攤,哪怕招牌上只寫着炒麵,賣的多是咖哩炒麵,差別只在用的是寬麵、油麵還是烏龍麵,咖哩粉到底是來自爪哇、日本、印度、台灣,還是老闆自己上中藥行調出的獨門風味。

深夜的基隆廟口,還有許多當地客人來吃宵夜。
深夜的基隆廟口,還有許多當地客人來吃宵夜。

不單單是炒麵,殖民時期就跟着日本人識得咖哩滋味的基隆人,炒牛肉要用上咖哩,潤餅裏的高麗菜要炒過咖哩,傳統的漢式糕餅,來到基隆也會被玩出咖哩酥的創意,讓李鵠、連珍、李製餅家三家老店發揚光大,熱賣迄今。就連源自廣東汕頭的沙茶炒麵,到了基隆也得入境隨俗,拌進咖哩粉入贅,成就他處少見卻融合無間的咖哩沙茶炒麵。

午夜漫遊之二:崁仔頂漁市叫賣聲

深夜的基隆,除了咖哩炒麵仍然飄香不綴外,崁仔頂漁市的叫賣聲,也是一路往復迴盪到天明。半夜兩、三點,這處北台灣最大的魚貨市場,燈火正通明。漁船上使用的高瓦數燈泡,沿着街道兩旁佈起長蛇陣來,喊價的糶手執起一串接一串漁獲,向來此批貨的廚師、魚販叫陣。雙方用暗語、眼神、手勢、表情快速地編碼、解碼、再編碼、再解碼,過了幾招突然有了共識,主帥們相互頷首,旋即握手言和,銀貨兩訖後鳴金收兵、另起爐灶。

至於不再需要上前線廝殺的老糶手,則在紅磚砌成的魚行老屋裏,緬懷學徒時期受過的扎實訓練。想當年,老糶手光是洗個廁所、擦張桌子,都能像福爾摩斯般讀出線索,研判出隔天將有什麼魚貨準備進港:如果廁所突然冒出濃重阿摩尼亞味,或是擦桌子時水漬不易拭去,那就是乾冷北風轉成濕暖南風的徵兆,大夥兒要準備迎接鯖魚、四破魚、小管等小型魚介類;反之,東北風起時,就可以耐心等待鏢旗魚船風光入港了。

不少基隆人對崁仔頂漁市是又愛又恨:愛它新鮮漁獲近在咫尺,也恨它歇市後的白晝,猶然有魚蝦腥味在空氣中陰魂不散。蘇筱嵐的小學同學戴佑家,從小在漁市旁的街區長大,她比蘇筱嵐還痛恨基隆的綿綿陰雨,偏偏獨鍾崁仔頂漁市的生猛滋味。對戴佑家來說,那兒還保有基隆曾經的活力,即使是她不愛吃海鮮的父親,半夜睡不著時,也喜歡出門去魚市場晃一晃,融化入熱熱鬧鬧之中。

基隆崁仔頂漁市。
基隆崁仔頂漁市。

「我一直覺得爸爸很有才華,不但料理手藝沒話說,還是個發明家,會申請很多專利。」戴佑家說:「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會遺憾,爸爸的人生後半段好像找不到重點,少了一件可以讓自己很驕傲的事。」

打從戴佑家的爺爺從山東遷居到基隆落腳後,一家人就經營起販賣韓國貨的委託行事業迄今。早年台灣因戒嚴之故,出國旅遊不是容易的事,國人想要採購舶來品,就得依靠委託行做中介,添入船員、水手們「委託」販售的水貨。全盛時期,基隆委託行聚集的街區,就像台北年貨大街一樣擁擠,人人爭搶新潮卻又數量有限的洋玩意兒,讓委託行老闆們賺翻了。直到解嚴之後,旅遊風氣大興、進口關稅又下降,國人不再需要委託行當中介,數百家店面一一關門,如今只剩下十分之一不到。那些仍在開門營業的委託行,其實一天也沒多少生意上門,只是老闆習慣開門罷了。

「我們私下都會說,今天成功的基隆人大概就分兩類,不是住在台北,就是移民國外。他們早早就懂得拿父母那輩賺到的錢,跑到異地發展事業。」戴佑家有時會為留在基隆的父親抱屈,老盤算着要幫他發展副業:開間餐廳或是經營民宿。「我相信爺爺、奶奶以前開店時,真的有賺到一點錢,所以父親那一代人是活過好日子的,只是基隆衰退得太快,讓他們遲遲無法適應,一直活在『明明以前就那樣,現在為何變這樣』的情緒裏頭,走不太出來。」

午夜漫遊之三:釣客專屬深夜食堂

許多人會形容古都台南是「沒落的貴族」,如此類比的話,基隆大概就是一名「失業的暴發戶」,在閒得發慌的下午喝着咖啡,怔忡不前。

在崁仔頂漁市,有些賣魚的店家也會順便賣咖啡,幫糶手等夜班工作者們提神醒腦,不過對基隆人而言,咖啡除了提神之外,還意味着一些別的什麼。在昔日碼頭作業員手頭闊綽、委託行老闆數錢數到手軟的年代,咖啡做為一種奢侈的舶來品,最適合有點閒錢的基隆人擺擺派頭。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從前價格高昂的咖啡,風味其實有極大改進空間,但當時基隆人喝咖啡,喝的不見得是氣味,而是一種潮味,是一種「老子就是要這樣過生活」的霸氣。

參加行程的民眾一邊聽導覽,一邊走在基隆的大街小巷。
參加行程的民眾一邊聽導覽,一邊走在基隆的大街小巷。

張惠媛的父親,從高中就開始被家人帶着喝咖啡、吃牛排,等到他自己成了家,也把升上國中的女兒帶進咖啡館,將「喝咖啡」變成一種家族傳統。「我們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爺爺那一代還在幫人補漁網,可是到了我爸爸那一代,基隆不只變得繁華,甚至可以說是浮華了。」張惠媛說:「所以我爸爸從年輕就知道要吃好東西、過好日子,不管是早先在碼頭工作,還是後來進衛生局上班,他那種海派、漂撇的性格一直沒變,反倒是出身台北家庭的媽媽,過得還比較節儉、保守。」

除了喝咖啡,張惠媛的父親還有一點很「基隆」:他會在夜裏帶着釣桿出門,釣上一整晚的魚直到凌晨。如今深夜的基隆海堤旁,還有專門的攤販服務這群釣客,漆黑的大海配上烤香腸的氣味,成了張惠媛專屬的基隆印象。在這座已經習慣不眠的城市,即使離開廟口夜市一段距離,也還有姚家清魚湯、俞家鮮魚湯這類半夜才開店的小吃攤,深夜食堂般服務不寐的基隆人。

一年多前,張惠媛透過同事戴佑家的介紹,結識了也在重新理解基隆的蘇筱嵐。現在只要有空,幾個都是離開家鄉工作的年輕人就會分工,組成「雨都漫步」導覽團隊,有人負責田野調查,有人專司文宣設計,有人帶隊導覽,一塊向外界重新介紹這個因為多年停滯,曾讓年少的她們一度厭倦、不耐煩的城市。

與其說她們是在對外介紹基隆之美,更多的時候讓人覺得,她們是從網友和聽眾發亮的眼神中,再次確認基隆真的有其美好、值得疼惜之處。

「比起大城市,基隆的壓力比較沒那麼大。」蘇筱嵐說。

「而且房子周遭有山又有海,其他城市找不到。」戴佑家補充道。

「我曾經聽一位建築師說過,基隆過去的停滯未必是壞事。」張惠媛說:「以前其他城市都急着搞創新,但可能操之過急,想得不夠清楚,反而讓一些值得留下的老東西被淘汰掉。換個角度看,原地踏步的基隆,反而可以慢慢等到時機成熟,想得更清楚之後再作改變。」

一些年輕人新開的咖啡館、酒吧、餐廳、電子飛鏢館、唱片行,又慢慢進駐到基隆來。日出後,代表老基隆的深夜活力漸行漸弱,聲響逐漸淡出,客運站前,候車準備進台北工作的人潮依舊,只不過,距離客運站不遠的老街區裏,一名回鄉的年輕人,正刷拉刷拉升起花店的鐵門。她就像一枚白日的音符,即將加入基隆進行曲的下一樂章,還有好幾名像她一樣的年輕人,也都在摩拳擦掌,準備成為樂章行進中的漸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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