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是枝裕和近年來的方程式創作已益發明顯,那大抵並沒有任何不敬之情。所謂方程式,其實也是導演自身的主旋律,不斷在其中出入變奏,有時靈光閃現,有時落得呆滯,恰如人生,固有起伏,份屬常事。
正如誰也說是枝裕和的小津味日濃,日復日、年復年在製豆腐,其實也不會令人生乏味。事實上,《比海還深》一家人的飯桌戲,也不難教人憶想起小津《麥秋》(1951)中劈頭出現的家族早餐場面──如果不嫌穿鑿附會,我益發覺得日本電影的家中聚餐戲,愈來愈有「斷捨離」的氣息。
《比海還深》的颱風晚飯及早餐,本來就是「已逝」的場面,卻因為人為及老天配合的安排,才得以重構應已不存的家庭幻影。《麥秋》中原節子飾演的紀子,開始時貌似單身自由快活,結果一家上下憂心忡忡不斷催婚,最後她選擇了隔壁的謙吉──既中年喪偶,還有一名女兒,更要供養母親,而且將遷居秋田,簡言之就是一切都不如家人心意。婚是結了,但那是大家想要的嗎?恍如阿部寬飾演的良多,由長大至結婚到乖離,即使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淑子老淚盈眶,也改變不了勞燕分飛的事實。
《比海還深》的颱風晚飯及早餐,本來就是「已逝」的場面,卻因為人為及老天配合的安排,才得以重構應已不存的家庭幻影。
飲食方程式:料理的主角們
既然提及家庭聚餐戲,那就乘勢由此入手。是枝裕和對電影中的料理場面,可說處理得漸趨化境,成為聖手。早前登徒分析《海街女兒日記》(2015),已言及食物作為人與人連繫的重要性。大姊幸乃「一家之煮」,她迎接新妹淺野鈴由天婦羅蕎麥麵開始,然後家常菜一道接一道,薯仔沙律、淺漬,慢慢擴展成了代表各人心跡的重點菜式:父親的白飯魚多士,母親的咖喱海鮮飯,二宮阿姨的燒鰺魚,以至用作點題的外婆梅酒等等,都借此勾勒出背後的人情脈絡。
其實在導演首次經手的商業廣播電視台電視劇《Going My Home》(2012)中,由山口智子飾演的沙江,職業設定正是料理設計師,經常在烹飪節目及雜誌特輯擔任顧問及大顯身手,而她的母親辻時子正是一不顧家的放任女性,從來不會下廚打理家務,料理便成為上下兩代的糾結象徵。有趣的是,當沙江透過料理而建立了自己的事業及人生價值,某程度固然是一種針對上一代的反悖,但在一次由友人邀請出任電影幕後的料理顧問中,竟發覺自己弄不出像樣的家常菜──在導演眼中,她的料理過分華麗,沒有家常氣息,而此也正是沙江的死穴所在。
其實這也是昭和一代女性常用的家常經濟消暑自製飲料,節儉的庶民日常氣息滿溢。
好了,我們回頭再看《比海還深》吧。
電影劈頭的場面,就是母親在弄筑前煮,小林聰美飾演的良多姊姊千奈津在讚賞之餘,正打算留下作為孩子明天的便當,也暗中交代了千奈津與母親的最大聯繫,正是依附在母親的料理照料下。而良多在回家探望母親的途中,正好從西武池袋線的清瀨站下車,然後便在立食店吃麵了事。然後他買了蛋糕回家,在搜尋家中老父貴重遺物之際,便把神檯上的大福咬了一口,後來母親在下午茶時才拿出蛋糕來,兩人把它分了來吃。
另一「料理」主角是「可爾必思」(Calpis)乳酸水,母親買不起雪糕,在盛夏中為了可以一嚐口腹之欲,於是把自來水加在「可爾必思」上製成冰,一來無論自己及孫兒也只可慢慢刮來吃,延長相聚及享受的時間;同時又可大幅增加自來水的比例,令「可爾必思冰」來得更加經濟。其實這也是昭和一代女性常用的家常經濟消暑自製飲料,節儉的庶民日常氣息滿溢。
唯其如是,人生才可不斷思量,直至死前也在探究可以成為怎麼樣的大人來。
在颱風晚餐中,一家人吃的是咖哩烏冬──當良多大讚極為美味之際,母親交代那是父親仍未過身前的「遺物」,所以是半年前的咖哩,嚇得良多一陣恐慌。到了清晨的早餐,同一食桌上就是母親準備的白飯及味噌湯。當然,其中還穿插不少飲食場面,例如良多向前妻響子(真木陽子飾)強調帶兒子真吾(吉澤太陽飾)去吃的,是 MOS
BURGER 而非麥當奴的貨色。
無人的食桌:家族解體
良多的得獎小說名為《無人的食桌》,獲島尾敏雄獎。川本三郎曾指出,背後的參考藍本,可能是圓地文子的《沒有食桌之家》。即使僅從書名而言,也可感受到乃象徵個食年代的小說,背後的家族解體氣息不言而喻。
正如古典音樂老師仁井田(橋爪功飾)所言,當中千奈津與母親的吵鬧場面十分生動逼真,再加上母親的料理一向出色,顯然易見書名所揭示的,就是一種人為地要和沒出息父親劃清界線的宣言。而良多停留及緬戀得獎的光輝歲月,也可見於他幾已到家門前,卻選擇於火車站的立食店裹腹場面(當然,也因為他要省下金錢來)。
即使僅從書名而言,也可感受到乃象徵個食年代的小說,背後的家族解體氣息不言而喻。
有趣的是,當中隱藏的父子抗衡(後來在颱風半夜,於良多及真吾到樓下公園探險嬉玩時,透過真吾之口交代出良多與父親的不和),其實也一直借料理的脈絡來生成發展。上文提及的半年前的咖哩,本身就是一絕佳的幽默反諷場口所在──良多想找父親遺物典當應急,可是卻一直找不到貴重物品。
可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卻吞下了父親的美味咖哩「遺物」──那時候母親說了一句畫龍點晴的對白:男人總是對賞味限期過分在意,背後當然寓意猶深且廣,既包含良多對前妻與新男友的關係耿耿於懷,同時也流露出所謂父子的抗衡從來也不過形式化的虛飾,血濃於水的內在連繫是怎樣也切割不了。
在《海街女兒日記》中,大女幸因為外婆留下的梅酒,而與中止音訊來往的母親重修舊好。而《比海還深》的咖哩,當然是借母親之手,灌注了父親的幽靈,從而成為父母希望可以為良多與響子破鏡重圓盡一點略盡綿力的象徵。此所以晚餐之後,良多便覓得父親的名貴墨硯,也成為他重整人生的契機所在(在當鋪估值了為三十萬日元後,他仍帶著墨硯與響子真吾再會,暗示他選擇保留父親遺物去重展新生的抉擇)。
那時候母親說了一句畫龍點晴的對白:男人總是對賞味限期過分在意,背後當然寓意猶深且廣,既包含良多對前妻與新男友的關係耿耿於懷,同時也流露出所謂父子的抗衡從來也不過形式化的虛飾,血濃於水的內在連繫是怎樣也切割不了。
如果再作錦上添花的說明,當中的父子抗衡,其實是透過三代的起伏承接潤色起來。颱風晚飯後,母親指出真吾可能有良多的寫作天份,但真吾直言不想與良多相近,因為響子已選擇了離開他,而且他也明白良多生活一塌糊塗,經濟拮据。可是在棒球比賽上,他清晰知道自己保送上疊的決定,而不會貿然揮棒希望成為英雄。正好呼應了千奈津對良多的揶揄──她一直故意唸錯島尾敏雄獎,還以如果是芥川獎便一定不會出錯反嘲。
在天分的延伸對照上,早已在暗場交代了男丁三代的一脈相承──全都不是大將材料,但也唯其如是,人生才可不斷思量,直至死前也在探究可以成為怎麼樣的大人來。
"如果再作锦上添花的说明,当中的父子抗衡,其实是透过三代的起伏承接润色起来。台风晚饭后,母亲指出真吾可能有良多的写作天份,但真吾直言不想与良多相近,因为响子已选择了离开他,而且他也明白良多生活一塌糊涂,经济拮据。可是在棒球比赛上,他清晰知道自己保送上叠的决定,而不会贸然挥棒希望成为英雄。正好呼应了千奈津对良多的揶揄──她一直故意念错岛尾敏雄奖,还以如果是芥川奖便一定不会出错反嘲。
在天分的延伸对照上,早已在暗场交代了男丁三代的一脉相承──全都不是大将材料,但也唯其如是,人生才可不断思量,直至死前也在探究可以成为怎么样的大人来。"
这两段很有意思。
值得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