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華航罷工

是什麼原因引爆台灣華航史上最大罷工?

過勞死、長期失眠、自律神經失調……,賠上健康仍不斷遭資方壓榨、剋扣的華航空服員,決定站出來捍衛權益。

端傳媒記者 林揚軼、呂苡榕、李志德 特約撰稿人 史圖登 發自台北、桃園

刊登於 2016-06-24

#華航#華航罷工#台灣

華航空服員罷工現場。
華航空服員罷工現場。

「601飛香港有沒有人在這裏?」23日深夜10點,在台北市南京東路上,擴音器裏傳出一句高亢的問話。

「有!」一大群席地而坐的年輕男女,用同樣高亢的語調熱情回答,跟着就是一陣歡呼。

「106飛仁川有沒有人在這裏?」「有!」

「701馬尼拉有沒有?」「有!」

「110福岡有沒有」、「278高松有沒有」……

這一陣熱烈激昂的問答裏,提問人口裏的「601」、「701」或者「106」,是台灣中華航空公司的航班編號及目的地。而這些被點名的班機剛剛都確定取消,因為原本24日應該上機工作的空服員,至少有一部分坐在下頭,響應着這一場台灣空運史上前所未見的一場罷工行動。

事實上,為了因應空服員罷工,華航公司先在週四晚上10點宣布取消隔天8個航班,近1600位旅客被迫改變行程;但到了深夜12點,華航宣布取消週五上午5點到晚上10點,從桃園和松山兩大主要國際機場起飛的共67個航班,超過兩萬人受到影響。至本文截稿為止,這場罷工還在進行中。

兩岸直航、紅眼航班,空勤組員工作暴增

這不是台灣第一次發生罷工事件;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公用交通事業從業人員發動罷工。但這一起空服員罷工行動,確實在短短幾天之內成了台灣社會最重要的新聞事件。原因在於罷工發動時已經接近暑期出遊的旺季。而受衝擊較大的,都是習慣搭飛機出國的中產階級人士。如此強大的「不便感」和中產階級原本就高出一級的發言權共同造成的殺傷力,讓這起勞資爭議事件備受矚目,極大地增加了空服員與資方談判的籌碼。

空服員們在現場聽著來自各界的鼓勵話語。
空服員們在現場聽著來自各界的鼓勵話語。

這起罷工事件究竟因何而起?又為什麼演變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對於具體原因,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說法。但對於罷工,絕大部分的華航人,不管支持或反對罷工的人,都同意一件事:這是幾年來積怨的爆發。

造成華航員工工作負荷大增的因素,其實是公司的業務量在過去幾年快速擴張:

2008年兩岸開放直航之後,大陸航點不斷增加,2011年10月,台日簽訂航空新約,彼此開放天空,國籍航空開始大量加開飛往日本二、三線都市的航班。此外,低成本航空(或稱「廉價航空」,LCC)的興起,將飛機使用率(utilization)發揚到極致,開始大量出現下半夜飛行的「紅眼」航班;傳統航空公司以往除了越洋班會跨夜,區域航線基本都在「正常」時間飛行,如今為抵抗來勢洶洶的LCC,也開始「機盡其用」加開午夜航班,使得空勤組員的生理時鐘大亂。

更糟的是,這幾年油價飆漲,航空公司獲利困難。尤其華航向來機隊更新步調較慢,此時更成為致命傷:長榮2005年起就引進777-300ER,逐步取代747-400,目前已經成為越洋航線的主力;華航還仰賴較舊的747-400與A340-300,不僅油料成本較高,相形見絀的客艙設施也影響競爭力。這導致華航在北美市場上失去傳統優勢,班次被台灣另一家航空公司長榮大幅趕過。華航後來雖然緊急跟進,也訂購777-300ER,但直到2014年10月才服役。

去年公司人力荒改善後,她(空姐J)請了半年長假,到現在睡眠品質不好的問題都沒有完全恢復。至於其他同事,有人內分泌失調全身起紅疹,有人曾經在返國班機上突然發高燒,一降落桃園就用救護車急送敏盛醫院,住了一個禮拜。

2013年,華航虧損新台幣12.74億元(約3億港幣/3926萬美元),2014年虧損7.49億元(約1.78億港幣/2300萬美元),在此情況之下,經營階層千方百計節約成本。空服人員的新招募速度,明顯落後於市場的擴張。每月飛行時數持續飆高,午夜航班也大量增加,加上大量「打來回」(華航空勤慣稱出任務為「打工」,意指飛到目的地後當天立刻返回)的大陸航班,都使組員的體力負荷水漲船高。

2012年7月23日,華航一名25年資歷的尹姓座艙長因感冒導致心肌炎引發敗血性休克,在家中浴室猝死。她在23日昏倒之前,7月班表只休了4天,曾經連續出勤11天。雖然已經感冒,但責任心重的尹座艙長為了不影響同事,仍不好意思請假。消息傳出,引發空服員紛紛表示不滿,批評即使公司技巧性地讓班表合乎規定,卻嚴重違反人性。

2014年,情況愈來愈嚴重:每月飛行時數超過100小時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人超過110小時,接近民航局「30日內不得超過120小時」的上限。由於請病假例子大增,缺員派遣導致上班組員負荷更重,生病的人就更多,變成惡性循環。

年資將近20年的空姐J提起那段時間,仍然心有餘悸。她形容,一開始是累得非常想睡,累過頭之後變成長期失眠、自律神經失調;上飛機就會劇烈頭痛、暈眩和心悸,兩次因為全身癱軟到醫院掛急診。去年公司人力荒改善後,她請了半年長假,到現在睡眠品質不好的問題都沒有完全恢復。至於其他同事,有人內分泌失調全身起紅疹,有人曾經在返國班機上突然發高燒,一降落桃園就用救護車急送敏盛醫院,住了一個禮拜。

2015年1月22日,華航企業工會第三(空服員)分會發動1000餘名空服員,到南京東路台北分公司門口舉行「 憐荒晚會」(諧音「聯歡晚會」),抗議年終獎金過低,引起輿論關注,但發起活動的4位工會幹部:3位空服員,1位機師遭到公司處以無限期停飛。直到他們在臉書上成立「停飛四劍客」網頁進行長期抗爭,加上社會輿論聲援,才使得公司撤銷處分,但經此一役,「華航管理層惡整工會幹部」的印象,已經深植人心。

留守在現場的空服員,吃著熱心人士提供的夜宵。
留守在現場的空服員,吃著熱心人士提供的夜宵。

工時問題是大罷工關鍵

除了抗議年終獎金太少外,今年5月31日凌晨,3位華航空服員來到華航台北分公司樓下,以「苦站12小時」的方式,凸顯公司為了節省成本,大量排給員工「11小時50分鐘」的出勤工時,距離法律規定的每日上限工時12小時,只差10分鐘。

停飛四劍客的抗爭,也迫使領導階層終於正視組員短缺的問題:在過去1年內,華航連續辦理3次空服員招考,大量補進人力。到2016年6月,根據華航公布數字,空服員平均飛行時數已經降到77.5小時,甚至有部分組員向空服處爭取「願意多飛一點多賺錢」。但是過去幾年仍然已經累積夠多的怒火,並導致組員在外另行成立抗爭意識強烈的「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成為工運的核心。而這次的罷工,就是由「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表決通過所啟動。

「工時」是此次引發大罷工的關鍵點:在2010年之前,華航空勤組員的報到中心設於松山機場,報到並進行任務前簡報後,再搭乘巴士前往桃園機場登機,這段時間是以140分鐘計算;飛機降落開門後,組員執行後續清點、免稅品結帳等工作,以60分鐘計算。

但2010年,位於桃園機場入口處的華航總部落成,報到中心也配合移往桃園。但組員仍可在松山機場搭乘巴士。華航於今年5月初,以簡訊方式告知所有空服員:6月1日起工時起算,改由抵達桃園總部時間為準,亦即由起飛前140分鐘改為90分鐘;至於任務結束後的工時,由60分鐘降為30分鐘。如此一來,空服員每次出門執行任務,工時將減少80分鐘。

公司的理由是,既然已經改到桃園報到,那麼由松山前往桃園,雖然仍搭一般交通車,但只是一般通勤,不應該算「工時」。何況機師與地勤員工,都已改由抵達桃園總部的時間起算上下班,因此為求各單位平等,空服員沒理由獨樹一格。公司同步喊出,配合工時的時數降低,每小時津貼增為3美元,加班費的發放門檻也減少兩小時。

華航近年來要求新進空服員簽署一份協定,同意將每月工時上限從174小時一口氣調高到220小時,同時要求資深員工也跟進簽署……工會相信只要簽了,公司就有權力、也有可能讓一位空服員上220小時的班。

「工時」不同於「飛時」,數字變化多數時候並不影響薪資,為何成為空服員反彈的焦點?

罷工現場投影幕上播送工會為本次罷工改的歌詞。
罷工現場投影幕上播送工會為本次罷工改的歌詞。

根據民航局規定,空勤組員必須有足夠休息,才能夠再次派遣飛行。目前工時8小時以下的任務,需至少有10小時休息;8至12小時,至少休息12小時;12至16小時,至少休息24小時。如今工時縮短,一些班次可能正好跌破「門檻」,使得最低休息時間變短,公司可以提前再排任務。對此華航強調,即使工時縮減,但是休息時間標準仍依照先前的數據,不會因此趁機剋扣休息。

華航空服員薪水狀況

華航空服員的薪水,主要分:1.底薪;2.飛行加給;3.津貼;4.加班費。「底薪」依職等發給,新進人員是七職等,每月不到台幣3萬元(約7100港幣/924美元)。「飛行加給」同時以時數與趟數計算:每月保障至少發給60小時,每小時250元(約59港幣/7.7美元);超過60小時後,「單價」以階梯方式逐漸調漲;飛行時數的計算,以飛機「關門後推」到「抵達開門」作為起訖基準點。另每一趟起落,發給100元(約24港幣/3美元)落地費。 第三大類收入是「津貼」,以美金發給。津貼的計算起訖是以「去程關門後推」到「返程抵達開門」來計算,去回程航班間的時間,不管是只停留1小時就立刻飛返,或在當地住上多天,都持續按小時發給。對空服員來說,若須過夜,但每週僅兩、三班的航點,因必須在當地停留好幾天,期間每小時照領津貼,就成為最「補」的好班。 空服員的津貼是每小時美金2元,如與資方依據《勞基法》84-1條簽訂工時約定書,加碼至美金3元。第四大類是「加班費」,在區域航線工時12小時以上、長程航線14小時以上時發給。華航在6月1日減短工時計算方式時,改為區域線10小時,長程線12小時。

這樣聽來,似乎勞方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對此,空服員職業工會理事林馨怡向端傳媒解釋,雖然民航局規定的休時不變,但根據《勞基法》規定,勞工正常工作時間,每週不得超過40小時,換算成每個月,正常工時上限等於174小時。但如今每一趟來回任務都減掉80分鐘,最後就可能「買十送一」:假設某月排10次任務後,工時就已達到174小時上限,如今卻可能多擠進一趟任務,也不會超時。

更有甚者,華航近年來要求新進空服員簽署一份協定,同意將每月工時上限從174小時一口氣調高到220小時,同時要求資深員工也跟進簽署。儘管資方強調不可能讓一位空服員每月執勤到220小時,但勞資雙方已經喪失互信,工會相信只要簽了,公司就有權力、也有可能讓一位空服員上220小時的班。

留在現場過夜的空服員們,躺在墊子上等待天明。
留在現場過夜的空服員們,躺在墊子上等待天明。

站出來,台灣勞工權益需要聲張

星期四深夜,在教育界工作的于先生抱着1歲多的孩子出現在華航罷工現場,陪伴自己在華航工作的空服員妻子,這是一家人難得的相處時間。于先生說,這個月妻子的工作變得非常忙碌,在家陪伴孩子的時間也變少了好幾天,每次媽媽一回家,年幼的孩子便會變得非常黏媽媽。「他也知道,媽媽每次一離開就會很久,母子相處時間很短。」

于先生表示華航在購買新飛機,加開新航班的同時,並沒有增加人力,壓縮了原本工作人員的工時,勞動條件越來越差,所以才有今天這樣的罷工發生。除了支持妻子之外,于先生說,之所以出來聲援罷工,也是因為台灣的勞工權益需要努力的聲張。「如果大家都漠視這樣的事情,台灣的勞動條件只會越來越差。」

空服員被問及是否擔心因為罷工失去工作時,林小姐說「我們經過投票,合法取得罷工權,公司沒有任何理由解雇我們。」至於是否害怕公司秋後算帳,陳小姐表示「我們個人力量不夠大,但是現在我們有兩千多人一起爭取勞動權益,公司要秋後算帳,就資遣我們這兩千多人吧!」

就接下來的罷工行動,林小姐和陳小姐表示已經希望公司能夠主動儘快出面協商,但如果沒有,她們也做好了長期抗爭的準備。

陳小姐說自己的同事已經被要求長班凌晨回到台灣,晚上馬上得再上班。加上現在報到地點改成桃園,扣下交通時間,空服員的休息時數更少,「資方就是這樣給我們前後剋扣休息時數啊!」

在華航任職將近4年的陳小姐說,公司因為不補人力,每個航班機組人數不足,「像我的班,幾乎每次都少兩個組員。」

陳小姐明天凌晨原本有班,但她說她不去了,要留在罷工現場。「因為公司只會一直騙我們,之前84-1條款,公司說不會影響休息時數,長班回來還是可以休24小時。結果現在已經出現長班(飛十幾個小時)回來,只讓你休14小時就要你上班。」

陳小姐說自己的同事已經被要求長班凌晨回到台灣,晚上馬上得再上班。加上現在報到地點改成桃園,扣下交通時間,空服員的休息時數更少,「資方就是這樣給我們前後剋扣休息時數啊!」

時間到了週五凌晨零點,工會宣告的罷工時間正式開始。林馨怡連同幾位工會幹部來到桃園機場,「勸說」仍然上班出勤的同事,希望他們響應罷工行動。此時,一班飛東京和另一班飛舊金山的機組員出現在大廳。儘管他們一路低着頭快步向前,但工會幹部還是認出了,空服員絕大多數是日本籍;再者,原本一班飛機只有一位「事務長」和一位「客艙經理」,但這兩班組員,穿着高階幹部制服的不只兩位。最後,兩組機組員的人數,只剛剛好能夠符合起飛的規定。

這種種跡象說明了這兩組機組員其實是華航「湊」出來的,以致於日籍空服員被當台籍用,客艙主管得做基層空服員的工作。

林馨怡一行快速走到他們身邊,高舉標語,喊着「請拒絕執勤,加入罷工」的口號。這兩小隊人馬都由機師帶領,低着頭快步走過自己「同事」身邊。

此時此刻,他們不在「同一艘船」,或者說「同一架飛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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