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奧蘭多槍擊

李駿碩:奧蘭多屠殺,被淡化與簡化的同志身份

以「所有人的」或「文明世界的」去替代「黑人的」或「同志的」傷害,是典型自由放任主義對差異的漠視。

刊登於 2016-06-22

#奧蘭多槍擊#美國

奧蘭多槍擊事件後,市民到當地全國步槍協會(NRA)門外集會。
奧蘭多槍擊事件後,市民到當地全國步槍協會(NRA)門外集會。

相信很多同志社群(LGBTQ)的朋友跟我一樣,整個星期一直心神恍惚,一方面惦記著美國奧蘭多恐同槍擊案中的受害者與他們的至親,同時要面對接踵而至的左右門派之爭。從哀悼到公共討論以至政治行動,作為同志,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去思考我們的「同志共同體」何去何從。

案件須定性為恐同襲擊

沉澱了一個多星期,同志社群最基本的共識是:悲劇面前,必須首先將事件定性為針對同志群體的仇恨罪行。

然而,因為事件懷疑牽涉伊斯蘭國,很快被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杜林普(台譯川普)吸納作選舉工程的論述資源。事發後他隨即在社交網站發表:「感激大家恭賀我對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作出正確的判斷。但我不需要恭賀,我需要大家強硬和警惕。」曾經宣稱上任後便會推翻同性婚姻的他,更指自己才是同志的「真正好朋友」,又指控奧巴馬(歐巴馬)隻字不提「極端伊斯蘭」,必須辭職。另一方面,希拉莉(希拉蕊)則主張民主黨既有的槍械管制立場,公共討論迅速陷入二分局面,兩派民眾在泥沼中摔角。

相繼有同志團體不滿主流媒體的報導,指不少媒體以至政府機關故意避談美國本土的恐同文化。其中最令同志難以接受的,是一些長久以來恐同的人,利用這次事件,以保護國民為名去撈政治本錢。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知名同志主播安德森.庫珀(Anderson Cooper)在節目中當面直斥佛羅里達州(佛州)總檢查官帕姆.邦迪(Pam Bondi)虛偽,指她多年來一直反對同性婚姻,卻在槍擊案後大肆宣揚自己為受害者處理醫保工作。

另外,在英國天空新聞台(Sky News)一個評論節目中,主持人把事件形容為對「人類生命」、「西方的群體」及「對所有人嘗試去享受一個晚上的自由」的侵害,讓左翼同志作家奧雲.鍾斯(Owen Jones)當場離場抗議──他認為,這種說法淡化事件的恐同核心。在爭論過程中,鍾斯說了一句具爭議性的話:「你不是同性戀者,你不會明白。」

庫珀和鍾斯的舉動引來一些迴響,有的指他們執著於強調事件中的恐同性質,而拒絕接受以其他向度評論事件,又指他們嘗試以同性戀者身份去壟斷對事件的情感投射及發言權,甚至有評論抨擊鍾斯的行為是愚蠢與自戀。

鍾斯反駁指出,若事件發生在猶太廟,主流傳媒不會用「有可能」(may have targeted,取自英國《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去形容行兇者針對某個族群,而是會確切地把事件界定為「反猶」(anti-Semitic)恐襲。對於同志作為一個弱勢的群體,所受的傷害必須得到同等的正視。

同志社群對正名的執著,本是基於主流傳媒長久以來對同志的減聲。我們當然不反對這是對「人類文明」的攻擊,但我們反對用如此籠統的字眼,去淡化了(西方)「文明世界」中無處不在的恐同文化。這種情況,就像當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Black Lives Matter”對正名的執著,當其他民眾嘗試以“All Lives Matter”去回應黑人的口號,會被反駁指此說有意無意忽視白人與黑人本來權力位置的不平等

我們當然知道所有生命都有其價值,但以「所有人的」或「文明世界的」去替代「黑人的」或「同志的」傷害,是典型自由放任主義對差異的漠視,並以平等之名去擴大結構性的不平等。

夜店Pulse不止是安全空間

夜店給予一般人品流複雜的印象,是狂歡、放蕩,也是危險的地方。然而對同志社群來說,同志夜店是我們重要的安全空間(Safe Space)。在這個空間內,我們不再面對主流對同志的歧視,不會因為穿著奇裝異服而被人側目,不必擔心與伴侶接吻、拖手、擁抱而受到暴力對待。因此,奧蘭多事件令各地同志均感受到,自身的生存空間被侵入與殘害的切膚之痛。

每種空間都有獨特的屬性。實體空間如教堂與寺廟,會因宗教儀式而產生靈性;想像空間如國土與邊界,是靠歷史記憶所製造的國族共同意識所維繫。酷兒空間(queer space)則為自由的靈魂所創造的異托邦(Heterotopia)──後現代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形容這空間是處於實體與想像之間,靠著被主流異化的主體所連結製造出來的次空間,是流動的、一瞬即逝的,及跨地域的。經歷過狂歡與虛幻,同志的自身塑造,是透過持續批判、抗衡、重構現實空間的反射過程。每段抗爭的過程和歷史,是連結不同的同志個體和建構一個共同體的基石。

同志共同體與民族共同體最不同的地方,是我們沒有(亦不應該有)國土的想像。這個族群是跨國界、跨文化、跨語言的,因此同志共同體理應沒有一個確切和完整的核心屬性。性取向和性別認同這兩個向度,也必然與個體的其他社會向度(如種族、宗教、年紀、社會階級)重疊。在進行倡導工作同時,泛左同志組織者有強烈抵抗同志圈內的白人至上主義(White Supremacy)的意識,或者其他大一統思維。

主流文化對「越軌」的性行為與性別呈現存在壓迫。在抵抗這種不公的同時,我們必須呈現同志身份和空間的多樣性。因此,我們必須正視,是次槍擊發生地 Pulse不只是同志的安全空間,同時也是拉丁裔移民的空間,這是連親同志或親民主黨的媒體都傾向忽視的事實。

從死者的訃聞中,我們得知受害者以拉丁裔及非裔男同性戀者為主,除了因為當晚是拉丁夜外(當晚場內主要播放拉丁音樂),奧蘭多所處的佛州鄰近加勒比海,是古巴和波多黎各移民的主要聚居地。對比起奧蘭多市內第一大同志夜店 Parliament House,Pulse更是專屬少數族裔的酷兒空間。

重視同志圈內的種族差異,以及強調奧蘭多事件的主要受害社群為少數族裔同志(queer men of colour),不是基於一種「政治正確」的取態,而是思考同志社群下一步政治行動的重要基礎。

同志身份多重性被簡化

槍擊案發生初期,媒體的焦點一直落在行兇者馬丁(Omar Mateen)的背景,包括他作為阿富汗移民二代的身份、他向911報案中心表示「效忠伊斯蘭國」的舉動,以及他父親本人所展現的恐同傾向。這個故事似在講述一個封閉的阿富汗移民家庭如何孕育出一個恐同的第二代,又受到外來「極端伊斯蘭」思想影響,導致馬丁做出反文明的恐怖行為。

這的確可能是故事的一部分。不過故事的另一部分是,陸續有證據指向馬丁自身是「深櫃」(closeted)同志的可能性:他除了持續光顧Pulse和使用同志交友程式外,他的前妻(Sitora Yusufiy)於6月17日的半島電視台訪問中,亦明確指出聯邦調查局在對她問話之後,叮囑過她不要向大眾揭露前夫可能是同性戀/雙性戀者。不論她對聯邦調查局的指控是否屬實,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主流論述對恐怖份子的形象塑造,往往是片面的「基進穆斯林」。

每當同志社群與穆斯林社群並列的時候,穆斯林都傾向被描繪為恐同暴力的始作俑者,而非受害者。這種論述把身兼兩個身份的「穆斯林同志」孤立出來,他們既被視為與同志社群處於敵對狀態,又未必被所屬的宗教社群接納,令他們長期找不到自己的社會位置,然後更進一步被邊緣化。

在西方社會裡,當恐怖襲擊被描繪成整體伊斯蘭教和移民政策的問題時,同志社群則逐漸被主流社會接納,並簡化成一個「健康的、中產的」高加索男人形象。然而,這個形象本來是媒介所製造的霸權,把有色人種(包括拉丁裔及阿拉伯裔等)從同志社群刪去。同志與移民之間假設的對立,則淪為右翼政府的論述材料,在他們逐漸接納這個簡化的白人同志形象之際,同時編織出一個「因為保護同志而需要管制移民」的排外故事。

身處Pulse的受害者,大多面對著社會多於一個向度的歧視,但他們在媒體的再現(representaion),卻由「少數族裔同志」簡化為「同志」,再簡化為模糊及劃一的「美國人」。他們生前從來未被主流文化認定同為「標準的美國人」,現在卻以這個身份逝去了。他們的故事被收編成大美國故事的素材。

但弔詭的是,若果我們再把時間推前一點,來自拉丁美洲的移民正是杜林普首先針對排斥的社群。說白點,杜林普是踏著被他殘害的族群的軀體,去完整一個白種美國人的受害者論述,從而煽動仇恨與報復心態,繼續去建築其極右的意識形態。

奧蘭多事件的左右之爭

奧蘭多事件發生後,右翼如獲至寶,把責任完全歸咎於「極端伊斯蘭」問題,並把伊斯蘭教從「文明社會」中切割。有右翼同志團體和媒體認為,隨著西方社會的平權運動已漸趨成熟,需要將之延伸到全球化的運動,並針對報導中東地區及各地穆斯林的恐同行為,一方面提出限制來自中東地區的移民,另一方面認為西方國家需要介入這些地區的極權政治操作。

左翼同志組織者則認為,在國際關係上,西方同志組織必須與各方區內的同志或女權組織者連結,以「合作」而非「介入」的思維進行平權工作,尊重並確認在地組織者的貢獻。在針對西方本土的恐同襲擊方面,社會必須從抵抗整體的恐同文化做起,不該只針對穆斯林族群內的恐同文化。

例如佛州當地至今仍然未有針對性傾向的「反歧視法」,令同志社群在就業和生活上仍未得到基礎的保障。另外,一年內曾經發生過肛交行為的佛州男同性戀者仍然不准捐血。有當地男同性戀者指,在奧蘭多買機關槍報復,比捐血救自己兄弟/丈夫還要容易。這類不公的社會政策,都在默許整個社會的恐同情緒滋長,是西方同志組織首要面對的問題。

在敵我對立的環境下,左翼同志要在複雜的權力關係中,梳理出自身所受的欺壓和所享有的特權,以化解各種身份的對立,連結不同小眾族群裡的小眾,眼前的路崎嶇難行。我們不可將某個社群或宗教從「文明世界」中孤立出來,這不只是政治理想,更是政治現實。社會身份不是既有而永恆的,面對右傾民粹的洪流,部分少數族裔及宗教民眾亦因孤立而漸漸變得基進,族群之間的互信變得愈來愈脆弱。

恐怖主義的製造,並不是某一個社群或宗教固有的模樣,而是在社群與社群之間的對抗磨擦所衍生的。正如奧巴馬所講,今次的襲擊是「美國本土」滋長的極端主義。像馬丁一樣的穆斯林移民二代,在美國為數多於300萬人,並非今天關閉邊境就可以提防;而去中心、去組織化的恐怖活動,使「孤狼式」襲擊常態化,更是防不勝防。

右翼以仇恨和排外的文化作回應,只會惡性循環地製造更多孤立出來的國民,令他們更有可能投向恐怖主義,變相令大眾處於更危險的境地。左翼同志所做的連結工作,並非單純的理想主義,而是我們面前唯一可以達致安穩的道路。

如果我們明白同志社群的建立,本來就是不同小眾的連結,以對抗主流社會的性別霸權,我們就決不能在社會另一個向度上成為霸權。同志社群的連結不只是一種生活方式(lifestyle)的連結,我們的連結是一種道德關係,因為我們站在被欺壓的位置,我們看見暴力的模樣,我們決不能成為施加暴力的一份子。

(李駿碩,劍橋大學政治及國際研究學院哲學碩士,主修性別研究及國際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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