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李骏硕:奥兰多屠杀,被淡化与简化的同志身份

以“所有人的”或“文明世界的”去替代“黑人的”或“同志的”伤害,是典型自由放任主义对差异的漠视。
奥兰多枪击事件后,市民到当地全国步枪协会(NRA)门外集会。

相信很多同志社群(LGBTQ)的朋友跟我一样,整个星期一直心神恍惚,一方面惦记著美国奥兰多恐同枪击案中的受害者与他们的至亲,同时要面对接踵而至的左右门派之争。从哀悼到公共讨论以至政治行动,作为同志,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去思考我们的“同志共同体”何去何从。

案件须定性为恐同袭击

沉淀了一个多星期,同志社群最基本的共识是:悲剧面前,必须首先将事件定性为针对同志群体的仇恨罪行。

然而,因为事件怀疑牵涉伊斯兰国,很快被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吸纳作选举工程的论述资源。事发后他随即在社交网站发表:“感激大家恭贺我对极端伊斯兰恐怖主义作出正确的判断。但我不需要恭贺,我需要大家强硬和警惕。”曾经宣称上任后便会推翻同性婚姻的他,更指自己才是同志的“真正好朋友”,又指控奥巴马只字不提“极端伊斯兰”,必须辞职。另一方面,希拉莉(希拉蕊)则主张民主党既有的枪械管制立场,公共讨论迅速陷入二分局面,两派民众在泥沼中摔角。

相继有同志团体不满主流媒体的报导,指不少媒体以至政府机关故意避谈美国本土的恐同文化。其中最令同志难以接受的,是一些长久以来恐同的人,利用这次事件,以保护国民为名去捞政治本钱。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知名同志主播安德森.库珀(Anderson Cooper)在节目中当面直斥佛罗里达州(佛州)总检查官帕姆.邦迪(Pam Bondi)虚伪,指她多年来一直反对同性婚姻,却在枪击案后大肆宣扬自己为受害者处理医保工作。

另外,在英国天空新闻台(Sky News)一个评论节目中,主持人把事件形容为对“人类生命”、“西方的群体”及“对所有人尝试去享受一个晚上的自由”的侵害,让左翼同志作家奥云.钟斯(Owen Jones)当场离场抗议──他认为,这种说法淡化事件的恐同核心。在争论过程中,钟斯说了一句具争议性的话:“你不是同性恋者,你不会明白。”

库珀和钟斯的举动引来一些回响,有的指他们执著于强调事件中的恐同性质,而拒绝接受以其他向度评论事件,又指他们尝试以同性恋者身份去垄断对事件的情感投射及发言权,甚至有评论抨击钟斯的行为是愚蠢与自恋。

钟斯反驳指出,若事件发生在犹太庙,主流传媒不会用“有可能”(may have targeted,取自英国《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ph)去形容行凶者针对某个族群,而是会确切地把事件界定为“反犹”(anti-Semitic)恐袭。对于同志作为一个弱势的群体,所受的伤害必须得到同等的正视。

同志社群对正名的执著,本是基于主流传媒长久以来对同志的减声。我们当然不反对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攻击,但我们反对用如此笼统的字眼,去淡化了(西方)“文明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恐同文化。这种情况,就像当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Black Lives Matter”对正名的执著,当其他民众尝试以“All Lives Matter”去回应黑人的口号,会被反驳指此说有意无意忽视白人与黑人本来权力位置的不平等

我们当然知道所有生命都有其价值,但以“所有人的”或“文明世界的”去替代“黑人的”或“同志的”伤害,是典型自由放任主义对差异的漠视,并以平等之名去扩大结构性的不平等。

夜店Pulse不止是安全空间

夜店给予一般人品流复杂的印象,是狂欢、放荡,也是危险的地方。然而对同志社群来说,同志夜店是我们重要的安全空间(Safe Space)。在这个空间内,我们不再面对主流对同志的歧视,不会因为穿著奇装异服而被人侧目,不必担心与伴侣接吻、拖手、拥抱而受到暴力对待。因此,奥兰多事件令各地同志均感受到,自身的生存空间被侵入与残害的切肤之痛。

每种空间都有独特的属性。实体空间如教堂与寺庙,会因宗教仪式而产生灵性;想像空间如国土与边界,是靠历史记忆所制造的国族共同意识所维系。酷儿空间(queer space)则为自由的灵魂所创造的异托邦(Heterotopia)──后现代哲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形容这空间是处于实体与想像之间,靠著被主流异化的主体所连结制造出来的次空间,是流动的、一瞬即逝的,及跨地域的。经历过狂欢与虚幻,同志的自身塑造,是透过持续批判、抗衡、重构现实空间的反射过程。每段抗争的过程和历史,是连结不同的同志个体和建构一个共同体的基石。

同志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最不同的地方,是我们没有(亦不应该有)国土的想像。这个族群是跨国界、跨文化、跨语言的,因此同志共同体理应没有一个确切和完整的核心属性。性取向和性别认同这两个向度,也必然与个体的其他社会向度(如种族、宗教、年纪、社会阶级)重叠。在进行倡导工作同时,泛左同志组织者有强烈抵抗同志圈内的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的意识,或者其他大一统思维。

主流文化对“越轨”的性行为与性别呈现存在压迫。在抵抗这种不公的同时,我们必须呈现同志身份和空间的多样性。因此,我们必须正视,是次枪击发生地 Pulse不只是同志的安全空间,同时也是拉丁裔移民的空间,这是连亲同志或亲民主党的媒体都倾向忽视的事实。

从死者的讣闻中,我们得知受害者以拉丁裔及非裔男同性恋者为主,除了因为当晚是拉丁夜外(当晚场内主要播放拉丁音乐),奥兰多所处的佛州邻近加勒比海,是古巴和波多黎各移民的主要聚居地。对比起奥兰多市内第一大同志夜店 Parliament House,Pulse更是专属少数族裔的酷儿空间。

重视同志圈内的种族差异,以及强调奥兰多事件的主要受害社群为少数族裔同志(queer men of colour),不是基于一种“政治正确”的取态,而是思考同志社群下一步政治行动的重要基础。

同志身份多重性被简化

枪击案发生初期,媒体的焦点一直落在行凶者马丁(Omar Mateen)的背景,包括他作为阿富汗移民二代的身份、他向911报案中心表示“效忠伊斯兰国”的举动,以及他父亲本人所展现的恐同倾向。这个故事似在讲述一个封闭的阿富汗移民家庭如何孕育出一个恐同的第二代,又受到外来“极端伊斯兰”思想影响,导致马丁做出反文明的恐怖行为。

这的确可能是故事的一部分。不过故事的另一部分是,陆续有证据指向马丁自身是“深柜”(closeted)同志的可能性:他除了持续光顾Pulse和使用同志交友程式外,他的前妻(Sitora Yusufiy)于6月17日的半岛电视台访问中,亦明确指出联邦调查局在对她问话之后,叮嘱过她不要向大众揭露前夫可能是同性恋/双性恋者。不论她对联邦调查局的指控是否属实,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主流论述对恐怖份子的形象塑造,往往是片面的“基进穆斯林”。

每当同志社群与穆斯林社群并列的时候,穆斯林都倾向被描绘为恐同暴力的始作俑者,而非受害者。这种论述把身兼两个身份的“穆斯林同志”孤立出来,他们既被视为与同志社群处于敌对状态,又未必被所属的宗教社群接纳,令他们长期找不到自己的社会位置,然后更进一步被边缘化。

在西方社会里,当恐怖袭击被描绘成整体伊斯兰教和移民政策的问题时,同志社群则逐渐被主流社会接纳,并简化成一个“健康的、中产的”高加索男人形象。然而,这个形象本来是媒介所制造的霸权,把有色人种(包括拉丁裔及阿拉伯裔等)从同志社群删去。同志与移民之间假设的对立,则沦为右翼政府的论述材料,在他们逐渐接纳这个简化的白人同志形象之际,同时编织出一个“因为保护同志而需要管制移民”的排外故事。

身处Pulse的受害者,大多面对著社会多于一个向度的歧视,但他们在媒体的再现(representaion),却由“少数族裔同志”简化为“同志”,再简化为模糊及划一的“美国人”。他们生前从来未被主流文化认定同为“标准的美国人”,现在却以这个身份逝去了。他们的故事被收编成大美国故事的素材。

但吊诡的是,若果我们再把时间推前一点,来自拉丁美洲的移民正是特朗普首先针对排斥的社群。说白点,特朗普是踏著被他残害的族群的躯体,去完整一个白种美国人的受害者论述,从而煽动仇恨与报复心态,继续去建筑其极右的意识形态。

奥兰多事件的左右之争

奥兰多事件发生后,右翼如获至宝,把责任完全归咎于“极端伊斯兰”问题,并把伊斯兰教从“文明社会”中切割。有右翼同志团体和媒体认为,随著西方社会的平权运动已渐趋成熟,需要将之延伸到全球化的运动,并针对报导中东地区及各地穆斯林的恐同行为,一方面提出限制来自中东地区的移民,另一方面认为西方国家需要介入这些地区的极权政治操作。

左翼同志组织者则认为,在国际关系上,西方同志组织必须与各方区内的同志或女权组织者连结,以“合作”而非“介入”的思维进行平权工作,尊重并确认在地组织者的贡献。在针对西方本土的恐同袭击方面,社会必须从抵抗整体的恐同文化做起,不该只针对穆斯林族群内的恐同文化。

例如佛州当地至今仍然未有针对性倾向的“反歧视法”,令同志社群在就业和生活上仍未得到基础的保障。另外,一年内曾经发生过肛交行为的佛州男同性恋者仍然不准捐血。有当地男同性恋者指,在奥兰多买机关枪报复,比捐血救自己兄弟/丈夫还要容易。这类不公的社会政策,都在默许整个社会的恐同情绪滋长,是西方同志组织首要面对的问题。

在敌我对立的环境下,左翼同志要在复杂的权力关系中,梳理出自身所受的欺压和所享有的特权,以化解各种身份的对立,连结不同小众族群里的小众,眼前的路崎岖难行。我们不可将某个社群或宗教从“文明世界”中孤立出来,这不只是政治理想,更是政治现实。社会身份不是既有而永恒的,面对右倾民粹的洪流,部分少数族裔及宗教民众亦因孤立而渐渐变得基进,族群之间的互信变得愈来愈脆弱。

恐怖主义的制造,并不是某一个社群或宗教固有的模样,而是在社群与社群之间的对抗磨擦所衍生的。正如奥巴马所讲,今次的袭击是“美国本土”滋长的极端主义。像马丁一样的穆斯林移民二代,在美国为数多于300万人,并非今天关闭边境就可以提防;而去中心、去组织化的恐怖活动,使“孤狼式”袭击常态化,更是防不胜防。

右翼以仇恨和排外的文化作回应,只会恶性循环地制造更多孤立出来的国民,令他们更有可能投向恐怖主义,变相令大众处于更危险的境地。左翼同志所做的连结工作,并非单纯的理想主义,而是我们面前唯一可以达致安稳的道路。

如果我们明白同志社群的建立,本来就是不同小众的连结,以对抗主流社会的性别霸权,我们就决不能在社会另一个向度上成为霸权。同志社群的连结不只是一种生活方式(lifestyle)的连结,我们的连结是一种道德关系,因为我们站在被欺压的位置,我们看见暴力的模样,我们决不能成为施加暴力的一份子。

(李骏硕,剑桥大学政治及国际研究学院哲学硕士,主修性别研究及国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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