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金像獎《十年》

蘇海天:《十年》──香港人的信任危機

現在《十年》光芒四射,正在享受支持者的歡呼聲,然而在鎂光燈背後,《十年》給香港人一個怎樣的啓示?筆者認爲《十年》成功反而反映了香港社會現今一些核心問題。

刊登於 2016-02-12

#《十年》#電影#香港

伍嘉良作品《本地蛋》。

電影《十年》近期在香港電影界掀起一股小熱潮,上映七個星期累積票房超過500萬,甫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最佳電影」,又入選2016年大阪亞洲電影節放映名單。現在《十年》光芒四射,正在享受支持者的歡呼聲,然而在鎂光燈背後,《十年》給香港人一個怎樣的啓示?筆者認爲《十年》能夠吸引香港觀眾以及海外電影評審的目光,正反映了香港社會現今一些核心問題。

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危機

「十多年前,他們來到要學廣東話的!」電影章節《方言》裏面的角色如是說。故事想像十年後的香港,廣東話被邊緣化,普通話取而代之成爲本地主流。彼時,在大國崛起的陰影底下,「香港人」這個身份概念,已經成爲逐漸消失的「方言」。

如果香港人身份是方言,《十年》電影橋段,就是導演面對國家語言一體化的態度。

《十年》是幾位青年導演的作品,劇本反映了香港年輕一代,處理身份認同的危機。製作人把社會議題帶入藝術的勇氣與努力值得肯定,在香港這可說是一部難得之作。電影的主軸是「捍衛本土,抵抗大陸化」,在抵抗過程中尋找自己的空間,以建立新一代的身份認同。

香港年輕人對大陸化的抗拒,自差不多十年前的反高鐵運動開始,到雨傘運動明顯提倡本土價值觀而達到新高峰。新一代中不少人傾向超越物質需求,看重個人表達,強調可持續發展和彰顯公義。他們看到電影裏的人物,在保育和反對專制皆有角色,因而在理念上認同《十年》。

「香港人」一向以來是一種很「踏界」的存在,和大陸的關係頗為複雜;近年本土意識冒起,香港人身份的意義更搖擺不定。這種對身份認同的釐清,以及對未來香港前途的憂慮,得到不少香港人的共鳴,令他們願意買票進場。

電影手法的不足

《十年》在認同問題上搔到香港觀衆癢處,引起不少討論。很多文章都盛讚《十年》,卻忽視其在電影手法上的若干不成熟處:

例如《浮瓜》中,小混混Peter仔有段長達一分鐘的獨白,説明自己如何淪落到黑社會當殺手,其正違反了劇本寫作的金科玉律「呈現而非講述」(Show don’t tell)。成熟的電影會用鏡頭交代角色身份。假如影片開場的鏡頭跟著Peter仔,穿梭龍蛇混雜的街道,觀衆透過他路過的人和事,短短幾十秒便能靠視覺瞭解他的身份,包括他所屬的社會階層、經濟環境等等。獨白通常適用於話劇,因爲話劇的語言是對白;電影的語言是鏡頭,視覺呈現手法會令效果更佳。

《冬蟬》運用藝術形式呈現,手法曲高和寡,困惑不少觀衆。故事想表達某種深邃想法,但如果觀衆看不懂,意境如何高也會令溝通效果大打折扣。要表達深層次思想,應做到深入淺出,以照顧觀衆口味。《方言》對操普通話人士的呈現有大量歧視成分,令人擔憂。雖然角色人物是創作者表達思想的載體,我們仍應盡量避免把他人的語言和品行,作必然的掛鈎。不是每個說普通話的人都是面目可憎、不文明的壞蛋。這個章節以偏概全的呈現,減弱了電影説服力。

《自焚者》對政治問題的探討,過於簡化和偏激。故事借自焚這種抗爭手段,挑戰觀衆對社運的接受程度;其提出激進思維,卻缺乏深入探討自焚者的心路歷程。情節過火而缺乏說服力。《本地蛋》在五段故事之中較爲出色,不過某些假設未免偏離現實,減弱故事想表達的迫切感。少年軍的設定,假設香港下一代對大陸化毫無抵抗之力,就算是身爲人父的廖啓智亦束手無策。早前的「反國教科」事件就是有力的反證,香港人反大陸化情緒歷來最高,就算是十年以後,亦不見得會烟消雲散。

單向度的政治宣言

綜合電影的五個章節,《十年》最明顯的不足,在於過分着重探索政治問題的特定方面,使觀衆未能從多角度談論問題。《十年》自我標榜爲一部政治電影,目的在於引起社會討論;而引起理性討論的前提,是能公正持平地提出各方觀點。政治是複雜的議題,通常很少一方的觀點是絕對正確或徹底錯誤。真正的對話,不是只與自己有相同信念的人交談。討論是透過理性溝通,瞭解對方立場的價值,以及反思自己的立場,最後提出改善問題的方法。

《十年》其實可看做「網絡討論模式」的延伸。雨傘運動的消息多藉社交網絡、網絡媒體及討論區等平台發放,無論在運動期間或往後時間,網絡上都充斥大大小小的政治討論。雨傘運動期間發生了一系列的「Unfriend潮」,抱有不同政見的人在網絡社交媒體上,紛紛與對方陣營割席絕交,拒絕對話。結果是個人社交網絡,只剩下同一陣營的人;網絡討論變成自己人之間的談話,觀點變得單一化之餘,人們只會聽到自己的回音。

《十年》的表達手法與網絡討論模式類同,兩者都是純粹表達單方觀點,缺乏予雙方對話的餘地。因此,《十年》能否引起較深入的社會討論頗成疑問,把《十年》看成一篇政治宣言可能更爲恰當。政治宣言般的表達手法,效果就是「要麼贊成我們,要麼反對我們」的立場表態,人們在政治議題上被迫「歸邊」。也許很少文章批評《十年》,就是因為大家都不敢「逆勢而行」?

香港的信任崩潰

當人們歌頌《十年》之時,異見聲音卻噤若寒蟬的現象甚少被關注,以至人們在政治討論出現「沉默螺旋」(Spiral of silence) ,其正反映了香港社會的互信崩潰。

香港社會有很多問題,都可以用「失信」作切入點:市民不信政府、政府不信市民。市民覺得政府不是以香港社會的利益爲目標運作,政府覺得市民不合作,不能從大局看事情。結果就是社會内鬥,停滯空轉。市民與政府之間的互不信任已經很嚴重,但更大的問題是市民不信市民。例如在雨傘運動中,市民不信任大台,學生不信任學生領袖,同一陣線的團體A不信任團體B,「XXX不代表我」的口號四起。無論誰對誰錯,可以肯定的是香港社會已經失去互信。

《十年》獲得的金像獎提名,以及其在香港社會各界牽動的反應,可以看出幾個「不信任」:

第一,藝術界不信任政府,以此作爲一種宣言。筆者估計《十年》不會拿下最佳電影,因爲它在電影手法上未達標,獲得提名已是超出藝術判斷。

第二,藝術界和觀衆之間的不信任。票房不會撒謊,《十年》因其象徵的政治意念和很多香港觀衆的看法一致,所以被大衆所擁抱。若金像獎因藝術判斷而不提名《十年》,可能令一些香港市民不滿。不管金像獎當局是否同意電影的立場,它會否不想站在這股力量的對立面,而決定提名《十年》?

第三,最可悲的是觀衆間的不信任。例如在香港網絡討論平台上,對《十年》作出批評者都有機會被標籤爲「左膠」,是敵人、他者;批評這部電影就是攻擊香港本土文化,是「潑冷水」、「唔撐佢」。現在就算是站在同一立場的人,都容易受這種共同的不信任影響,言行變得特別小心,於是產生這種不敢批評的文化。結果,《十年》頓時變成一個寵兒,觀衆就像怪獸家長一般寵它,過分放大它的優點,少談它的缺點。

從批評到重建信任

我們須要弄清楚兩件事。其一,一部電影的好壞和電影表達的意念,是不同方面。雖然《十年》正視香港人身份認同危機,但其表達手法,未必有助香港社會渡過目前的困局。

其二,批評不代表「唔撐佢」(不支持它)。批評有很多種,好的批評有建設性,能令對方重新思考自己的做法。有建設性的批評要建基於信任之上:觀衆要相信自己的批評,能對電影人產生正面作用,也要信任電影人會認真思考觀衆建議;電影人要相信觀衆是出於善意,而且觀衆提出的觀點有可取之處。觀衆與電影人之間,需要有良好的溝通,文化水平才得以推動向前。批評其實是一種支持,香港現在正需要更多善意批評。

一般人討厭受批評,不願意認錯,大家都明白這種心態。但永遠自我感覺良好就不會進步,最後只會犯同一錯誤,無限循環,結果不信自己又不信他人。要解決當前亂局,香港人必須建立互信,良好的溝通文化就是第一步。香港人必須相信自己和其他香港人,信自己可以很君子地提出善意批評,也信他人可以很君子地聆聽這些批評,得以改進。

建構良好的溝通文化是一項艱巨工程,現在香港人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彰顯自身的君子質素,除了具備包容異見的氣量,還有自我反思的能力。

香港人,shall we talk?

(蘇海天,香港海外留學生)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