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巴塞爾、一些頂級大畫廊的名字……談論香港藝術界,常常見到這些來來去去的詞語,一種窒悶就是這樣來的,重大事件和機構固然對整個藝術界生態十分重要,但亦有許多正在昂揚生長的力量。年末新氣象,我們製作「香港藝術新星空」系列,專訪青年新晉藝術家,聊聊他們與前幾代殊為不同的生長環境和藝術世界......(編者按)
我很早就從他人那裏及各類報章上,聽過楊沛鏗(Trevor Yeung) 這個名字。
這個1988年出生於中國東莞,3歲起定居香港的男生,自2010年畢業起,開始「以植物生態、園藝、攝影和裝置隱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其藝術生涯正以極為順利的態勢發展。在他長長的個人簡歷上:僅過去一年,他就參與了7個群展,並舉辦2個個展,而其中於2015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展上呈現的個人展覽《遊園:不太容易做綠色》,入選首屆「寶馬藝術之旅」獎項,是三位入圍藝術家(其餘兩位是1975年 出生的紐約藝術家 Mika Tajima 及1979年年出生的香港聲音藝術家楊嘉輝)中最年輕的一位,
我們的採訪約在黃竹坑,那天他正好要去這個新興的藝術區幫一位收藏家修復自己的某件作品,同時與曾協助籌辦《遊園:不太容易做綠色》展覽的刺點畫廊開會。他家住元朗,慣於把需要前往市區的事情安排在同一天處理。
我的藝術方法就是觀察。
天氣很壞,狂風吹斜了冷雨。我匆匆趕往刺點畫廊,快到時,一抬眼,見到前面穿藍色風衣男生的背影。我早已透過照片熟稔楊沛鏗的樣子,趕緊跑上前自我介紹。招呼之後,對方淡淡的說:「哦,我們剛剛正一起過馬路。」
那時,我正忙着在高架橋飛嘯而過的路口,從正在施工的濕滑路面與重型大貨車之間,狼狽地尋找出路,周遭的人和物,早已忽略地一乾二淨。
我立刻想起在接受亞洲中東地區重要藝術刊物 ArtAsiaPacific 的採訪時,楊沛鏗說,「我的藝術方法就是觀察」。
觀察+系統建立+沉浸:藝術家的養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早在楊沛鏗正式成為一個藝術家之前,他就開始練習觀察以及成為藝術家所需的種種「技能」,對象不是藝術品,而是他養的植物和魚。「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有養東西的慾望,」楊沛鏗說,這或許和他小時候每年夏天都要回東莞常平的婆婆家過暑假有關。那時婆婆家門口有個小魚塘,裏面有魚和蝌蚪,地面又有小鴨子、小雞、小兔子,「但暑假過後,回到香港,這一切都沒有了。」
楊沛鏗最初試過瞞着家裏人養燈魚,在床頭柜偷偷用個瓶子,裝着5條魚,不過很快就死了。大概三年級的時候,他開始有自己的魚缸,並且斷斷續續養龜、倉鼠等許多小型動物。到中五的時候,因為學業壓力很大,他紓解自己的方式,就是將書櫃頂部三格擺書的位置,挪出來,放了七個魚缸,並且每個禮拜去一次金魚街。
他們都不會說話,你需要仔細觀察,才能明白知道他們的狀態。
到了大學之後,他開始認真地養植物,第一盆是2007年時開始種的捕蟲堇。所謂認真,就是會去做研究,嘗試了解植物的特性,並據此提供合適的光照和水。比如捕蟲堇是需要充沛光照的植物,楊沛鏗每日起床時就會為它開燈,直到睡覺時才熄燈。
在楊沛鏗看來,養魚和養植物有很接近的地方:「他們都不會說話,你需要仔細觀察,才能明白知道他們的狀態」;同時,他還要學習如何為魚缸及植物搭建最適合他們生存的環境,這其實是「建立系統的過程」。
將自己從溫書或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去專心處理其它事物,從而放鬆自己。
而在與植物及動物打交道的過程中,他進入「一種分心的狀態」:「將自己從溫書或日常生活中抽離出來,去專心處理其它事物,從而放鬆自己」。這已經十分接近藝術的功用之一了,正如廣州觀察社在2013年為《楊沛鏗百科全書》展覽所作的導語:「他鍾愛的美妙的生物……以奇美絕倫的形態和神秘的生命魅力為他創造了一個個臨時的超然的世界。這種讓人徹底浸入的狀態,不就是藝術其中一種最高的體驗嗎?」
這樣看來,入讀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後,楊沛鏗選擇植物和動物,作為創作的材料,就顯得理所應當了:「我從小就有學習畫畫,進入浸會後,也想過是否要用比如繪畫這些更傳統的媒介來表達自己,但最後發現不太想受到媒介的限制,」他思考道:「有的畫家用很多年去研究如何作畫,以及顏料、畫布的特性,而我之前已經花了大量時間學習去養好一盆植物,養好一缸魚。既然如此,為什麼我要用繪畫,而不是自己更得心應手的東西去表達呢?」
動植物作為比喻:嘗試講述人、人與人的關係
在動植物世界之外,楊沛鏗自有和大部分人一樣的普通生活:讀書、工作、家庭、感情……這些生活裏充滿各種關係,而他大概從初中起,就開始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麻煩」。照顧動植物,一方面可以幫他解壓,另一面,他也注意到「在植物與動物身上,常見到社會上事情的狀態或者影子」,這讓他找到一種講述自己的媒介:「我不知道這是否和香港人的性格有關,我不是很強硬,比較扭擰,很多事都不會直接表達,習慣從側面的渠道(去說)。」
去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展期間,楊沛鏗在 Para Site 新空間的開幕展《土尾世界 - 抵抗的轉喻和中華國家想像》中展出名為“Live in Hong Kong, Born in Dongguan”(《生於東莞,居於香港》)的裝置作品。作品裏的魚來自世界各地,象征香港的移民社會特質。可來到香港的移民不見得各個都像魚缸裏的魚般悠遊自在。像出生於大陸的楊沛鏗,雖然2歲時就搬來香港,講一口最地道的廣東話,可還是因為與別的小朋友不同的身份證號碼,在小學有時與同學起衝突時,會被叫「大陸仔」。
我不知道這是否和香港人的性格有關,我不是很強硬,比較扭擰,很多事都不會直接表達,習慣從側面的渠道(去說)。
「到了大學時,自然知道這事完全不成問題,可小的時候,人很容易分對立,高的人、矮的人、肥的人、瘦的人,」楊沛鏗說:「這個經歷深刻地影響了我如何去看待事情,一點點覺得羞恥的事,就會想收起來,不願意提。同時我也很想處理好所有的關係,希望人人都喜歡我,大概是所謂的中庸之道,現在才知道,這並不容易,也不太可能,現在才開始學習不那麼偏執。」
在這個過程中,創作給了他一個出口:「我直到現在才開始漸漸明白以前發生的事,並學習用作品講出來。這是讓我覺得舒服的講述方式,而講述可以幫助我抒發自己,去面對事情,以及成長。這就是我不斷創作的慾望。」
與楊沛鏗對話:關於植物的二三事
A 初次選擇伴侶,植物是很好的選擇
我覺得植物一個好的地方是給你嘗試(錯誤)的空間。
有一年我去澳洲,讓家人幫忙照料植物,那顆捕蠅草死了,我很不開心,但發現它在側邊爆了個新芽,就好像有了個新的寶寶。植物就是這樣,有損傷時,可以補救的程度比較大。也因為植物的感覺要「輕」一點,它死去了,同一隻貓死去了,重量會很不一樣。
所以,我覺得植物作為最初接觸的伴侶,是個很好的選擇。
B 巴西鐵樹:尋常植物的不尋常
巴西鐵樹是我常用來創作的植物,也是我很喜歡的樹種。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植物,但當你種了十年之後,它就不再 common。我曾為了展覽,到處尋找老鐵樹。但當我問人們是否能讓給我時,不論是出錢還是說換一棵更好的給他,都沒有人願意。因為他們和這棵植物在一起太久,已經習慣幫他澆水,或者這棵植物在自己的身邊。
這和養花或者養其它一年生植物不一樣,你會和它建立一種關係,好像是日日相見的朋友,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有的事物本來就有一定價值,比如名貴的手錶或者黃金,但植物本身的價值開始是很低,但過了10年之後,你們之間建立的關係,其價值就無法再用金錢來衡量。我喜歡的植物,都是可以建立這些關係的植物。
C 溫室:人造自然令我着迷
香港種東西,多半沒有露台和天台,基本上每間屋對於植物來說,都是一個溫室。我家地方就特別小,因為能力有限,我只能種一盆盆小的植株,因此我會想,是否可以通過使用風扇、加燈等方式,讓植物達到最好的狀態。
我現在去旅行,都會去植物園,而我對於植物園裏的溫室如何運作,特別感興趣。我十分着迷於人造自然,盆景對於我來說太極致,暫時不會去做。我目前更感興趣,如何通過控制周遭環境,而不是去改變生物的本質,迎合它的特性。
D 熱情果:受難的甜蜜
我選擇什麼植物進入我的作品,會考慮很多因素。比如2014年我在上海雙年展,以熱情果做了名為“Maracujá Road”(《熱情果之路》)的作品。我之所以用這種植物,是早在真的吃到它前,我已經接觸過好多含有熱情果的製品,比如糖、水、護手霜、沐浴露。它們的味道都很甜,讓我覺得這必定是人工製作的結果。沒想到去巴西旅行時,我吃到新鮮的熱情果,發現它的甜味是真的。這打破了我對它的刻板印象。於是我去研究它,發現曾有傳教士覺得熱情果特別的花蕊仿佛耶穌受難,而 “passion”正有“受難”的意思。
這件事讓我再次意識到,以植物做作品,必然會出現的不可控性。
我的作品,利用它的攀爬性和向光性,從天花板掉下它們夠不着的竹棚。我想講的是,人人都有自己盡力去做,但可能無法達到的目標。就像熱情果,因為它的根莖比較柔弱,必須需要支撐,才能攀爬,可我沒有為它提供攀爬架。雖然它明知道竹棚的方向有光,但當靠自己,就是無法達到。
整個作品我用了80盆熱情果,本以為所有的都爬不上支架,但展覽結束後,竟然有兩株攀上竹棚,活了下來。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們的生命力比較強,還是有觀眾不忍心,順手幫忙的緣故,但這件事讓我再次意識到,以植物做作品,必然會出現的不可控性。同時我也在想,自己是否太悲觀,因為我原本以為不會有熱情果「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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